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閣老的心中焦躁的很,不說遠的,就去年,圣上還一切都好。可到了六十,就好似變了一個人。先前還止不服庭芳的算學比福王好,次后是樣樣都拐了方向。葉閣老對自己的判斷能力產生了懷疑,偏機要之事不敢同幕僚說,只得回到家中與老婆孩子商議。有時候并不需要她們有什么回應,自己說著說著,或許就想通了。
庭芳問葉閣老:“才大師兄告訴我,圣上開始煉丹了。”
老太太驚訝道:“怎會?”
葉閣老用手揉著太陽穴,頭痛的道:“徐景昌知道的還不算多,不單煉丹,還有園林呢。園林之事被我們壓下去了,故外面不曾聽說。還有那錢閣老,仿佛不打算與我們同進退。”
老太太問:“錢閣老是要做佞臣嗎?”大伙兒都反對圣上窮奢極欲,錢閣老要動歪心思,只能是往另一條道兒走。這種人,史書上自是千古罵名。可誰真活在史書里?功過自有后人談論,眼下卻不能只考慮名聲的。
葉閣老道:“君賢臣忠,不為著哪個臣是否忠,而是忠臣要混不下去了。這個當口,竟不想著邊境安危。居然打園林的主意。邊境不止大同城墻,重鎮都或多或少有所損傷。蒙古鐵騎所到之處,盡是焦土。凡是有一絲惦記著家國天下的,都不會做此決斷。”葉閣老不好說的還有,圣上恐怕覺得自己年歲不久,索性享樂,想做那“我死后哪怕它洪水滔天”之人。
庭芳更關心大同,別的地方都沒熟人,大同總兵乃福王親舅。不單是朝廷重臣,亦是太子系的重要砝碼,便忙問:“城墻毀成什么模樣了?”
葉閣老嘆道:“此番蒙古用了投石機,砸壞了西邊的墻,好大一個豁口。只得派重兵守著。可咱們的步兵打不過蒙古騎兵,傷亡極其慘重。東邊又鬧倭寇,占了幾個島。內有流民外有強敵,真個內憂外患。不瞞你們說,我都想告老跑了。索性搬去四川,或能避一時之禍。次后想想,蜀地未必就不會再有屠盡四川的張獻忠,還是硬撐著吧!”
庭芳見葉閣老滿臉頹然,猜到近來只怕難熬。站起身繞到葉閣老身后,替他按摩著腦袋。庭芳常年鍛煉,力氣不小。葉閣老舒服的嘆了一聲兒,沒在說話,而是閉眼沉思。
太子要他妥協,意思是忍辱負重保存實力。可是如今婚約無法繼續,他真對圣上妥協了,翌日太子想過河拆橋,理由都是現成的——禍國殃民!殺全家都不為過。哪怕婚約還在,滅皇后母族的也常見,他不能冒險。名聲不能當飯吃,關鍵時刻卻能救命。太子若忌憚史書的評價,就不好對一個“忠臣”痛下殺手。而現在跟圣上繼續頂著,最差的結局是什么呢?葉閣老不大確定,還得看明日房閣老的下場。
想到房閣老,葉閣老忽然睜開眼:“四丫頭,福王為何那么肯定房閣老要壞事?”
庭芳想了一回才道:“福王對圣上似有不滿。”
葉閣老冷笑:“圣上抬舉平郡王,眾人都驚心。他自是不滿。”
老太太不明白:“圣上抬著平郡王作甚?”
葉閣老只簡簡單單的回答了兩個字:“制衡!”
庭芳長嘆:“皇權就不是個東西!”
葉閣老臉色微變,輕喝道:“慎言!”
庭芳閉嘴了。仔細想想,就平郡王的紈绔模樣,是無法當大任的。往下的皇子,盡數庸才,不單平庸,只怕對太子的存在連野心連不滿都沒有。唯有平郡王是個刺頭,不抬他抬哪個?難道是跟太子好的穿一條褲子的福王么但平郡王不是個明君,跟勛貴關系不錯,與文臣只差不是死仇。所以抬他只能給太子沒臉,造成最大傷害的還是他明確向天下人表明,他不信任太子了。但也幸好,圣上基因不夠強,沒有形成九龍奪嫡的局面,不然可真要勸葉閣老跑路算了。
庭芳忽然又想到一事,忙問葉閣老:“圣上有沒有打算給平郡王兵權?”槍桿子里出政權,平郡王如果得了兵權,尤其是京畿地區,就很不好說了。正常來講,平郡王不是個好繼承人。但現在的圣上在抽風,誰知道他怎么想?
葉閣老淡淡的道:“不是早晚的事嗎?”
“嘎?”庭芳整個人都不好了,拿親生兒子養蠱,圣上您老人家沒瘋吧?
葉閣老跟老太太同時嘆氣,好日子到頭了!
