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彥沖見楊應麒攔了自己的話,雖是異姓兄弟臉上也不免一黑,他沒有說話,但看到那神色連陳正匯也不禁為之膽寒,楊應麒卻還是站了出來,直視折彥沖道:“大哥,你真的要打?”
折彥沖不回答,仿佛認為這是句廢話,楊應麒繼續說道:“這場仗能不能打贏是一個問題,大哥和六哥認為我們能夠大勝,我卻比較保守,認為時機未到,但我也不敢說我的主張一定是對的。可是大哥,我還是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畢竟這一仗打下來,無論誰輸誰贏都將是千萬人頭落地,就算我們真能打贏,是否也該想一想這樣值不值得,想一想有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畢竟,趙宋不是漠北,不是契丹,不是女真,趙構這幾年做得不錯,江南的百姓過得也還可以,若我們就此起釁,就算勝了,大義也不見得會在我們這邊。”
蕭鐵奴聽到大義兩字就想冷笑,但一眼瞥見折彥沖越來越顯得深邃的眼睛,話到嘴邊便吞了回去。屋內雖站著許多人,但此刻卻仿佛只有折彥沖與楊應麒兩個是存在的。
“應麒,”折彥沖開口了,用幾乎從來沒有對楊應麒用過的語氣對楊應麒說:“如果這場仗我認為勢在必行呢?”
“我不會退讓的。”楊應麒道:“政府的存在是為了保護百姓,而不是用百姓的性命來換取政府的威嚴。我身居相府,為百官之首,在這一點上不能退讓。”
折彥沖道:“你說的沒錯,但有些事情現在不做,只會給將來留下更大的禍端,會給百姓帶來更多的危害和痛苦。這就叫長痛不如短痛!”
楊應麒道:“但我還是認為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折彥沖問:“是什么?”
楊應麒閉上了嘴,折彥沖道:“你覺得有辦法,但你還沒想到,是吧?”楊應麒道:“是。”
折彥沖笑了,那不是微笑也不是冷笑,他和楊應麒的合作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從年幼到年長,從弱小到強大,經歷了幾次的大起大落,在最危險的時候甚至都曾把性命交到對方手里,兩人對對方的熟悉,甚至還超越了對自己的了解,有很多話本來也不需要說這么長,常常只需一個顏色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但今天兩人還是把話說了出來,這與其說是辯論不如說是表態。
“應麒,”折彥沖道:“你心里的想法,我明白。我知道你珍惜羽毛,我知道你想做好人,但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有很多并不是一味好人就能做成的。好吧,既然你不想壞了自己的名頭,那這次壞人就由我來做。”
楊應麒忍不住全身一震,有些結果他雖然已料到很可能會發生,但仍然希望折彥沖能在最后一刻回心轉意,但現在他卻忽然發現自己所擔心的事情也許會比預料中發生得更早!
折彥沖的眼光已不在楊應麒處了,他面向群臣,說道:“南征的事情我們既已議定,這個大方向就不再更改!今后群臣也不得再議!要議,就議如何打好這場仗!這是接下來大漢所有事情的中心!不過我們要打贏這場大戰爭,需要相府、樞密緊密配合,但是丞相反對此事又不肯退讓,他不配合,我們接下來的事情就沒法做!大漢不能因為他一人而停滯不前,所以今日我就行罷相之權,免去楊應麒一切職務!”
群臣方才雖然都想楊應麒可能要糟,卻也不料折彥沖會發作得這么快這么厲害!一聞罷相之言屋內無不聳動,陳正匯出列跪請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劉锜亦要出列,還沒開口已被折彥沖以眼光阻住道:“你不要開口!別忘了你是武將!”劉锜左腳抬了半步,便暗嘆一聲縮了回去。
折彥沖對陳正匯道:“你的請求我不準,退下!”
陳正匯又叫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折彥沖又喝道:“退下!”
陳正匯第三次叫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陳顯張浩等見折彥沖怒色將發,忙一起上前道:“陛下息怒!”陳顯道:“丞相無過,陛下因一議而罷之,是否太過倉促?”
折彥沖道:“大事當前,君相不可不協,文武不可不調,如今楊應麒既不愿協助我,又與樞密不調,若由他再居相位,徒增朝廷混亂,誤國家大事!”
