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心給許慎之下了一碗云吞。
許慎之吃得十分香甜,仿佛那是他這輩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云吞。塵心一直愣愣的,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想起來問一聲:“老師怎么會到這里來?”
他專程來找她?
“和幾個朋友上北山散散步。出來的時候想起你家在這附近,就轉了轉,看能不能遇到你。”
許慎之說著放下湯匙,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笑。
“好吃。”
塵心問:“再來一碗?”
“不了不了。該撐著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云吞的湯太熱,許慎之吃完了,滿頭大汗。塵心總覺得他身體不好,不勉強他多吃。收了碗筷,又找紙巾給他擦汗。塵心忙著的時候,許慎之就坐在那里看《喜羊羊與灰太狼》,塵心偶爾會聽到他輕聲發笑。
她聽得出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笑。
“對了,你最近好像都沒去學校?”許慎之仿佛不經意地問。
塵心低頭洗碗,在嘩嘩的水聲中回答:“嗯。請假了。”
“請了多久?”
“一個星期。”
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許慎之看了看餐牌上云吞的價錢,從錢包里掏出幾張零票,自己塞進收銀臺的抽屜里。塵心擦了手出來正好看到,抗議:“哎!哎!老師,你得給個機會讓我賄賂你啊!”
許慎之笑說:“就賄賂一碗云吞?太小氣了吧你。不行,你得請我吃海鮮。”
“好吧。”
兩人笑著對望了一會兒,許慎之始終都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家店什么時候關門?”片刻之后許慎之問。
“隨時可以!我繼母回她娘家了,今晚肯定不回來。今天我們家我做主!”
許慎之居然面露喜色,“那現在就關門,陪老師出去走走。”
“好啊。”塵心一陣驚喜,立刻就拿鑰匙把收銀臺的抽屜鎖了。許慎之幫著她把店門的卷簾門也拉下來鎖住。塵心拍拍手,“走,我帶你去看你們平時絕對看不到的風景!”
北山公園已經是在這小城的盡頭。除了公園周邊零星散落著些店鋪之外,再沿著馬路往北走,路邊漸漸地空曠起來。蒼翠的山在兩邊夾著條不算寬闊的柏油路,路邊長著兩排高大挺拔的刺槐。因為剛下過雨,路上的塵土被洗刷干凈了,一些枯枝葉落在上面,別有一番詩意。
塵心帶著許慎之沿著馬路走了一段,在前面出現一個小山谷口的時候,招呼許慎之走上一條從大路岔出去的小道,“老師,這邊。”
許慎之故意皺眉:“那是什么地方?”
“好玩的地方。”
小道沿著山腳伸進山谷里。山谷的正中間有個小小的池塘,面積不大,水卻很深,塘邊長滿了蘆葦。蘆葦都已經枯了,和掛滿金色余暉的山一起映在碧綠的潭水中,金綠交錯,色調十分華麗。
許慎之連連說:“果然是好地方。”
塵心率先走在前面,腳步輕快。這情形令她忍不住想起在那座小島上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地在一片空寂的風景里行走,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
但是那時候,許慎之對她說,對不起。
然后要她自己提前回來。
她回來了。生了一場病,重整旗鼓想要像秦翰追自己那樣對他死纏濫打,壯著膽子在他家等了他一夜,結果他沒有回來。
他說,他住在朋友家里。
問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他不回答。
然后塵心才徹底死了心。
何寶瓊居然還抓住了她的小辮子說她和許慎之有一腿,真是天大的諷刺。
回想過去這短短的一段時光,恍如隔世。
塵心回過頭,笑說:“老師,快到了。”
這時忽然覺得,她現在居然還能在許慎之面前談笑自若,也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許慎之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在公園里走了一天,有些體力不支了,額上又開始大顆大顆地冒汗。塵心瞧他臉色不對,于是說:“老師,我們就在這里歇歇吧。”
許慎之點點頭。兩人就在路邊面對著池塘坐下。蘆葦叢中突然飛出來幾只白色的大鳥,遠遠地往山上去了。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許慎之忽然有感而發。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塵心接上,“嵇康的詩。
”
“你也知道?我以為現在不是中文系的學生就不會讀這些東西了。”
塵心故意扁起嘴,“小看我!我還知道你喜歡《幽夢影》呢!”
許慎之眼里閃過一絲光芒,故意擺出一副就是要為難她的表情:“那你猜猜看,我最喜歡幽夢影的哪一句?”
塵心低頭想了想,說:“情必近于癡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
許慎之佯怒:“你偷看過我的書。”
塵心理直氣壯地反駁:“你的書放在那里,沒貼封條也沒上鎖,我就隨便翻翻,怎么能說是偷看?”
