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翻身上馬的年輕侍從並沒有引起太多觀衆的注意,就連身爲主裁判官的撒當爵士也專注於與鐵衛之首傑諾爵士的交談,而沒有對其多加註意。
因爲在騎士比武慶典之中,這種情況並不少見,與被打落馬背就失去資格的預賽不同,在勝者獲得桂冠的決賽裡面,一名騎士至少要被打落馬背三次,或者因爲重傷、體力不支而失去戰鬥力,纔會被判定失敗。
羅米重返比武場的行爲顯得太過尋常,以至於他的對手——鋼手?瓦雷頓騎士並沒有察覺這位年輕侍從的異常,只是露出一個惋惜的苦笑,然後抖動繮繩,催促戰馬向前衝鋒,打算用手中的盾牌把這個年輕人再次打落馬背。
瓦雷頓騎士的仁慈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就在兩馬交錯的瞬間,以一半力量揮擊而出的盾牌拍在年輕侍從的額頭上,發出一聲令場外觀衆都不禁抽動嘴角的沉悶撞擊,卻並沒有讓羅米應聲落馬,反而讓年輕侍從用兩隻僵硬的手臂緊緊抱住。瓦雷頓騎士皺緊眉頭,用力打算奪回盾牌,卻看到羅米擡起頭來,滿是鮮血流淌的臉上露出一個頗具獸性的猙獰笑容。
下一瞬間,一聲宛如野獸哀嚎的聲音出自於年輕侍從之口,羅米像是一頭靈活的猿猴一樣跳了起來,連人帶盾牌撞在瓦雷頓騎士的身上。戰馬厲聲嘶叫,鋼鐵、皮革和血肉頓時撞成一團。瓦雷頓騎士竭力想要推開羅米,擺脫困境,結果腰間突然一痛,被羅米那匹性格暴躁的坐騎飛起後蹄踢個正中,頓時坐不住馬鞍,兩人一同摔倒了地上。
羅米似乎擁有某種野獸般的直覺,在跌落地面的瞬間,猛然放開盾牌,雙腳一蹬跳了起來。穿著全身鎧甲的瓦雷頓騎士轟然倒下,發出了一聲格外響亮的撞擊聲。活像是一尊鋼鐵雕像倒塌在地。
不少目睹這一幕的觀衆都倒抽了一口涼氣。瓦雷頓騎士的運氣實在太差,騎士比武場已經經過了充分的平整,所有有礙戰馬奔馳的石塊都被清理出去,不過爲了美觀,場地裡擺放著十幾塊用來插上旗幟的石墩。瓦雷頓騎士跌倒的時候,頭顱正好撞在其中一塊石墩上,猛禽造型的鍍銀頭盔立刻癟進去一大塊。
如果沒有及時爆發出鬥氣力量保護自己,這下撞擊肯定會要了瓦雷頓騎士的半條命,即使是鋼鐵守護的鐵藍色光芒泛起,保護住了瓦雷頓騎士的身體,這次突如其來的碰撞依然讓他頭暈目眩,好不容易纔翻身坐起,雙手撐著地面,晃動著頭顱試圖擺脫眩暈。
整個世界似乎還在眼前旋轉不休的時候,一聲激烈的馬嘶突然從非常近的距離響起。瓦雷頓騎士勉強自己擡起雙眼,正好看到羅米一隻腳跨在馬鐙裡面,半個身子懸空,被彷彿受了驚的戰馬拖著撞了過來。
“諸神啊……”沒等瓦雷頓騎士轉過第二個念頭,一聲悶響,他感到嘴裡突然充滿了鐵鏽的味道,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飛了起來,然後下墜,下墜,直接墜入了暗無天日的漆黑深淵。
“死神騎士團的鋼手?瓦雷頓騎士,失去比賽資格。”一名擔任裁判官的灰燼騎士快步跑來,稍微檢查了一下失去意識的倒黴騎士,然後大聲宣佈說,“霍夫曼家族的羅米騎士……獲勝!”
最後兩個字活像是從牙縫裡面擠出來的,因爲就在這位灰燼騎士的身邊,臉頰一片烏青的羅米雖然連站著都東倒西歪,卻還在堅持想要爬上馬背。他那匹坐騎的脾氣壞的嚇人,羅米每次剛剛向馬鐙踏上一隻腳,戰馬就打著響鼻小跑幾步,讓少年侍從一腳踩空,狼狽不堪的滾到在泥濘之中。
聽到同伴失利的消息,正在和格雷果伯爵進行徒步激烈交鋒的瘋斧?伊本愕然回頭,無法掩飾的露出了驚愕表情,“瓦雷頓輸給了那個毛頭小子……這怎麼可能?”
