這時大宋舉國驚懼,就是登州、萊州兩地也為金兵入侵之事大感震怖。趙明誠是個溫雅的學者卻不是個強悍的長官,面對變故束手無策,還是登州發來書信要他鎮定,幫他定下策略,又撥出人力物力,沿著膠水布防。在某種輿論的導引下,山東半島成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京東路的不少人都往這邊跑,但溫調羽的馬車卻逆著人流往西走。一路走的雖是官道,但治安極差,如果不是林富頗有才智幾乎便到不了汴梁。
溫調羽到汁梁時宗翰己迫太原,宗望在中山、保州碰了幾顆硬釘子以后不再攻堅,轉命郭藥師為前鋒長驅而下。河北諸城固守有余,卻無人敢出城野戰斷后,所以宗望兵行千里如入無人之境。
而大宋朝廷這邊則是上下危懼,皇帝趙估和他寵信的重臣們聞金兵二字無不色變,終日不議戰、守之計,只是想著怎么逃。溫調羽進城時剛好遇上朝廷遣使出城,林富一行躲在一旁等出城人馬過盡,這才想辦法入城向麒麟樓而來。
現在整個汴梁可能也就麒麟樓的老板周小昌等沒那么恐慌,一來因為他們有漢部這個大靠山在,二來他們深悉金人習性,覺得就算開封府不幸被金人攻陷了自己應該也有辦法應付。
這大宋京師林富來過好幾次,因此和周小昌認得。林家是什么地位周小昌是知道的,這時見林富來問:“怎么在這節骨眼里進城?可是有什么要緊事么?”
林富道:“我帶了最新一期的書目來。”原來楊應麒從助宋取燕失敗以后便緊鑼密鼓地搶收汴梁的文物、書籍,幾乎每個月都發來一份長長的書目讓周小昌等設法購買東運。漢部政府在這件事情上并不出面,而是委托了林家來干這件事情。
周小昌接過書目后道:“就為這事?不用你親自來吧?”
林富又道:“我還護送了一位娘子過來。”
周小昌瞪眼道:“一位娘子?什么娘子?”
林富道:“是一位歌姬。你想個辦法,給她安排個落腳的地方,善加安置便好。”林翎本來是想讓溫調羽以大家閨秀的身份出現,但溫調羽卻以為大家閨秀活動范圍太過狹窄,反而是娼妓容易交接到各種各樣的人,便于打探消息。再說她是個調悅執著的人,不愿偽裝清
白,所以仍然愿以歌姬的身份出現。
周小昌聽到這里卻大感異常,把林富扯到一邊低聲問道:“你給我說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個什么歌姬到底是什么人?”
林富也低聲道:“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但看我們當家對這人極為看重。不但要我保得這人安全,還吩咐了我好生‘伺候’。”
周小昌聽到“伺候”兩個字眉毛傳得更緊了,林富在林家身份不低,讓他去伺候一個娼妓,這個娼妓的來歷一定不簡單!這種摸不清楚底細的事情最不好做,所以周小昌便拒絕道:“這事你若說不清楚,這個歌姬哪里來哪里去,我不敢接手!”
林富哭喪著臉道:“你這不是讓我難做么?”
周小昌道:“不是我讓你難做,是你讓我難做!現在是什么時世,你還送這樣一個人來,叫我怎么接手!”
林富皺眉半晌,說道:“罷了!這女子是什么身份,我是真不知道。不過我們當家也猜到你會推脫,所以讓我帶來一句話來。”
周小昌問:“什么話?”
林富道:“我們當家鏡乎啥腳周j餾尹塔祭七將軍知道了這女子的事情,也會盡力照拂的。”
周小昌頓足道:“林當家這……她怎么就不明說呢?”
林富道:“我也這么問,不過聽林當家的意思,似乎是那女子自己不愿意太多人知道她的事情,所以林當家也不敢和別人說。還有,我們當家還交代了,關于二將軍的事情,如果可以給我們當家知道的,便可以讓這位女子知道。不過,不要讓二將軍知道她的事情。”
周小昌聽了這兩句話對那歌姬的身份又添了兩份敬畏,林翎是什么人他哪里會不知道!連林翎也不敢得罪的歌姬,那是什么樣的歌姬啊!難道……這女子是上面派來監視自己的?但看起來又不像!聽到這里周小昌己知道自己推讀不了,只得問了些這個歌姬的情況,過來施禮溫調羽也從林富那里知道周小昌的身份,便以歌姬對東家的禮節斂衽。
周小昌正要和她說如何安置的事情,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叫道:“不好啦!”看見門內有個陌生女人,連忙住嘴。
周小昌將他拖到一邊小聲問:“慌慌張張的,出什么事了?”
