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種遲緩和笨拙並不是體現在戰場上金兵的動作,而是體現在金兵的戰略調動上,而能發現金軍這種變化的,也只有劉錡、趙立、王宣、宗穎等少數有戰略眼光的將領。
“他們後方出了什麼事情了麼?”劉錡很快地想到會不會是金國的高層出現了權力鬥爭。經過這段時間的磨合,劉錡早已深知漢部的底細,曉得漢部高層在金國有十分深廣的人脈,更知道如今山東真正當家作主的人不是王師中,而是陳正匯、趙立。所以他移書趙立,請他打探消息。趙立通過陳正匯向楊應麒報告,一方面是反饋金軍在山東戰場上的異常,另一方面也是向楊應麒詢問會寧是否有變。
楊應麒收到報告之後也感到納罕,會寧處處都是漢部的密子,如果發生了什麼連遠在山東的宗翰宗輔也知道了的大事,津門方面不會一點風聲都沒收到。眼下金軍在山東形勢大利的情況下發生異常,其中絕不會沒有原因——難道出現問題的不是會寧,而就是發生在宗翰、宗輔軍中麼?
“七將軍……”楊樸大膽地猜測道:“不會是宗翰或者宗輔病重……甚至死了吧?”
楊開遠和楊應麒聽了這句話都是一凜,心想若是金軍臨戰而大帥薨,那確實會造成很嚴重的影響,不過這對漢部來說未免也太幸運了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楊應麒才發現出現異常的不止山東!而是整個大金的內政外交都在產生變化!
其實最先發現這種變化的還不是楊應麒,而是曹廣弼!
他以一萬不到的兵力坐困太原,南邊的銀術可具備同時對付他和王彥的力量,北邊又有隨時會壓下來的雲中大軍,兩河羣起響應的義軍雖然不少,但這些烏合之衆造成的聲勢雖大,真正投入戰場時能發揮什麼作用就難說了。
襲取太原成功之後不久,北面便有消息傳來:耶律餘睹的大軍南下了!金軍的行動好快!不十日間,耶律餘睹的大軍便抵達雁門關直逼太原!當然,曹廣弼這時還不知道這支打著耶律餘睹旗號的大軍其實是完顏希尹在暗中操縱。不過無論是完顏希尹還是耶律餘睹,都不是當前曹廣弼所能輕易對付的。
這段時間裡王彥接二連三地向銀術可發動攻擊,但銀術可不僅穩穩守住,甚至還有餘力向太原施壓,如果“耶律餘睹軍”趁勢壓下,太原就要面臨腹背受敵的大危機。種彥崧建議放棄太原,集中兵力突破銀術可在遼州方面比較薄弱的防線,回隆德府與王彥會合。
“再等等。”曹廣弼堅持了下來,眼前的局勢雖然危險,但他相信那個“人在太原”的消息不會是空穴來風。既然不是空穴來風,那北邊就有可能會發生大事!
果然,“耶律餘睹軍”到達雁門關以後便沒有繼續南下逼近太原,探子打探不到雲中兵馬不繼續南下的理由,只知道金軍截斷了各條道路,設立關卡大肆搜索奸細!
“難道……真的逃出來了?”曹廣弼知道金兵突然開始大規模地搜索“奸細”意味著什麼,所以既感驚喜,又感擔憂。現在雲中府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他也只是猜測,事情究竟是順利還是不順利他也沒能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但金軍的異常已足以讓他下定決心在太原堅持下去。
“得守在這裡!”曹廣弼想到如果折彥衝脫困,那來太原與他會合將是一個很大的可能,爲了這個可能他必須堅持下去。這時附近的義軍進入太原會師的已有上萬人,曹廣弼以忠武軍爲守城主力,派遣這些義軍攻略臨近縣城,徵集糧草,增築城防!銀術可這時也還不知道折彥衝逃跑的消息,但見到北方敵我兩軍行跡均有異,心中惕然,再次轉爲保守,相應的,王彥也從銀術可的態度中看到進兵良機,上黨軍勢再次士氣高昂地準備進攻。一月之間,河東兵勢竟發生了三次大轉變!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折彥衝!
