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的瞬間，許慎之愣住，塵心覺得很委屈。
“你——你怎么上來的？”
驚奇，詫異，疑惑，意外……各種各樣的表情在瞬間一齊在許慎之臉上涌現。塵心甚至在他眼睛里看到電光火石般閃過的——
喜悅。
塵心鼻子酸酸的，喉頭發澀，“我長翅膀飛上來的！”說著重重地卸下背包甩在地上，“你別想甩掉我！”
“我沒有——”許慎之急急辯白。“我只是覺得你實在沒有來的必要，這，會影響你的學習！”
聽到這樣老土的理由，塵心眉頭都皺起來了。
“我不管。反正我都來了，你也不能趕我走。對了，我騙方老師說是你臨時叫我來的，你得替我圓謊。”
塵心這還是第一次這樣理直氣壯地對許慎之說話。許慎之的表情變成了徹底的哭笑不得，“怎么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上了賊船？”
“沒錯！我告訴你啊其實我是海盜！”
對話越來越離譜，兩人終于都忍不住“噗嗤”地笑了。
“對了——”
塵心進來的時候，她正好看到許慎之伏在床前的小桌上，前面還放著只熱水杯子和一只藥瓶。
“他們說你不舒服？”塵心迅速地斂住笑容，走過去在他對面的鋪位上坐下，仔細地打量他，“哪里不舒服？”
這才發現許慎之遠看著沒事，近看卻是臉色煞白，嘴唇發紫，一看就知道是不對勁了。頓時著急起來，“你到底是怎么了？病成這樣了還出海？”
“沒事，沒事。別擔心，真的沒事。”
“讓我看看。”
塵心壯起膽子，伸手去摘他鼻梁上的眼睛，小心地放在小桌上。眼前沒有了鏡片的反光，許慎之整個人頓時少了些冷峻和犀利。
他努力地抬起眼簾，微笑：“真的沒事。”
塵心從未知道，原來許慎之的目光也可以這樣小鹿般溫柔。
他看看桌上的藥瓶，“我剛剛吃過藥，休息一會兒就好了。真的沒事！”
塵心拿起那只拳頭大的藥瓶看了一圈，卻發現這瓶子上只貼了張小小的標簽說明每天吃三次每次吃四粒，卻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藥。許慎之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心里的疑問，主動說：“就是有點胃炎，死不了的！”
塵心白他一眼，放下心來。
這時張名豪在外面敲門：“蘇塵心？在里面嗎？我帶你去你房間吧！”
許慎之向她點點頭。她應道：“在呢，來了！”
提起行李又忍不住回頭。許慎之正望著小窗外無邊無際的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們給她安排的艙房在過道的另一邊。艙房很窄，里面空蕩蕩的，除了睡人的鋪位再沒別的東西。然而張名豪對她說：“咱們都是兩個兩個一起住。”說著轉了一圈，做了個邀請的動作：“你，是唯一一個住單人豪華間的！”
塵心“撲哧”一聲笑出來。
張名豪作無奈狀，搖搖頭：“是不是挺意外的？干咱們這個的，聽起來好像很有意思，很浪漫，但其中的辛苦那是沒法兒說的！你剛才不是說我們黑嘛，別高興得太早，等你下船的時候，你也會變成塊炭！”
“喲喲喲你嚇唬誰呢？”
塵心轉頭，就見司馬安舉著一只保溫瓶進來，“你別聽他瞎扯。咱們所也不是沒有女同學，人家還不都白白嫩嫩的？每天記得抹防曬霜，沒事別出去曬太陽，別下水，就黑不了。”
“下水？”塵心好奇地問。
“咱們有時候得下去，你應該不用。”
塵心點點頭。其實她想問的是——許慎之是不是也需要下水作業？
想想還是算了。這是他的工作，她再怎么擔心都沒有用。
塵心安頓好之后，除了開船的船工之外，船上的人全都被召集到吃飯的小餐廳里開會。塵心終于見到了這次出海的全部人馬——有研究人員也有學生，再加上許慎之和塵心兩個，一共十八個人。塵心終于知道為什么她能住上“單人豪華間”了，因為她是這船上唯一的女生！
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什么許慎之那樣堅決地不允許她來。