張浩道:“但丞相畢竟無過。”
折彥沖道:“丞相之職,是無過的人便做得的么?丞相是職位,又不是爵位,爵位因功而立,因過而免,職位因勢而立,因勢而免——你身為副總理大臣難道連這一點也弄不清楚么?這次罷免楊應麒不是因為他有過,是因為他不合適!”
陳顯和張浩一時無語,陳正匯道:“陛下……”折彥沖截斷道:“你若有道理就講來,若是要求情就給我住口!你是副總理大臣,我要罷免宰相你沒有封駁之權!若再無理糾纏,我便治你越職之罪!”
陳正匯被折彥沖言語窒住,一時說不出有力的話來,折彥沖從幾個副總理大臣身上看過去,從陳正匯身上移開,便落在韓昉身上,韓昉心中正竊喜,折彥沖卻又將眼睛移開,最后落在陳顯身上,說道:“新丞相確立之前,相府暫以副總理大臣陳顯為首。陳顯!”
陳顯行禮道:“臣領命。”
折彥沖道:“你為積年老臣,深通吏道,自今日起暫替楊應麒掌管相府。新的總理大臣任命之前你要做好兩件事情,第一件是統領百官處理好日常政務,第二件是主持廷推,按制舉出新總理大臣候選人來。領命吧!”
陳顯領命之后,整個會議便告結束,他率領相府諸大臣送折彥沖、蕭鐵奴和劉锜諸將出門,回來時見楊應麒已不在了,屋內只剩下幾個副總理大臣,韓昉患得患失,陳正匯憂憤交加,郭浩張浩沉默不語,陳顯心想:“這當口,說多錯多。”便道:“諸位,老朽雖不稱職,但皇命既下,只好老著臉皮尸位素餐幾天了。今日陛下忽然罷相,朝野聞訊勢必嘩然,我等身為相府重臣需得示之以寧靜,一切如常,方能安撫人心。”
陳正匯雖然不滿,但他畢竟是歷練多年的人,尚能保住理性,張浩見陳顯言語得體在理,便幫著道:“陳老所言甚是。”又道:“陳老,如今咱們幾個就以你為首,這接下來的事你就安排吧。”
陳顯撫了撫胡須道:“一動不如一靜,日常公務,仍如往昔。我料此訊傳開以后都中必有一番喧鬧,咱們以不變應萬變,待得大伙兒都冷靜了下來,再著手廷推之事,各位以為如何?”
張浩首先贊成,韓昉陳正匯亦覺可以,當下由當值的張浩留駐相府,其他副總理大臣都散了。
陳顯回到家中時消息尚未傳出,他也不多言,自回房中讀書,到傍晚時分忽有大大小小的官員、代表前來求見,陳顯告了病,一概婉拒。這一日陳楚在外風流,本來已告訴管家自己今夜不回來了,但到了晚間忽然回府來見陳顯,驚問道:“爹爹,真的罷相了?”
陳顯眼不離書,若無其事道:“連你都知道了,那還有假的?”
陳楚吐了吐舌頭道:“好厲害!說罷就罷,連半點征兆都沒有!”
陳顯將書一放,冷笑道:“怎么沒征召!之前種種,哪件事不是為了今日!”
陳楚道:“那個我也知道,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楊元帥才走了幾天啊!”湊了上來道:“老爹,聽說丞……那七將軍一罷相,你就扶正了,恭喜,恭喜。”
陳顯拍了他的腦袋一下道:“別給我胡鬧!這當口,誰代理這個宰相誰倒霉!從今天開始我除了公務相關者誰也不見,除了公務相關者什么話也不會說,你也少給我惹禍,乖乖呆在家里,哪也不許去!”
對于陳顯不許自己出門的禁令,最近一年陳楚至少聽了七八回了,但他哪次理會過?他想了一想道:“老爹,你說七將軍這一罷,是不是就完全失勢了?”
陳顯嘿了一聲道:“他從掌管漢部到掌管漢廷逾二十年,根深蒂固,要推倒他哪有那么容易的!現在他們倆斗法斗得正緊,咱們少摻和,看看再說,看看再說。”
陳楚道:“那老爹你覺得七將軍有沒有機會東山再起呢?”
陳顯目光中露出了一絲警惕:“你要做什么!”