這次救援折彥衝的行動,無論是曹廣弼還是韓昉事先所做的保密功夫都很足,他們不但要瞞敵人,爲了行動的需要甚至連自己人也瞞!韓昉在救出折彥衝之後爲了順利逃跑沒有放出消息,而曹廣弼也因爲搞不清楚雲中的狀況而十分謹慎,但在雁門關兵馬發生異常以後,他知道是時候通知楊應麒了。
曹廣弼派出去的五個密子分別從山路向東間行,他們身上都沒有書信,只帶了一句口信給楊應麒:“我向太原爲困虎,困虎或已脫牢籠!”
不過在這些密子還沒有到達塘沽、山東之前,歐陽適也發現金國出大事了!
在折彥衝脫逃的消息傳到會寧之前,撻懶和歐陽適談判時是步步進逼。當時山東的局勢還對漢部很不利,而且是越拖越不利,所以對於這場談判撻懶根本就不著急,開出來的條件也越來越苛刻。但是聽說折彥衝脫逃以後,連吳乞買也驚震得連續幾天睡不著覺!宗幹、宗磐等商議後覺得應該趕在折彥衝回到津門之前削弱漢部!所以撻懶對於談判就變得積極起來,開出來的條件也略有放鬆,甚至暗示歐陽適:只要交出楊應麒,女真可以扶植他掌控漢部,甚至可以放過山東,以這件大功來增強歐陽適在漢部中的威望。
撻懶的這個建議讓歐陽適怦然心動,但陳顯聽說以後卻一針見血指出此事有異,他道:“事反常理則爲妖!四將軍,此事不可答應!”
歐陽適道:“可是他們提出來的幾條保障,確實能讓我放心。”
“那纔不對勁!”陳顯道:“他們爲什麼要讓四將軍放心?爲什麼要這麼爲四將軍考慮?難道還真是爲四將軍好不成?絕對不是!金人態度忽然大變,其中必是有大事發生!在知道他們內部出了什麼大事之前,我們什麼事也不能答應!”
歐陽適道:“但現在山東危急,事情恐怕拖不得啊!”
陳顯道:“不錯,山東形勢危急,對我們是越來越不利,所以之前撻懶不急,我們著急!可現在他們卻反過來變得著急,這裡面便大有文章!”
歐陽適問:“什麼文章?”
“不知道。”陳顯道:“但這裡面的變故,也許比山東的得失要嚴重!”
歐陽適聽到這裡已經抗住了私慾的誘惑,恢復了理性,說道:“不錯,他們既然急了起來,那一定是發生了比攻取山東更嚴重的事情了!好!他們既然急,那我們便緩,且看他們到底在搞什麼花樣!”
不久金人在燕京道大肆搜尋的消息傳了出來,雖然燕京官吏沒有說在搜什麼,但這麼大規模的行動不可能不引起漢部的注意。歐陽適廣派密子打聽消息,不久就聽說原來首先大搜“奸細”的地方不是燕京,而是雲中府!
雲中府!
楊應麒和歐陽適這時還不知道折彥衝具體被拘押在什麼地方,但折彥衝已經轉歸宗翰看管的事情他們是知道的。而云中府正是宗翰的大本營!
“他們到底在搜什麼呢?”
曹廣弼的使者還沒到達之前,漢部高層人人在想這個問題!根據事情發生的時間判斷,會寧、山東的異常很明顯和雲中、燕京的大搜查有關!
“七將軍,”楊樸道:“他們到底在搜什麼人?”
人?不錯,應該是人,而不是物!那他們是在搜誰呢?
“難道……”陳顯激動得鬍子都顫了起來。
“難道……”楊開遠閉上了眼睛。
“難道……”歐陽適張大了嘴巴,愣是沒能把下面的話說出來!
“難道……”楊應麒那難以置信的表情不知是激動得要流淚還是想放聲大笑:“難道大哥已經脫困了?”