許慎之當然也到了。塵心看他的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就沒有說話。向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卻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坐下，也沒有再看他。倒是許慎之在向旁邊的人介紹：“這是我的助手蘇塵心。我臨時打電話叫她來的。她第一次出海做研究，大家幫忙多照應。”
周圍的人紛紛道“歡迎”，還有人打趣許慎之說：“喂喂喂老許也忒小氣，有這么漂亮的助手卻從來都不介紹給我們認識！”許慎之居然毫不客氣地回敬：“那怎么行，尊夫人會用平底鍋把我拍成肉醬。”
眾人大笑。
塵心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大家互相認識過之后，領隊方戈老師一條條地說明他們出海這些天每天的工作日程和住在船上的注意事項，以及遇到突發的狀況的時候該怎么處理之類的事情。別人大概因為出海的次數多，早就聽膩了，全都聽得表情木然無精打采。只有塵心掏出小本子一條條地認真記筆記。
她認真的樣子把別人都看樂了。“不用那么緊張。”張名豪安慰她，“咱們其實都是在近海轉悠，很安全的。”
司馬安卻故意唱反調：“咦你剛才不是說看到鯊魚？”
張名豪急了，摸摸后腦勺：“我只是說好像看到了而已……這個地方怎么會有鯊魚？就算有也被吃光了哈哈
哈……”
塵心大窘，用目光向許慎之求救。許慎之咳嗽一聲：“不論是在海上還是在陸地上，小心一點總是沒有錯的。尤其是你們這樣常常出海的更要小心。大海是很喜怒無常的，你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張開血盆大口——”
船碰巧顛了一下，張名豪和司馬安嚇得同時噤聲。
許慎之招手叫塵心，“走，我帶你去熟悉咱們這幾天要用到的儀器和設備。”
結果男生們借口要“偷師”，全都一起涌了過去。最后還是方戈給他們解了圍，把閑雜人等全都轟走了。司馬安臨走時還十分委屈：“我們也只是想幫師妹快點學會而已……”
塵心只能報以無辜的微笑。
兩小時之后，他們抵達第一個測控點。動不動就圍上來聚在塵心身邊的男生們終于各自被導師們抓回去干活了。塵心也沒閑著。她惦記著許慎之的胃病，搶著做這做那。許慎之搶不過她，最后也就由著她。工作一開始就沒完沒了，塵心這才意識到船上的工作有多辛苦。剛上船時的悠閑，其實只是假象。
“怎么樣？頭還暈嗎？”
張名豪走近，在塵心身后有些擔心地問。
塵心回頭，夕陽把她的臉染得通紅。
“沒事了。謝謝。”
其實就在腳踩上軟綿綿的沙灘的時候，塵心的暈船癥立刻就好了。
這是他們這次出行路線上的一座小島。按照日程安排，研究所的船要在這里停靠一晚。終于可以緩一口氣，學生們紛紛換上早就準備好的泳衣，趁著天還沒黑的時候下海暢游。
塵心出門的時候什么都帶了，偏偏就忘了帶泳衣。所以她只能脫了鞋子，懸著腳坐在碼頭的邊緣上眺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和那輪正在緩緩沉向海平面的紅日。
塵心說著往旁邊挪了挪，張名豪自然而然地在她身邊坐下。塵心問：“你不去游泳么？”
張名豪指指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剛出來呢。”
塵心微笑：“你們還是真喜歡海啊。”
張名豪故作得意狀：“那還用說？我啊，就是在海水里泡大的。”說著又有些羞赧地低頭，“不喜歡海，也不會出來干這個。不信你去問問許老師，他說過一句話，現在都成我們的名言了。”
塵心好奇：“是么？我都不知道——”
“他說，‘大海，是我的信仰’。”
張名豪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竟有些顫抖。塵心不禁為之動容。
“誰在背后說我壞話呢？”
許慎之的聲音冷不丁在身后響起。塵心和張名豪同時跳了起來，塵心喊：“老師！”
張名豪摸摸后腦勺喊：“許老師！”
