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羽哭著回到家中,袁父袁母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怵著鐵塔一般的安兒,直熬到安兒走遠了,才圍著振羽追問。振羽壓根就搞不清楚狀況,只得抽抽噎噎的道:“姑娘知道你們收聘禮的事,好似惱了。”
袁母奇道:“她惱什么?”
袁父想了想:“莫不是惱我們沒往上孝敬吧?”
袁母皺眉:“不至于吧,她那樣得寵,身上穿戴的都不只二十兩金子,哪里就看的上了。”
袁父道:“你休找借口,不然她惱我們什么?嫁女收聘禮,天經(jīng)地義。我原就說了得孝敬大頭,偏你小氣不肯。她再風(fēng)光也不過是個庶出,想補貼舅家,可不得要錢么?如今好了,女兒叫攆回來了!是我糊涂了。這可怎么是好?”
袁母急道:“誰知道她一個千金小姐那么看重錢財!也未必就是惱了聘禮,我說百……振羽,不是你想著就要出嫁過好日子,便不用心伺候姑娘了吧?”
振羽哭道:“真?zhèn)€是為聘禮惱的,才魏強叔不提聘禮時還好好的。陳五爺胡鬧,她都沒生氣,只叫罰抄書。她真?zhèn)€心情不好,陳五爺膽敢鬧她,哪回不叫她拿腳踹。只她又不似想要金子的模樣兒,她又不缺。我也不知道她氣什么。”振羽難過極了,雖然庭芳不曾多說什么,但她知道,就在方才,庭芳不要她了。想到此處,只覺得前路無光,恐慌幾乎將她淹沒。比當(dāng)日被扯了裙子時還要害怕,因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除了哭,似乎沒有別的辦法。
袁父忙道:“依我說,還是去問問姑娘。我們瞎猜也無用,仔細問了來,哪里做的不好了,我們趕快改了便是。你伺候了姑娘那么許多年,她又待你好,只怕已經(jīng)回轉(zhuǎn)過來了都未可知。”
振羽說了兩句話,已是用盡全力。她伺候庭芳多年,總有些脾性是摸的清的。庭芳的脾氣實算不上好,只是少有讓她動真怒的事兒。惹到她頭上,管你是誰,抽了再說。二太太的陪房那樣大的體面,她說打就打,打完二太太還不敢吱聲。背地里誰不管她叫閻王。方才庭芳就生氣了,偏她猜不到庭芳在氣什么。最令她絕望的是,庭芳居然沒跟她說是氣什么!定是不要她了!振羽又大哭,直哭的嗓子都啞了,愣沒想起來趕緊去找水仙問個明白。
振羽猜的沒錯,庭芳確實不打算要她了。在庭芳心里,人可以遲鈍點反應(yīng)慢點,但不能蠢。才到老太太房里,跟同在此處的楊安琴并陳氏越氏見了禮,立刻回了此事:“袁家不安分,張嘴就問振羽婆家要二十兩金子的聘禮。如此奴才要了沒用,不如打發(fā)了出去。”
老太太也是目瞪口呆:“二十兩金子?”她娘家當(dāng)初也算一方地主,嫁妝不過七八十兩銀子,就夠周圍人羨慕了。老太太活成精的人,立刻就想到了其中利害!倘或振羽婆家出了銀子買了振羽,那日后逃稅漏稅倒不算多大的事兒,犯了事豈有不求親家?guī)兔Φ模咳羰亲謇锕餐瑴惖腻X,那袁家便要護著振羽婆家全族安全。否則他們能不打上門?袁家必不肯吐銀子,就不定打著葉家的招牌去干些什么事兒了。庭芳發(fā)嫁振羽原是好心,她家竟是雁過拔毛,全然不顧振羽將來的日子,如此狠心之人,豈可留在家中?奴仆不怕蠢笨,最怕心狠手辣。日日一座宅子里住著,防是防不住的。果然要打發(fā)了出去。想了一回,老太太道,“也不用做難看了,只消放了他們良,自叫外頭過去。京城不宜居,沒二日.他就得往鄉(xiāng)下搬。搬出去了,再回來就難了。四丫頭你索性賞幾兩銀子與他家買地,凡是有家有產(chǎn)的人,就不易生壞心。婚事便作罷吧,省的魏娘子為難。你不是還有個丫頭么?換個丫頭給他們家,也不用聘禮,他們家高興還來不及呢。”
也太憋屈了!楊安琴在旁邊聽的心頭不快:“便宜了袁家!不識好歹的東西!好心替他家女兒尋親事,他自家且搗亂。聘禮收多了,嫁妝趕不上聘禮,女孩兒如何能在夫家直起腰桿子?”心中知道老太太的處置方式是最好的,沒得逼的人狗急跳墻,就是感覺壞人偏得了好報,心里不爽。
庭芳倒是無可無不可,橫豎就袁家的德性,給他們金山銀山都是假的。便道:“他們未必就肯過好日子了。她家里都心眼不好,從爹到女兒都貪的很,且找個人看著他們,逼他遠走才好。”
陳氏奇道:“振羽挺老實的,怎地說她貪?”