陳楚道:“我要借一下老爹你的眼光啊。有道是:‘墻倒眾人推’——現在七將軍一罷相,那些勢力眼、墻頭草一定搶著倒戈,他不管心中有什么主意,看著這些人的臉色也不會好過。但若老爹覺得他有機會東山再起,那現在去幫襯他正是時候!”
陳顯斥道:“不許胡鬧!這段時間你也不許去騷擾他,也不許去巴結他!他若有事交給你做,你老老實實做好就是,若他不找你你也千萬別上門!現在什么事也不干對我們最好。你賺你的太平錢,我做我的太平相,樂得逍遙。”
陳楚訝異道:“太平相?爹爹你覺得自己能做太平宰相?”
陳顯微笑道:“只要你不給我闖禍,應該錯不了。”
陳楚啊了一聲,連連恭喜,又道:“丞相大人就任以后,還請多多照顧小人的生意!”
陳顯本來又已拿起書來看,一聽這話忍不住用書啪的一聲打了陳楚后腦兩下,笑罵道:“我怎么生了你這個憊懶兒!”
陳楚只是樣子像敗家子,肚子里的精明實不在乃父之下,這時摸了摸后腦,嘆道:“不過老爹,雖然陛下現在為形勢所迫,處事還能依足規矩,但是若讓他率兵統一了南北,到聲威大震、成為宇內一人時,你說他還會不會像今天這樣自制?”
陳顯沉吟不答,陳楚又道:“要真到了那一天,我的生意未必好做,老爹你的宰相也未必太平。”
陳顯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不光是他,就是換了楊應麒得勢,對我們來說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陳楚點頭道:“不錯,這君相兩人也都太強勢了,夾在他們中間做人實在太累。以前胡人塵囂甚上的時候還得靠他們給我們擋著,現在眼看都太平了……唉,哪天他們兄弟幾個都死光了才好。”
陳顯嚇得跳起來捂住他的嘴道:“你瘋了!說這種話!”
楊應麒耳目雖多,但陳顯父子在自家說的話畢竟傳不到他耳朵里。何況現在楊應麒也未必有心情去理會這些事情。
從漢部形成以來,楊應麒就一直坐在宰輔的位置上,至今二十余年,可以說這個職位對他來說已不止是一個職位,而是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他內心深處甚至有一種從來沒有浮出思維表層的想法,那就是以為除非自己請辭否則可能會在宰輔這個位置上呆到老死的那一天。盡管對于自己會被折彥沖罷黜早有心理準備,但真到了這一天楊應麒還是感受到一種空前的失落,仿佛自己的生命變得不完整,甚至自己的未來也變得沒有了憑靠一般。
趙橘兒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難過,勉強打起精神來,堆出微笑說:“七郎,功成身退不是你一直以來就有的想法么?現在正是個絕好的機會,你累了這么多年,也該休息休息了。”
楊應麒哦了一聲,嘆道:“這個……唉,你說的我也知道,可是現在‘功’還未‘成’啊。”
趙橘兒道:“也不算沒成,漠北平定了,大漢穩住了,論武,三伯五伯六伯他們自不必說,就是那十來個上將哪個不是獨當一面的?論文,這些年來老中青各個階層的良吏是人才輩出,你自己也常說如今大漢有資格、有能力做宰相的至少有四五個,能為一部之長、一路之首的至少有二三十個,郡縣之臣更如過江之鯽多不勝數。這樣的大好局面還不算成,那要怎么樣才能算成啊?國家大事是永遠理不完的啊,就算統一了大江南北又怎么樣?說不定到時候又要遠征海外了。國事無窮,人壽有盡,到了該撒手時就撒手吧。”
聽了妻子的話以后楊應麒才算放開了一點心胸,笑道:“你說的不錯,你說的不錯,是我太沉溺了。當初還沒退下來時我也想過退下來以后怎么辦,現在真退下來了,卻反而放不開了。算了!這樣也好!國家大事就讓大哥他們煩去,今后我就照顧自己的小人生,不管那么多事情了!”
趙橘兒微笑道:“這才對嘛。”
忽然門外一陣腳步聲急響,有人遞進一封加急密報來,楊應麒想也不想,接過來一看,驚道:“不好!快幫我穿鞋子!我要進宮見大哥去!”