許慎之不知是剛洗過澡還是也下水游泳了，頭發也是濕漉漉的，水滴在臉上，留下些亮亮的痕跡。大家在船上的時候都穿得灰頭土臉，許慎之這時換了身休閑裝，看上去倒像是個沒事到海邊閑逛的游客。
淺色系的休閑裝令許慎之看上去比平時更加年輕了。紅色的夕陽在深色山巒的背景中把他臉龐的曲線勾勒得更加立體。塵心側著臉悄悄地打量他，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他看著海平線的目光里滿是依依不舍。
這樣的目光令她心疼。
張名豪在一邊提議：“老師，咱們下水賽一圈？”
塵心登時緊張，舉起拳頭作勢要打他：“別胡鬧。老師身體不舒服！”
張名豪大約是沒想到塵心的反應會這樣激烈，倒是一愣，開玩笑說：“喲，原來你不但是許老師的助手，還是保鏢啊。”
塵心恐嚇他：“再胡鬧，我變殺手給你看！”
兩人鬧成一團，許慎之喊道：“下面水深，當心。”
塵心看看碼頭下幽深的海水，忽然覺得有些后怕。這時遠處的沙灘上有人喊：“殺人了張名豪！就缺你了！”
張名豪立刻問塵心：“殺人游戲會不會？”
塵心搖搖頭。張名豪有些失望，然而還是很熱情地說：“許老師也是第一次到這島上來吧？可以到處走走，風景很不錯的——”
許慎之斜眼，“你沒出生的時候我就來過了，還用得著你說？”
張名豪難為情地再摸后腦勺，“我殺人去了！”轉身跑開。
塵心看他走遠，大著膽子提議：“老師，帶我看看風景吧！我以后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到這島上來呢！”
許慎之無所謂地聳聳肩，“也好，其實我也很久沒上來了，不知道還是不是我以前見過的樣子。”
“咦，你真的在很小的時候就來過？”塵心故作驚奇，“我還以為你說著玩兒嚇唬張名豪的呢！”
許慎之板起臉，“那是當然！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跟著爸爸出海了，你說呢？”
塵心咂舌。
這小島是真的小。整個島由三座小山成“品”字形組成，山腳下有條用混凝土和碎石鋪成的小路環繞全島。塵心和許慎之并肩而行下了碼頭，便走上了那條小路。小路依山靠海，兩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雜草和熱帶植物，下面不遠處是一片綿延的沙灘。溫柔的浪一波一波地卷到沙灘上，最后消失在坡度較陡的高處。再往遠處，小路消失在山和海交接的盡頭。
在金色的夕陽下，塵心忽然有種幻覺——這是一條通往天國的路。
忍不住仰頭看了許慎之一眼。
如果，如果是和這個人一起走……
曾經被她用盡全力消滅的妄念，再次從腦海中冒了出來。
如
果是和許慎之一起，別說是去天國，就算是去地獄也無所謂。
因為……
她不敢再想那三個字。
“這條路，以前是條土路。一下雨就給雨水沖得只剩下路基了。鋪水泥還是最近幾年的事。”
許慎之絲毫沒有察覺她心中如浪如潮水涌動的思緒，低低地訴說這座島從前的樣貌。塵心故意落在他身后半步，因為在這個角度，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他的背影如希臘愛琴海的陽光下的神袛般挺拔俊美。
塵心的目光灼熱而貪婪。
瘋狂地想要把眼前的每一個畫面，都深深地烙在腦海中。
因為明知道她將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更加珍惜現在的每一秒。
“你看那里——”許慎之忽然回頭看她，伸手指向兩座山中間一塊綠蔭遮蔽的谷地，“那里以前是個很熱鬧的漁村，有幾十戶人家。現在聽說只剩下三戶了……”
“里面有個村子？”
塵心愣愣地問。瞪大眼睛仔細看，果然在濃密的綠蔭中發現了幾處翹起的屋檐。
那些用青磚黑瓦蓋成的平房低矮且分散，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
小小的村落，令人聯想到傳說中的世外桃源。
“為什會只剩下三戶人家呢？”塵心遠遠眺望村落的風景，問。
“當然是因為海里的魚越來越少，生活艱難，到岸上另謀生路去了。”