華元一六七九年的最後半個月裡,漢部與金國都發生了大規模的兵力調動。
楊應麒接連簽發了五道調兵備戰令:第一道命令是給津門駐軍,要這兩萬足以和金軍主力硬撼的精兵隨時準備進入山東支援;第二道命令是給塘沽的兩萬守軍,命他們隨時準備進擊燕京以牽宗輔之勢;第三道命令是給遼口駐軍,命他們隨時準備截斷遼西走廊;第四道是給流求駐軍,命他們嚴密監視大宋的行動;第五道是給阿魯蠻,命他相機行動準備直取會寧!
與此同時,宗翰則開始收縮陝西方面的兵力,命婁室分兵向太原開進,從中山、燕京相州調出一萬五千人進入平定州、邢州,又從山東調兵進入磁州、相州,從三個方向圍堵太原和上黨,銀術可則在其中相機而動,曹廣弼出現破綻則擊曹,王彥後退則擊王——從這個佈局可以看出宗翰是在懷疑折彥衝很可能已經逃入太原和曹廣弼會合,所以纔會不顧一切要把太原的出路堵死,然後再圍而殲之。當然,另外一個很可能接應到折彥衝的地方——蕭鐵奴所在的雲內,則由完顏希尹率領雲中府駐軍嚴密監視,撻懶甚至還調遣了中京道的兵馬向豐州進發。
金軍這樣的安排不但是一次戰術調整,更是一次戰略調整!之前金軍放著蕭鐵奴和曹廣弼未滅也要先對付山東軍勢,遵循的是先全局後局部、先心腹後手足的戰略思想。
應該說這種戰略思想也有它的道理,因爲蕭鐵奴猾如泥鰍,所在的草原又正能發揮他來去如風的作戰風格,而曹廣弼硬如鐵石,所在的上黨不但地勢利於防守而且物資頗爲充足,所以這兩處兵力雖較弱,但宗翰要想徹底枚平他們也需要不短的時間。如果他先對付蕭、曹,那山東軍勢和南宋政權就會得到休養生息的時間,等趙構和山東軍勢一穩定下來,金軍再想徹底擊垮他們就難了,如果金軍打不下山東、江南,那天下將可能呈現大陸南北割據、東海漢部獨秀的三分格局,這是金軍不願意看到的,也不符合宗翰“中外一統”的初衷。
所以,金人最終選擇了先宋後漢,先除心腹之患、後除手足之疾的戰略。在這個戰略推行的前期階段,金軍確實也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戰果,無論是漢部還是大宋都已被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但是,折彥衝“意外”的脫逃卻把這一切全扭轉了過來!
這兩年金軍的力量之所以能壓倒抗金勢力,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漢部的主力部隊一直遊離在中原戰場之外!在漢部主力還沒有參戰的情況下,金軍打山東時便已感到頗爲吃力,如果楊開遠率領漢部大軍正式登陸山東,或者阿魯蠻以騎兵襲擊金軍的後方,那整個北國的戰爭格局將完全顛倒過來!
對宋戰爭過份輕易的勝利讓許多金軍將領產生了“不敗者”的自豪,這種自豪雖有提高士氣的作用,但同時也矇蔽了他們的眼睛!折彥衝的脫逃就像一盆冷水當頭淋下,金人再回頭時忽然發現,再次面對漢部的他們已經處處都是破綻:會寧方面的兵力,能單獨抵擋住漢部的主力麼?燕京方面的駐軍,抗得住漢部主力的圍攻麼?山東方面的軍力,能夠在漢部加入的情況下繼續取得勝利麼?
金軍仍然很強,但他們的精華部隊卻已經分得太散!這時就是想再次集聚起來也很難實現了!因爲要把派往各地的兵力重新集中到一個地方就意味著對這些佔領地區的放棄!河套的兵力一撤,蕭鐵奴和西夏就會進入;陝西的兵力一撤,大宋西兵就會反攻;河東的兵力一撤,曹廣弼就會進犯雲中;山東的兵力一撤,劉、趙、王等人就會乘機規復整個中原!
如果這個時候,金國的首腦人物能夠以壯士斷臂的決心將東路軍、西路軍和會寧一系的兵力集中起來,那也許還可以與漢部一戰,可是宗翰拋得下陝西、河東麼?要回守東北的話,宗輔拋得下燕京、河北麼?要集中於燕京的話,吳乞買總不能放棄會寧老家吧?