趙橘兒也有些吃驚,忙一邊幫他穿鞋子一邊問:“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么?”
楊應麒道:“西夏那邊出了叛亂,具體如何還不知道,不過那里才歸附不久,萬事都得小心!咦,你怎么停手了?”
趙橘兒嘆道:“西夏那邊出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啊?”
楊應麒一呆,看看穿好了鞋子的左腳,再看看還沒穿好鞋子的右腳,最后看看那封加急密報,哈的一聲將密報丟了,失笑道:“我忘了自己已經不是宰相了。”
其實不止他自己一時扭不過來,二十年來一直由他領導的整個系統也扭不過來。楊應麒與漢部一道起于微末而漸至于無敵,在這個過程中他幾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個政權的建設與開拓當中,個人的生活反成了插曲。特別是在開國的那一段日子里,為了應付內內外外各方面的強敵楊應麒不但得動用公家的、陽光下的力量,還得動用私人的、黑暗中的力量,公私黑白之間很難做到涇渭分明——這種現象幾乎存在于古今中外的一切開國行動當中。宰輔這個職位和楊應麒這個人之間的結合到今天幾乎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所以折彥沖雖然罷了楊應麒的宰相之位,但有一部分密報系統還是慣性地將消息傳到他手里來。
當下楊應麒將密報封了,又提筆寫了十幾封的書信,通知那些舊部以后將消息直接轉到新宰執那里去,但還是有一些地位微妙、不公不私、亦公亦私的組織和個人楊應麒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由于涉及面太廣,還有一些組織和人手在沒發揮作用的時候甚至連楊應麒自己也一時想不起來。
他忙了整整一天,才算把自己能想起來的、能交接出去的事情處理完,趙橘兒端了一碗參茶來給他解疲,楊應麒喝了半碗,攜妻子出房散步,忽然發現屋角堆著些礙眼的箱子,便問趙橘兒是什么,趙橘兒道:“這是收拾起來的東西。”
“收拾?干嘛要收拾?”
“我們要搬家了,當然得收拾收拾。”
“搬家?啊!對哦,我怎么忘了。”
大漢的相府分為前后兩部分,前面是辦公所在,后面則是居家園林。作為大漢的宰相,在任期間可以住在相府,但離職后就得搬走,這是楊應麒有份參與制定的規矩,但這時也得趙橘兒提醒了才想得起來。
趙橘兒說道:“雖然也沒人來催,不過七郎你既然離了職,我們還是搬走才合規矩。反正我們在京城還有一處別苑,搬去了就能住,也不怕沒有個落腳的地方。”
楊應麒點著頭說:“是,是。”但走了幾步,看看角落里那些箱子忽然感到煩躁,也不散步了,自回屋內發呆。
趙橘兒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丈夫還是很難放開,卻也沒說什么,只是繼續張羅著讓仆役清點打包,一邊婉拒所有訪客。不過到了第二日卻來了一個趙橘兒不好回絕的客人,那就是歐陽適。
趙橘兒見是他來,忙派人將他請到書房中去,書房內楊應麒正和林輿下象棋解悶,歐陽適笑道:“老七,好雅興啊。”
楊應麒冷笑一聲道:“什么雅興不雅興的,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除了下棋還能干什么!”
歐陽適被他這么一說反而有些尷尬起來,林輿早起身給他行禮,道:“我去給四叔拿些茶點去。”其實拿茶點又哪里需要他?不過是借故出去好讓歐陽適和楊應麒說話罷了,將出門,又回頭道:“四叔!你可別動這棋盤!我好容易有一次占上風的,你別壞了我的局面!”說完才離開。
歐陽適笑道:“老七你圍棋平平,象棋卻精,今天居然下不過你兒子,真是罕見!”
楊應麒道:“我心情不好,這才下不過他。”
歐陽適哦了一聲,將笑容收斂,坐下來問道:“你……埋怨老大不?”
“怨怎樣?不怨又怎樣?”楊應麒道:“其實我也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罷了。”
歐陽適滿臉的無奈道:“唉,可惜啊,我又幫不了你。”
楊應麒瞪了他一眼說:“四哥你少跟我裝!現在天底下就你一個人幫得了我!哼!大哥要罷我的相,誰也不得二話,但你有權封駁!”