許慎之忽然說著，忽然大發感慨：“再熱鬧的地方，也有冷清下來的時候啊。”
塵心嗤笑：“老師，雖然你學的是理科，還留過洋，可是我覺得啊，你骨子里還是個傳統的中國文人。”
許慎之也樂了：“是么？不過你這算是夸獎呢還是批評？”
塵心打馬虎說：“不夸獎也不批評，我只是站在中立的立場上描述一件事實。”
“那你倒是說說看，為什么我就是個傳統中國文人了？”
“我說。不過我說了你可不許笑。”
“好，我不笑。”
塵心忽然頓住小步，跑到許慎之前面，轉身和他迎面對立，認真地說：“傳統的中國文人心里都有種悲觀的傾向。看到花開，就忍不住去想花謝，看到月圓，就忍不住想月缺。眼前明明是歌舞升平的大好時光，卻要忍不住想曲終人散的凄涼。結果呢因為腦子里整天想的都是這些，花開月圓的時候沒好好地盡情欣賞，等花謝月缺了才知道后悔。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許慎之屈起食指撐在下巴下，故作沉思狀。
“也算有道理。”
“可是我覺得，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美好的東西是不可能永遠都在眼前的。為什么我們不樂觀一點呢？能享受的時候就盡情地享受，等它過去了也不用難過，畢竟我們已經曾經擁有過了呀！”
許慎之微笑著看她，許久不語。
倒是塵心先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低下頭，用不確定的口吻問：“是不是這樣？”
許慎之這才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看不出來，原來我的助手還是個哲學家！”
塵心紅著臉，笑說：“所以，你也不要為那個村子變冷清了難過了。”
許慎之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喲，原來說這么半天的話，是變著法子安慰我呢？”
塵心用力點頭。
許慎之哭笑不得，“好吧，我收下你的安慰。”他鄭重其事地握了握她的手，“謝謝，知心姐姐。”
塵心想起他第一次上課留郵箱的時候說自己是“知心姐姐”的話來，忍不住哈哈大笑。許慎之放開她，快步向前：“快來，太陽要下山了。”
塵心不解：“在這里也看的到夕陽啊。”
等她跟著許慎之大步走到小島的最西面的時候，她終于知道了許慎之為什么會那么著急。
一塊坡地像動物的角一樣從山體上延伸而出伸進海里。平緩的坡地上長著一片厚厚的的草，細細的草葉因為秋天的到來而發黃干枯。在夕陽的照耀下，這片草地就像是一片金黃色的地毯。
許慎之率先走上了草坡，然后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
“剛剛好。”
許慎之的語氣中多了些難以名狀的興奮，“看。”
塵心在他身邊坐下，目光自然而然地放到了天幕盡頭。太陽剛剛落到海平面上。它最底邊的輪廓和海天交接的線條融為一體。萬丈余暉灑落，在海面上染出一條長長的，閃耀著無數金色光芒的光帶。
整個世界，仿佛都融化在這光芒中。溫暖。寧靜。安全。塵心只覺自己渴求了大半生的東西，全都在這短短的幾秒鐘里變成現實。
塵心緩緩地合上眼。眼睛熱熱的，眼角有滾燙的水珠滴下。
忽然想起剛才許慎之握住她的手時的情形。
他的手干燥而溫暖，用力握著她的時候，她能感覺到他想要傳遞給她的力量。
夠了。這就夠了。心里有個聲音說，不能再貪圖更多了。貪心的人是沒有好結果的。只有容易滿足的人，才能得到幸福。
在她的一生中，有那么一刻，能和他平靜地坐在一起，一起看著天邊絢爛的夕陽，一起側耳傾聽著溫柔的浪濤，一起呼吸著海水和草木葉的氣息，一起融化在這片美好的風景里……
這就夠了。
此時的剎那，已經足夠她用一生去回味。此時的光芒，足以照亮她今后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她不能再要求更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