一想到這個問題,金國最麻煩也最嚴重的難題出現了——這幾年不斷的勝利並沒有增強女真內部的團結,反而讓金國國內的派系彼此之間越走越遠。儘管折彥衝的脫逃讓金國各派系都產生了被漢部各個擊破的危機感,但積重難返的規律仍然讓女真內部很難恢復到阿骨打時代的團結。
天下爭衡之時,最難得的就是“得勢”,大勢一旦形成,處於劣勢的一方縱然智絕無所用其謀,縱然勇絕無所用其膽,縱然強絕無所用其力!
一子之易,整個中原的棋局都已變得面目全非!折彥衝脫逃前宗翰等還在想著怎麼“全勝”這個最高目標,但聽到這個消息後所有人都在想著如何“自保”這個最低目標了!
可是金人想保住這個最低目標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的意願,楊應麒根本就沒打算給他們這個機會!小麒麟的劍還沒有出鞘,因爲他在等待折彥衝回到漢部的那一剎那!
中原局勢的這種變化讓山東方面所承受的壓力大爲減緩,如今仍然壓在登州軍、汴梁軍頭上的就只剩下宗輔的主力和宗翰的一部,這兩支兵力顯然沒法全面壓制劉錡、趙立和王宣,雖然時當冬日,但劉、趙、王三人都是面對金兵打出勇氣的悍將了,所以竟然踏雪進逼,成功地在一六七九年最後的半個月裡收復了京東東路。
宋室政權雖然也和金人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但對金國情況的把握仍然較弱,眼見金國出現異狀一時還想不透其中的原因。這倒也不能完全怪責其無能,因爲宋室廷臣沒能像漢部首腦那樣做出迅速準確的判斷,主要還是情報不足所致。這時候江南大大小小的武將叛亂和農民起義多如牛毛,趙構還需要集中精力來料理後方、樹立權威,加上由於搞不清楚狀況,所以趙構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十分謹慎,只是命前鋒大將進駐徐州,密切關注中原的情報。
在山東、江南因爲金兵兵力轉移舒緩了危機的同時,分居太原、上黨的忠武軍卻面臨著有史以來最嚴峻的考驗!王彥方面還好些,畢竟忠武軍在上黨經營已久,上黨的地勢又險要,只要防禦得法,便是二十萬大軍同時擁上圍攻,短期內也未必能下。但身處太原的曹廣弼就難受了!
這時的太原,已經不是被金兵打破之前的太原,縱然金軍有心將這座城市作爲控制河東的重要據點,但那些殘垣斷壁也不是一兩年內可以修復的。何況曹廣弼進入太原日子甚短,新近來歸的軍民人心未附,加上戰略物資十分有限,因此曹廣弼雖然號稱善守,卻也自知打不贏這場死仗!宗翰調兵的速度迅疾而隱秘,等到曹廣弼發現東北、東南、西南三路大軍齊聚的時候,各條道路都已經被堵死,他再想放棄太原、突破銀術可回上黨也已不可能了。
“曹統制,怎麼辦?”種彥崧問。
“沒辦法了。死守吧!”曹廣弼嘆道:“殺得一個,算一個!”
少部分將領聽了後頗露懼色,但大部分卻激昂起來,紛紛叫道:“不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
曹廣弼看了種彥崧一眼道:“我本答應過種少保要好好照顧你的,沒想到……”
種彥崧一聽慍道:“軍人戰死沙場,有什麼好後悔的!何況我們這次是和金人打!曹統制這樣說,是打算侮辱彥崧麼?”
曹廣弼嘿了一聲道:“不錯!軍人戰死沙場,沒什麼大不了的!”
種彥崧道:“上次太原城破之時我便已深深後悔,悔恨自己沒能衝進來與守城的兵將同面大難!這次若是戰死在這裡,也算是了了未成的心願!”
曹廣弼撫了撫城牆道:“死?嘿!金兵的大軍如今還沒合圍,只要我們抱懷必死之心,或許便死不了!自古善攻者有生有死,善守者有生無死!”
李成道:“但我們也沒法永遠守下去。”
“不必永遠!”曹廣弼道:“只要守到我大哥現身,我們便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