歐陽適仿佛被楊應麒抓到了痛腳,轉過了頭去道:“這個……這個……你讓我封駁,那不是要我直接和老大作對么?我要是封駁了,那就等于是和你聯手跟老大對著干——那怎么成!現在南邊有事,西夏又起了叛亂,咱們得團結,不能亂了陣腳。”
他亂七八糟說了一大堆,等他停了下來,楊應麒才冷笑道:“我又不是說你該幫著我,也不是說你不該不封駁,只是你明明不想做也就算了,何必來我面前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歐陽適被楊應麒這么單刀直入地一捅更是笑也笑不得,坐也坐不安,頭仍然不敢轉過來面對楊應麒的眼睛,揮手說道:“老七,這次算我對不起你,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我今天來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幫忙的?”
楊應麒冷笑道:“你這算什么?算是要對我作出一點補償么?”
歐陽適是口舌多靈便的一個人,這時卻被楊應麒說得有些木訥,吞吞吐吐道:“算是吧。”
楊應麒沉吟半晌,說道:“其實大哥這次罷我,也不是為了私怨。國有大事,君相意見相左,要么就是我勸得他改變意見,要么就是他換個宰相,這沒什么好說的。看大哥的意思這么堅決,你就算封駁了,他多半要罷第二次,你封駁了第二次他多半要罷第三次,你封駁到底,他多半會召開元國民常務會議來論此事——到時候就得掀起一場政潮,我也不想看到國家鬧成那樣,所以你就算封駁了我多半也要自己請辭的。”
歐陽適松了一口氣,問:“那老七你是不怪我的了?”
楊應麒道:“怪你就有用么?”
歐陽適苦笑道:“老七你別玩我了,怎么一會說得通融無比,一會又滿腔的怨氣,你到底想怎么樣?”
“沒怎么樣。”楊應麒嘆道:“這些事情我想是想通了,不過感情上一時還接受不過來,過幾天就好。”說到這里又哼了一聲道:“你們都把我踢走了,我私下里抱怨幾句還不成么?”
“成成成!”歐陽適道:“這樣吧,我送你一條五桅大海船,讓你出海散散心,怎么樣?或者我把六奴兒前幾天才送我的那兩匹汗血寶馬轉送給你,讓你帶著林輿或者公主四處走走,看看我們兄弟幾個打下來的錦繡河山。嗯?還不滿足?老七你真貪心,罷了,船和馬我都送給你吧,你還想要什么跟我說一聲,哥哥能辦到的一定想辦法!”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四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若你真希望我走得放心些,那么就答應我一件事情。”
歐陽適忙道:“成!什么事我都答應!”
楊應麒道:“我希望你能和正匯和解。”
歐陽適聽了這話眉頭緊皺,哼道:“老七你跟我談這個干什么!”
楊應麒道:“四哥,我知道你這人記仇,但也忘仇。我知道你好面子,但也不會為了面子不顧大局。現在只有我們兄弟兩個,我也不怕攤開來說。正匯當初從你那里跳到我這里來,雖說都是在大漢內部,但他從向你變成向我,對你我之間還是很有影響的。不過他過來我這邊以后也不曾做過對四哥有害的事情,只是從幫四哥你個人做事變成了幫漢部做事,說來也是一心為公。”
歐陽適冷笑道:“一心為公?那時漢部是你當家,你當然說一心為公了!”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天下間難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何況正匯他當初由幫你變成幫我,不是因為我能給他更多的好處,而是因為他認為當時的我更能協助大哥帶領漢部實現大同理想,至少從這一點來說,他倒是滿心為了漢部,為了華夏。這樣的人就算是敵人也有可取之處,何況他還不是敵人——對么四哥?”
歐陽適哼了一聲,楊應麒又道:“若從私怨上來說,當日你用李郁的事情也算出報復過他了。我見四哥你出了那口氣之后就沒再動他,就知道四哥你心胸寬廣,內心其實已經不計較了,只是面子上還拉不下而已。”
歐陽適冷笑道:“計較!他還不值得我去計較!”
“是,是。”楊應麒微微一笑道:“既然四哥不計較私怨了,那就該多考慮考慮公事。”
歐陽適道:“我和他沒什么公事好談!”