從某種意義上說,御前比武的勝負並不是最重要的,至少不會比展現出良好風度更重要。倘若瘋斧?伊本的對手是其他騎士的話,當他因爲震驚而露出不該有的破綻的時候,肯定會停下手來等待。不過格雷果伯爵一向與遵循騎士箴言的行爲相差甚遠,伊本脫口而出的一句話還沒說完,黑色巨劍就呼嘯著橫掃而過,毫不留情的劈向他的脖頸要害。
瘋斧?伊本咒罵著豎起雙刃戰斧,勉強抵擋住這格外沉重的一擊,附著在斧刃上的火焰鬥氣像是被打碎的木炭一樣炸裂開來,迸發出的火星宛如驟雨四散。倉促迎擊的伊本感到雙手一陣發麻,胸口像是被一塊大石頭突然壓住,又悶又痛,不得不大步後退,在地上留下了一長串清晰的腳印。
格雷果伯爵沒有放過這個難得的勝機,黑色巨劍呼嘯著形成一片鋪天蓋地的光網,他的招數並沒有炫目繁複的動作,而是直來直去,乾脆利落,每一劍都帶有久經沙場的慘烈氣息。瘋斧?伊本雖然也算身經百戰,但是依然被這股驚人的殺氣攝住了心神,雖然退後的步伐並未慌亂,然而手中雙刃戰斧的格擋卻越來越沉重,附著在上面的火焰鬥氣也逐漸衰弱下去。
重武器之間的激烈交鋒發出震耳欲聾的鏗鏘撞擊聲,不過並沒有持續太久。瘋斧?伊本屬於騎士之中的異類,不穿沉重的金屬鎧甲,也不拿盾牌,而是憑藉著狂暴的攻擊和迅捷的速度壓制對手,在死神騎士團的十二位連隊長當中,瘋斧?伊本的攻擊力可謂名列前茅,然而當他必須處於守禦姿態的時候,韌性卻比其他連隊長要差得遠。
瘋斧?伊本自己對這個缺陷也非常清楚,所以在勉強抵擋住格雷果伯爵一記尤其猛烈的重斬之後,他突然身體向前一傾,單膝跪地,緊接著揮斧橫斬。這一連串動作蓄勢已久,瘋斧?伊本做得一氣呵成,速度快得幾乎超出人類的極限。伴隨著刺耳的刮擦聲,斧刃從格雷果伯爵的腹部一掠而過。這一擊差點就得手了,
但是沒有,換成其他騎士捱了這一擊肯定會踉蹌後退,但是也沒有。格雷果伯爵連喘息的空隙都沒有露出,黑色巨劍發出擊破空氣的颼颼聲,宛如夜幕降臨般當頭劈下。
瘋斧?伊本絕望的舉起戰斧,用斧柄擋住了這沉重的一擊,鏗鏘巨響之中,他的肩膀不由自主的向下一沉。格雷果伯爵隨即抽回巨劍,手腕陡轉,再度劈下。
這一劍沒被防住,因爲瘋斧?伊本已經筋疲力盡,雙手幾乎都握不住戰斧的斧柄。但是格雷果伯爵也並未獲勝,因爲在絕望之餘,瘋斧?伊本蘊藏於身體內的瘋狂之血再度爆發,他根本沒有看一眼快要劈到自己腦袋上的鋒利劍刃,而是奮起殘餘之力,將戰斧旋轉著投向格雷果伯爵。
劍刃砍破魔法皮甲和堅實的肌肉,直達肩胛骨。這是相當嚴重的傷害,不過不算致命。瘋斧?伊本慘叫著倒了下去,格雷果伯爵退後一步,單手拄劍而立,然後一手叉腰,向著身後扭過頭去。
幾乎所有觀衆都屏息凝神,期待著這位高大的騎士發出勝利宣言,然而當格雷果伯爵張開嘴的時候,吼出的卻是一句意義截然不同的咒罵。
“該死的蠢貨,你們都瞎了眼睛嗎?”格雷果伯爵朝著藍海白船旗幟下面的隊伍大聲叫喊著,“快來人啊!我受傷了,需要牧師搶救!那個誰,幫我把肋下的傷口包紮一下,腸子快要捂不住了!”