越氏笑而不語。
庭芳解釋道:“娘是不知道,她幫著爹媽,不肯告訴我實情,想求的不過是忠孝兩全的名聲。從來忠孝難兩全,她一個丫頭,且沒弄明白其中含義,就想要全天下都說她好了。這樣心大的丫頭,我是不敢要的,亦不敢不防。”振羽未必就是成心想要忠孝兩全,可恰恰就是不成心才恐怖。成心想要的,只是算計。說白了做奴仆的,能算計并不全是壞事,看主家能否比她聰明制的住她。就如紅樓夢里的襲人,用她的人,能用的好,她便能當(dāng)大任。只需給她足夠的利益,等價交換,好聚好散。無非是賈寶玉那樣的廢物沒法子用罷了。但振羽這樣本能里貪的,竟未必就能收買了。或者說,不止得用錢收買。自家使喚的奴婢,錢居然不能收買,糟心透了好嗎!振羽又不是心腹陪房,能當(dāng)半個家的技術(shù)工種。代價要的也太高了。
何況哪怕是庭芳上輩子在鄉(xiāng)下,沒得選的情況下,也更恨包子。所謂包子,不就是慷他人之慨,成自身之名么!橫豎自己挨刀插了不要緊,可以隨意再拿刀插.比她更弱的人。只要把旁人也插上了刀,自家的鮮血淋漓就不疼了似的。鎮(zhèn)日哭哭啼啼,好似全天下都委屈了她。實際上她也吃虧了,卻是要從比她更弱小的人身上吸血找補。實她是最弱的那就再說。這樣的人最可恨,也最容易為虎作倀。曾經(jīng)的貼身丫頭,不知道聽了她多少事,庭芳不防備才怪!
陳氏還繞不過來,越氏補充道:“嫂嫂不必想那么多,四丫頭替她操碎了心,她卻只親自家父母。說句到家的話,她父母且是四丫頭的奴才,她們哪里就算的有父母的人了?一家子悄沒聲息的發(fā)財,不知道的人,還當(dāng)是四丫頭仗著權(quán)勢勒索百姓。誰家丫頭賣二十兩金子?又不是絕色。咱們家便是買會算打算盤的婆子,四十兩就倒頭了。算她識字,也就是四十來兩。可不就得是四丫頭胡亂抬價了?仔細叫言官逮著參一本,至少得叫她父親落個御下無方。也就是如今事多才想個委婉的法子,不然送去官府,只說刁奴欺主,只怕當(dāng)庭打死的都有。”
陳氏聽的唬出一身冷汗:“是我沒想到,心里還可憐他們。真?zhèn)€叫老爺被參了,回來非打四丫頭板子不可。”
老太太亦道:“為了此事打板子,我是真不好攔了。”
庭芳還沒想到這一層,也是驚心。大老爺本來就恨不得掐死她,好叫葉家門風(fēng)“清白”。再從她這里惹出事端來,打死她是不能的,白添了麻煩,日后叫他真盯上了,行動都不方便,振羽那四丫頭,差點坑死她了,擦!
陳氏忙站起來,喚胡媽媽道:“你們趕緊的,把那家子開革了出去。不拘好聽不好聽,寧可丟幾十兩銀子,我再不要他們了。沒得叫四丫頭受委屈。魏娘子那里更好說,就老太太說的,家里丫頭盡夠。水仙不也沒成親么?我手底下還有四個大丫頭呢。不拘哪個想去外頭的,正好允了。”
楊安琴道:“刁奴可恨!一不留神就叫他們算計了去!”又問,“袁家人做什么呢?他們一家子奴籍,便是要了金子,也不好花出去的。”
一語提醒了眾人,老太太扭頭問杜媽媽:“你悄悄著人去問一圈,此事透著蹊蹺。”
老太太的大丫頭山姜回道:“我卻知道一些。”
老太太忙問:“快說。”
山姜道:“也并不是什么奇事,他家兒子好吃懶做,眠花宿柳,花錢如流水,可不得想多撈點錢么?前兒袁婆子還同我娘閑話,說振羽嫁出去了就撈不著四姑娘的賞了,不一次兒補齊怎么行?”說著笑道,“此事怨四姑娘太大方了。”
庭芳翻個白眼:“我從來論功行賞,哪里大方了。”她可不是散財童子,到今年陳氏才補貼她現(xiàn)金。往年連月錢都貼了魏家,想賞丫頭都不能。不過些舊衣裳舊首飾,都是家中慣例。唯一大方的,竟是替振羽預(yù)備嫁妝。陳氏給了筆錢,陳恭賠了七八兩,她自己也添了些零錢,三處湊上才給振羽弄了三十來兩銀子的嫁妝并一個種蘑菇的方子。當(dāng)然還有可以當(dāng)硬通貨的絹用來做衣裳。滿破算上四十來兩吧。且還在她手里沒散出去呢,就踩狗屎了。也是給跪!
老太太白了山姜一眼:“既知道了,也不早告訴我。你們都記著,凡是家里出了敗家子的,都回給我。有敗家子的都是渾人,難免打主家的主意。竟還不當(dāng)回事,好意思說笑話!”
山姜縮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楊安琴眼珠一轉(zhuǎn):“我有個法子,能治袁家,你們且聽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