楊應麒道:“四哥,你當初之所以要爭這個元國民會議總議長的位置,是只想爭權奪利呢?還是想真正的為國家出點力?”
歐陽適道:“我當然是要為國出力!”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為了一點猴年馬月的事情而拒正匯于千里之外呢?”楊應麒道:“正匯是個一心為公的人,這一點想來你也認可。當初你在地方,我在中樞,若幫你而成功則漢部可能會分裂,若幫我而成功則漢部會走向統一,漢部分裂了四哥也要吃虧,漢部統一了反而對四哥有好處!這是他幫我不幫你的理由。既然當初他可以因為這個理由而幫我,那今天他也可以因為這個理由而幫四哥——因為四哥如今已在中樞,又是元國民會議的總議長!只要四哥是真心為我們這個國家辦事,我想不到正匯有任何與你作對的理由。”
歐陽適哼了一聲,但鼻腔中噴出來的火藥味顯然已沒有方才那么濃烈了。
楊應麒又道:“如今朝中局勢晦明不定,外有南征之變,內有易相之局。而四哥你身為元國民會議總議長,這些事情都將和你大有關系。特別是將來接替我成為總理大臣的人……我估計會是陳顯。”
歐陽適奇道:“陳顯?不是韓昉?”
“不會是韓昉。”楊應麒道:“大漢的文官系統是我拉扯起來的,這次我被罷相,下面的人多半會不滿。大家不好埋怨皇帝,卻一定要找個出氣筒——所以韓昉和劉萼會首當其沖。若由韓昉來接替我的位置很多人會有意見。以大哥的英明應該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至于正匯……他的資歷雖然和韓昉不相上下,但因為和我走得太近,大哥也不會用他。張浩之能略次于韓昉與正匯,所以這次任命宰相,如果不是調楊樸入京,那就一定是陳顯,而我覺得陳顯的可能性最大。”
歐陽適嘿了一聲道:“若讓這老頭來做宰相,那不是事事都聽大哥的?”
“差不多。”楊應麒道:“不過陳顯做事沉穩老練,由他來做宰相,雖然出不來什么奇謀,卻也不至于會誤事。但相對于我來說他一定會是一個弱勢的宰相——不但對皇帝來說弱勢,就是對下面幾個副相來說也強不起來。他歸漢部的日子不如正匯長,和大哥的關系又不如韓昉緊密,所以今后幾年的相府很可能會形成數相并立的格局。在這個格局中陳顯虛大,韓昉暗強。正匯雖然也反對南征,但不管怎么說他是個很做得事的人,他現在的位置暫時也還沒合適的人能代替,大哥要南征,這筆大錢也只有他才籌得起來。所以只要他埋頭辦公,少說話多做事,我估計大哥會留他。我走了以后他若孤立無援勢必受到韓昉的排擠迫害,這樣不但是對他自己,對大哥、對南征、對整個大漢都沒好處。但若四哥肯照應他,那他就不用怕韓昉。國家大事得以不誤,而元國民會議與相府的關系想必也會更加緊密。”
歐陽適眼中含光蘊彩,卻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揮手道:“行了行了,你說了這么多也就是想我幫你照顧老部下而已,放心吧,看在你的面上,我就不和他計較過去的事情了。現在國家有事,無論如何我們都得以國事為先。老七你說對吧?”
“對,對!”楊應麒展顏道:“我就知道,在我們兄弟幾個里頭,四哥是最通情達理的了。”
兄弟倆聊得正歡,林輿進來道:“老楊,你五哥來了。”
他話音才落阿魯蠻便怒氣沖沖跨進門來,原來他已經到了榆關,聽到亳州的事情后略作停留,請旨趕了回來,才進了京又聽說楊應麒被罷了,這番可把他惹急了,趕緊跑來尋楊應麒,進門就吼道:“老七,老大真把你給撤了?”一抬頭才看見歐陽適,又問了一句:“老四!老大真把老七給撤了?”
楊應麒沒想到阿魯蠻會在這時候來,呆了呆,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歐陽適已道:“是啊。”
阿魯蠻不悅道:“老大這是怎么了?普天之下,除了老七還有誰坐得這位子?我看他九成是被韓昉劉萼那幫奸臣蒙蔽了!不行,我這就進宮找他去!”
楊應麒驚道:“五哥!別去!”卻哪里拉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