比武場上一陣大亂,兩名騎士帶著侍從們快步從霍夫曼家族的隊伍之中跑了過來,擔任裁判官的灰燼騎士策馬靠近,剛看了一眼,就不禁眼角抽搐起來。
“救護隊,這裡的兩個人都受了傷,非常嚴重!其中一個有致命的可能!”灰燼騎士的急促呼喊聲在比武場上空迴盪著,“光耀大聖堂是哪位主教閣下正在值班?”
直到這時,場外無數驚呆了的觀衆才齊齊發出一聲嘆息。或許是輕敵所致,格雷果伯爵竟然沒有躲開瘋斧?伊本最後投出的戰斧,而被重創了肋下。相比之下,瘋斧?伊本肩膀上的傷勢雖然也非常嚴重,以至於徹底失去了戰鬥力,卻沒有任何生命危險,似乎還佔到了一點便宜。
主裁判官撒當爵士醒過神來的時候,面對的就是這一幕鬧劇般的場面。兩名光耀神殿穿著白色長袍的輔祭蹲在格雷果伯爵身邊忙碌,大捆亞麻繃帶剛剛纏住傷口,就被涌出的鮮血浸透,看上去極爲觸目驚心;不遠處是強忍劇痛接受治療的瘋斧?伊本,看到自己投出的戰斧有此戰果,雖然肩膀疼得讓他半個身子都不能動,但是伊本卻怎麼都忍不住咧開大嘴,露出一個粗野的笑容。
相比之下,瓦雷頓騎士的傷勢看上去最輕,因爲他的身上並沒有流淌出鮮血,只是因爲撞到腦袋而昏迷不醒。不過當撞癟了的頭盔揹債下來的時候,手持金色權杖的光耀主教卻抽了一口冷氣。
“聖光在上,這是我所見過的運氣最糟糕的騎士,看來他並沒有受到天上諸神的庇佑。”一臉悲天憫人的光耀主教閣下舉起右手,在額前做了個日輪的手勢,“這個腫塊位於很兇險的地方,可能腦袋裡面會出現淤血,必須儘快接受治療。”
眼看三名參賽者都被用擔架小心翼翼的擡出場外,比武場上就只剩下一位參賽者——晃晃悠悠騎在馬背上的羅米騎士了。看上去這位剛剛獲得騎士資格的年輕人狀態也很糟糕,眼神空洞,額頭鮮血長流,而且還滿臉淤青,腫脹得幾乎看不出表情。如果說下一刻他就從馬鞍上一頭栽倒下來,絕對沒有人會感到意外。
傑諾爵士長長嘆息了一聲,這一幕簡直比宮廷弄臣演出的滑稽鬧劇還要荒誕不經,連馬都騎不好的年輕僕人居然得到了御前比武的勝利桂冠,這樣的結果,哪怕是一向性格沉穩的無畏者,也感覺有些接受不了。不過他至少比其他人反應過來的速度要快一些,帶有安慰意味的拍了拍撒當爵士的胳膊,然後語氣沉重的開了口。
“現在……撒當弟兄,宣佈最終的冠軍獲得者吧。”
“不!”撒當爵士霍然轉過身來,憤怒讓他的眼底綻放出血光,原本淺灰色的眸子已經變成了一片駭人的赤紅,“霍夫曼家族可以獲得勝利,但是我絕不承認這樣的結果,讓那個連劍都拿不好的小子成爲御前騎士比武冠軍?還有比這更加離奇荒誕的結果嗎?”