葉閣老郁悶的飯都不想吃,還是庭芳肚子咕咕叫,才想起晚飯的事。三個人在書房里說大逆不道的事,當然不能叫下人聽見,杜媽媽都不行。老太太探出窗子,沖院子里的杜媽媽喊了一聲:“擺飯吧!”在院子里裝竹竿的杜媽媽才運作起來。不一會兒,桌上擺了四菜一湯。葉閣老看了一眼,把一碟子炒牛奶放在庭芳跟前:“吃這個,有營養。”又問老太太,“廚下還有?”
老太太奇道:“你不是最不愛吃?”
葉閣老笑道:“吃了好,叫做了與孩子們吃。當飯吃也使得。”
庭芳知道二老都不愛這個,索性抱著碟子,用勺子舀著吃。炒牛奶是大名鼎鼎的順德菜,上輩子就愛吃。不過上輩子被房貸坑的半死,順德菜又死貴,趕上特別好的日子才舍得去打牙祭。現在朝廷跟蒙古死磕上了,所有的奶制品都是稀缺資源,將來只怕越來越難得。庭芳看在美食的份上,拋卻所有煩心事,專心吃菜。炒過的牛奶是軟滑的塊狀,似布丁,又比布丁更松軟。文藝點想,就好似肖邦的曲子,充滿了浪漫與黏.膩,回味無窮。古代版的炒牛奶沒有蟹子,想是不好保存。但里頭混了品質極高的火腿與蝦干碎,使得味道層次感豐富,吃完一勺后就停不下嘴,一口氣把整盤子掃完還覺得意猶未盡。
美食可以熨帖所有吃貨的心靈。再郁悶的事,在吃完一碟炒牛奶后,都好似浮云了。葉閣老見庭芳吃的氣吞山河,也跟著笑了。貧寒在葉閣老身上留下了無法抹去的烙印,所以他喜歡看著孩子吃的狼吞虎咽,那會讓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可家里的孩子,只有庭芳和庭玬偶爾這樣干,還得背著他們的母親,否則就該他們挨說了。葉閣老摸.摸庭芳的腦袋,慈祥的道:“愛吃的話明兒還有。”
庭芳搖頭:“太難買了,貴!”
老太太笑道:“短了誰也短不了你們。”老太太跟葉閣老一個想法,只好孩子吃的高興,就比什么都高興。
庭芳兇悍的吃相安撫了老人家焦躁的心靈。葉閣老漸漸平靜下來。安生吃完了飯,捧著清茶道:“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多大的事?過了幾年好日子,就真當天下太平了!你們別太操心,最壞回家去做田舍翁。我攢的錢財,夠過了。只沒得牛奶吃。”說著笑道,“四丫頭,趁著有,多吃些。將來或許就沒了。”
庭芳吃的饜足,拍著肚皮道:“怕甚?別的不說,牛奶總有的。沒有蒙古的奶,我難道不會自己養牛?您不是說不差錢嗎?吃的好說!”
一番話說的葉閣老和老太太都笑了。
喝完茶,葉閣老道:“你回吧。你爹倘或問你什么事,你只管推脫,叫他來問我。他腦子不明白,這回倒沒做錯。他是工部郎中,對大同城墻之事據理力爭,總歸是沒錯的。可他大約是小時候太順了,時不時就想走點捷徑。世上哪有那么多捷徑好走?他若知道圣上的想頭,反倒令他糾結。做老道究總比做小人強。”
庭芳點頭:“知道了。”葉俊文就是一朵遺世獨立的白蓮花,啥都想沾了,當然不能放過青史留名。看她不順眼也是同樣的道理,她出格,會影響所謂家族名聲。真論起來,壞倒算不上多壞。或者說人不壞腦子壞。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測,還是不要亂了他的心,省的他著急之下出昏招。唉,還是葉俊德省心啊!
告別二老,庭芳回到東院。昏黃的燈光透過窗戶,隱約照亮著走廊下的石板。一家人很熱鬧的聚在上房吃飯,因葉俊文在座,楊安琴便不在。只有東院的一家子。想是已經快吃完,大家有說有笑的。庭芳抬腳進門,陳氏立刻就笑瞇瞇的道:“回來了?跟著老太爺吃什么?”說著把庭芳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指著桌上羊耳菌道:“你愛吃的,還剩一點子,你掃盤子吧。”
就有丫頭拿了一副新的碗筷放到庭芳跟前,把羊耳菌整整齊齊的撥到庭芳的碟子里。庭芳幸福的夾起一筷子,咯吱咯吱的吃著。羊耳菌爽脆的口感,正好當做零食。陳氏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說著。庭芳聽在耳里,方知她們在商量中秋的月餅做什么口味。怪不得個個都要發表意見。
陳氏一面討論著月餅的口味,一面見庭芳只吃咸辣之物,忙夾了一筷子青菜塞到她嘴里。都不用看的,只憑直覺就塞的奇準。庭芳忽然理解了葉閣老的操勞。處心積慮,想要的無非是家人安康罷了。從古到今絕大多數人的追求,也不過如此而已。
庭芳咽下青菜,往陳氏胳膊上蹭了蹭。娘,我會好好保護你,連同小八的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