“二、二將軍他們被當作奸細拿了!”跟著說了細節:原來曹廣弼、鄧肅和石康由王師中推薦,以外邦來歸臣子身份進入汁梁,求見宰輔,并陳抗金保宋之策。若曹廣弼來歸發牛在女真入侵之前,大宋朝廷也許反而會好生接待。但現在金人氣勢洶洶地殺過來,皇帝宰相們怕得要命,唯恐得罪了金人,再添口實,哪里還敢收容曹廣弼?何況這曹廣弼還陳上什么抗金保宋!抗金這等事情如何作得!再說,大宋輪得到你一個身份不明的曹廣弼來保么?當下宰相也不敢奏享皇帝,直接把曹、鄧、石三人說成奸細,打入天牢了事。
周小昌嚇得面如土色,林富望見,問道:“怎么了?”
周小昌心想這事也非絕密,想了想決定說出來:“二將軍他們被當成奸細捉起來了。”
溫調羽一聽啊的一聲,差點當場跌倒。周小昌看在眼里,心道:“難道這女子竟然與二將軍有舊?是二將軍的人?不會吧!不過,要是那樣的話,有許多事情倒也說得通了。嗯,此事可得密報七將軍才好!”
忽然外面又有人奔入道:“林二爺來了。”
周小昌和林富對望一眼,他們自然都知道林二爺就是林翼,林翼雖然不再過問林家的商務。但他畢竟是林富的少主子。西自他雖忠武軍入宋以后,津門也有密令傳來:京師密子均聽林翼節制。因此林翼也是周小昌的上司!
曹廣弼遭囚這件事情太大,周小昌既不敢獨斷處理,要匯報上去等候回音又怕延誤了救人的時機,這時聽說林翼要來,他才算松了一口氣——總算有個能負責的人來了。
宗翰、宗望兩路入汴實在種彥崧料中,但真正臨事仍感為難,因為大宋邊防潰敗得太快了:河東方面肅州、武州、代州、忻州在半月間相繼失守;在河北,真定、河間、中山諸府又同時告急。忠武軍兵馬不過數千人,竟不知援救哪一方才好!他連發告急文書請示,但文書還沒到兩河宣撫使案前,童宣撫早己逃之夭夭了!種彥裕聽說童貫臨陣脫逃后憤懣異常,正在這時宗翰引兵迫太原,種彥崧不聽林翼勸告,引輕騎襲金軍偏師,首戰告捷,但宗翰得到消息后迅速調兵回擊,敗種彥崧于白馬山下。忠武軍凝聚力與尋常宋軍不同,雖敗不潰,棄馬退入山林之中,和林翼會合后憑山而守,重新整頓。
對于金軍可能南下林翼的準備比任何大宋守臣都充分,他早將靠近平原的糧草物資轉移到騎兵難以深入的山林之中,在商人的幫助下于太行山南北數百里建立了九座隱秘的倉庫以應變。種彥裕被宗翰逼回以后,林翼勸他保全實力以待朝廷舉兵,從此忠武軍慢慢南移,靠著太行山游走,相機襲擊金軍的側翼和后路。忠武軍一旦游動起來,其民用生產便大受限制,由原來的產耗基本平衡變成進少出多,不過由于原先的積蓄豐厚,所以自給自足并無太大問題。
種彥崧自知兵力單薄,對這場戰爭難以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于是派林翼南下向朝廷請旨請兵。正好這時林翼也正要往汴梁走一趟,原來數日前津門元部民會議發來密函,告知林翼忠武軍的元部民分部己劃歸入宋的曹廣弼該管,林翼安排了忠武軍的諸般事宜后便朝汴梁而來一一想在履行種彥崧交待任務的同時見見新上司曹廣弼。誰知一入汴梁,便接到曹廣弼被打入天牢的驚人消息!不過這個消息雖然驚人,但林翼早知道宋政,汴梁朝廷有這種舉措并不奇怪,所以也不慌亂。他召集周小昌、余通和張密商議此事,周小昌便建議通過李師師的渠道去敲趙估的后門!
林翼道:“不可!大宋皇帝,最沒有私權!捅到皇帝那里去就是把事情鬧到朝廷上去了!這件事情,私下交易容易,公開議論較難!”
周小昌道:“二將軍此來,不正是光明正大來的么?”
“這兩件事要分開來看!”林翼道:“二將軍此來是為抗金之事——這件事當然是光明正大。但現在他因此事被拘,若我們不經過下令拘他的白時中等人而直接去見皇帝——就算到時候我們能說動趙官家,趙官家回去后也會詢問白時中等人,那時白時中等為求自保,說不定反會再往二將軍頭上亂撥臟水、下絆子,那樣形勢便復雜了!”他頓了頓道:“趁著現在我強調一次:這次二將軍入汁是光明正大的,但是我們這些人的作為卻是暗中行動!一明一暗要分清楚:光明正大的事情二將軍做,至于桌底下的交易就由我們來攬。所以有些事情如果二將軍沒有問起,我們就不必都向二將軍票告,只要全力配合他的主張就好。大家明白了么?”