“如果你非要比較的話,其實是有的。”一個彷彿強抑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百二十年前,酩酊帝李維五十九世舉行過一次以喝酒爲競賽方式的御前比武,最後一位身具蠻獸人血統的吟遊詩人獲得了勝利,不過他並沒有戴上多久勝利桂冠,就因爲一次過度酗酒而淹死在了酒桶裡面。”
“簡直一派胡言……”撒當爵士憤怒的轉過身來,表情卻突然變得僵硬可笑,“陛、陛下?”他的聲音顫抖起來,憤怒化作冷汗流淌而出,宛如透明小蛇一樣蜿蜒爬下額角,“我,我不知道是您在說話。”
“喔,沒關係的,撒當爵士。”心情很好的時候,李維六十五世的表情甚至可以說是和藹可親,“你知道,我沒有因爲一點小誤會就怪罪鐵衛弟兄的習慣,更何況這個結果的確是離奇荒誕。不過這本來就是命運之紅月開的一個玩笑,不能被扭轉和拋棄。就像是人生這杯酒,無論是苦是甜,我們都得學著往下吞。”
“陛下,您的睿智無人可及,照亮了臣下昏昧不明的頭腦。”撒當爵士急忙恭維說,“臣下知道了,既然是命運女神讓那個毛頭小子獲得勝利桂冠,臣下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
“那就這樣宣佈吧,然後讓霍夫曼家族派出兩名代表,陪同勝利者到我的帳篷來,我會親自爲他授予冠軍稱號,以及頒下事先商量好的獎勵……哦,對了,傑諾爵士,讓死神騎士團團長托馬德子爵也一同前來。”
“陛下有命,吾等遵從。”兩位大帝鐵衛同時肅立,然後用力叩響胸甲。
十幾分鍾之後,身著盛裝的菲麗西提?霍夫曼小姐和換回了法師長袍的傑迪?盧克斯跟隨著一名傳令的灰燼騎士,急匆匆的從比武場外走來,不過皇帝陛下點名要求覲見的第三個人,也就是今天這次比武慶典的冠軍——羅米騎士卻沒有一同前來。
對於這種明目張膽的違逆行爲,就連前去傳令的灰燼騎士也沒有異議,因爲可憐的羅米在比武過程中受傷相當嚴重,靠著毅力支撐到退場之後,就像是塊木頭一樣摔下馬背,就此昏迷不醒。根據到場的那位光耀主教閣下的判斷,將瓦雷頓騎士撞暈的那次碰撞顯然對兩者都造成了嚴重傷害,羅米騎士雖然受傷較輕,恐怕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清醒過來。
好在御前比武的冠軍不能到場接受榮譽的情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由於捍衛榮譽的需要和爭權奪利的傾軋,經常有騎士在比武慶典上以死相拼。甚至還有一位冠軍受傷過重,又強撐著沒有馬上接受治療,好不容易在觀衆的歡呼聲中翻下馬背,就此癱倒在地,永遠停止了呼吸。
用一句簡短的致辭向不能到場的羅米騎士表達遺憾之後,守衛在帳篷外面的大帝鐵衛——獅鷲之眼羅蘭德爵士迴轉身體,用富有穿透力的聲音向皇帝陛下通報此事。傑迪敏銳的察覺到有人發出一聲輕微的嗤笑,隨後滿頭灰髮的傑諾爵士掀開厚重門簾走了出來,朝兩人點頭致意。
“菲麗西提?霍夫曼女爵,傑迪?盧克斯魔導師,請進來吧。”
與已經是第二次接受召見的傑迪相比,菲麗西提小姐的緊張程度要遠遠超過。她臉色發白的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擡手掠過鬢角金髮,“傑迪大師,我現在的形象怎麼樣?會不會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哪有的事?”傑迪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語氣誠懇的連最會表演的騙子都會汗顏,“菲麗西提小姐,您今天容光煥發,格外漂亮可愛吶。”
“哦,哦,是嗎?”菲麗西提小姐語無倫次的回答,手掌輕撫面頰,“傑迪大師,你也一樣……”
看著傑迪?盧克斯滿臉懊惱和尷尬,傑諾爵士忍不住嘴角一抽,隨後強忍笑意的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帶領著兩人魚貫進入專供皇帝陛下休息的冬狼皮帳篷。羅蘭德爵士雖然也算性格沉穩,不茍言笑,不過畢竟比大名鼎鼎的無畏者還有一定差距,竭力忍耐了一會,還是不由自主的笑出聲來。
“很久沒有見到您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了,羅蘭德?威爾普斯首席巡禮者閣下。”
一個充滿感慨的聲音傳來,羅蘭德爵士斂去笑容,擡起雙眼,那雙冰藍色的銳利眸子裡面先是愕然,隨後露出了一絲欣慰。
“托馬德?安子爵大人,您來了。”
“不,是見習巡禮者托馬德來了。”
名聞西風郡的戰爭英雄,塔爾隆要塞守護者和死神騎士團團長,亞伯拉罕大沙漠領主托馬德?安子爵出現在帳篷前面,向著羅蘭德爵士右手撫胸,手掠披風,行了一個非常標準的下級巡禮者禮節,金色雙眼之中滿是溫和笑意。
“羅蘭德首席巡禮者閣下,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