周、張、余等都道:“明白了。”
周小昌問道:“可是這樣的話,我們又該如何救出二將軍呢?”
林翼問道:“白時中的后門,是誰在走動的?”
余通道:“是我。不過我也是指使一個窮秀才朱非去做的事,自己并未出面。”
林翼想了想道:“那個朱非是到了汴梁才發展出來的人,一些機密事還不能讓他知道。如今的形勢,我們之中需要有一個人出面來干事了。周小昌的身份再隱藏下去也許還有用,我在忠武軍中供職,暫時也不宜露面,余通,便由你來干這件事吧。”
林翼道:“去見白時中,要他放了二將軍。”
余通驚道:“這等大事,恐怕不是賄賂幾個錢就行得通的啊!”
“賄賂?”林翼冷笑道:“賄賂只是讓你見到他面的橋,你真正要干的不是賄賂,而是威脅!”
余通奇道:“威脅?如何威脅?”
林翼道:“我在宋、遼、金行走多年,和童貫、等人都有接觸,也深知白時中這等人的脾性!在他們心中,一定對汴梁能否守住毫無把握。現在他雖然位居太宰,但也要為自己謀一條后路!”
余通恍然道:“我懂了,我們就假裝大金的名義來威脅他!”
“不!不能這么做,也不必這么做!”林翼道:“大金和我們己經是敵非友,我們不能再借他們的名義做事了,要不然會讓二將軍有瓜田李下之嫌。其實,你只要讓白時中知道北國還有人很關心二將軍的性命就行了。不過其中的分寸要把握好,絕不能讓二將軍沾染通金的嫌疑!”
余通想了一下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林翼又問:“誰能打通天牢的關系?”
張密道:“我的第三號屬下一直在跟這條線。”
林翼問道:“能讓我進去見見二將軍么?”
張密道:“二將軍出事后我就盯著這件事情了,現在汴梁一片混亂,牢吏有心南逃,只是缺錢。”
林翼頷首道:“這么說是不難辦了。你安排一下,我希望今晚能見一見二將軍。”
張密道:“這事本來極難,不過現在這個時勢,應該可以辦到。”
天牢的規矩本來十分森嚴,但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吏治被趙估敗壞了幾十年的今天。
林翼端著一盞油燈,在一個牢吏的帶領下走進天牢的深處。燭光下,柵欄后面是一個面壁而坐的身影。
林翼使了個眼色,帶領他來的屬下便堆著笑臉把牢吏請到外面喝酒去,那牢吏臨走前兀自嘟噥著:“可別太久啊!我很難做的……”
曹廣弼雖然面壁而坐,但牢中光線乍明,聲音乍起,己經讓他知道有人來看他了,不過他一直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二將軍。”林翼輕輕叫喚道。
“嗯,怎么是你。”曹廣弼回過頭來,才拘禁了不到三天的他除了腮下一幫胡渣子之外并沒有多少改變。
林翼松了一口氣道:“還好,看來他們沒拷問你。”
曹廣弼嘆了口氣道:“拷問?他們要問什么我都會說的,可惜他們不愿意聽。”看了林翼一眼,問道:“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在忠武軍處服軍役么?”
林翼道:“不錯,種將軍讓我到京師還活動活動,促請朝廷出兵救援太原。”
曹廣弼沉吟道:“河東地勢,不像河北那樣一馬平川,所以救援太原還不是急中之急……忠武軍可能出兵攔一攔宗望?”
林翼嚇了一跳道:“二將軍是說讓忠武軍出河北阻攔東路軍么?只怕不行!若是在河北那片平川上,我們貿然去當他的鋒芒,恐怕沒什么好結果!除非……除非是二將軍來領軍。”
曹廣弼想了想,搖頭道:“這個暫時恐怕做不到。”他曹廣弼在漢部地位雖然高,但來到大宋便是身處嫌疑,若是由他來領導忠武軍,那整個忠武軍都會染上嫌疑,從此在大宋境內寸步難行!
林翼道:“二將軍,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我們救了你們出去再說。”
曹廣弼聞言也不問他如何救自己出去,甚至連頭都不點一下就轉過身去。
林翼會意,說道:“林翼告退了,二將軍保重。”走了幾步,忽然回來道:“二將軍,萬一這次林翼救不得你……你后悔么?”
曹廣弼愕然道:“后悔?”
“嗯。”林翼道:“若留在漢部,二將軍定無危險,且大有作為。所以……二將軍你可有些后悔?”
曹廣弼默然半晌,說道:“你這個問題,我這兩天還真沒想過……”
林翼聽得呆了,躬身道:“二將軍,是林翼唐突了。你就當我什么也沒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