“完了。原來以前寫那些傻話蠢話全都被你看到了。”
“我倒覺得那些話是智慧的結晶。”
“真的?”
“老師你不至于到我這里來找自信吧?”
許慎之不禁莞爾。
俏皮的話說完,也許是因為心靈相通,兩人的表情不約而同地變得十分凝重。
塵心心想,如果不是因為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許慎之大概是不會這樣跑來找她的。
她唯一欣慰的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小島上那個手足無措的蘇塵心。
無論許慎之對她說什么,她都確信自己能夠坦然相對。
非這樣不可。否則她甚至連普通朋友的資格都會失去。
果然片刻之后,許慎之象征性的咳嗽了一聲,低聲說:“塵心,其實今天我來,是想向你道個別。”
塵心抿著嘴,努力微笑:“嗯!”
許慎之仿佛是被她的反應逗樂了,緊繃的表情變得輕松了些。
“張鴻副教授,也就是原來給你們上這門課的老師,在開學的時候因為突發心肌炎住院,現在他已經好了。接下來的課,他會回來給你們上完。”
塵心抱著腿,下巴擱在膝蓋上,全神貫注地看著許慎之。
只能看到一個側影。逆著夕陽,無比清晰的剪影仿佛精致的廣告畫片。
塵心安慰自己說,許慎之只是不來上課了而已。又不是永別。還好。還好。
但是這樣一件小事……
塵心心里一涼,半開玩笑半試探地問:“老師,跑來找我不會只是為了說這件事吧?”
“是還有。”
塵心用盡全力,保持微笑:“哦!我就知道!”
“天津那邊,有個國家級實驗室邀請我加入。”
“你答應了。”
許慎之不置可否,又說:“我這邊的工作必須停止,所以……你接下來,可以回學校圖書館去工作了。”
“沒問題!”
塵心心里說,斷得還真是徹底啊。
塵心拍拍手,隨手扯起一根枯草在空地上亂畫:“這是中國。這是我們市。這是天津。我聽說坐火車去北京差不多要三十個小時,天津在北京附近,應該差不多吧。好遠啊。”
“你的地理還不錯。我剛上大學的時候根本分不清山西和陜西,也分不清青海和青島。”
“哈哈哈哈……”塵心開心地大笑。笑夠了,十分大方地說:“現在資訊這么發達,想聯系的話方便得很。別說去天津,就算去美國也沒關系啊。”
說到最后,越說越覺蒼涼。
她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她再怎么坦然,再怎么看得開,看破紅塵的超然都取代不了得到的愉悅。
安慰的話都是說給失敗者聽的。
現在她甚至連想和他保持著平行線的距離也做不到了。再怎么拿這些沒用的話來敷衍自己,就算可以令自己平靜面對,這平靜里也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疼。
然后,漸漸地變成撕心裂肺。
塵心抱著膝蓋,仿佛這個蜷縮的姿勢可以減少疼痛。
“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她笑著對許慎之說,說得好像自己真的會去找他似的。
“歡迎之至!”
許慎之也說得好像塵心真的會去找他一樣。
如果沒什么意外,許慎之這一去,差不多就是永別了。
即使將來有機會偶然遇上,也不過是她禮貌地喊他一聲“老師”,他和藹地叫一聲“塵心”,然后互相問候最近怎樣,閑話數句,匆匆道別。
嵇康也好,《幽夢影》也好,都會變成他們心里最隱秘的秘密。終盡一生
,無可傾吐。
話說到這份上就算完了。其實塵心還想問點別的八卦問題。比如“你的女朋友會不會一起去”,比如“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婚”,比如“你認識她多久了你究竟喜歡她哪里”,比如……
她不敢。
身為失敗者,她唯一能保住的,就只有自己的風度。
太陽從山頭上落下去。沒了陽光的照射,山谷里的氣溫也慢慢地降了下來。塵心看到許慎之的肩膀動了動,似乎是覺得冷了。于是說:“天快黑了。我們回去吧!”
抬起頭,卻見眼前的山被余暉分成了兩截。一截蒼翠,一截金黃。她看得癡了。
“我以前從來都沒在這里見過這么美的夕陽。老師,沒準這是給你準備的呢。”
許慎之隨口說:“有位叫陳建中的畫家,十分擅長描繪夕陽下的風景。你剛帶我進來的時候我就想起他了。將來如有機會,你不妨告訴他這里有很美的夕陽。”
塵心用力點頭。
因為許慎之,她想她會喜歡這位聞所未聞的畫家。
秦翰終于沒有再出現在塵心上課的教室里。
方倩說他已經辦了休學正準備出國,似乎是準備到英國去。
不是新西蘭么?塵心沒有問。
對她來說,秦翰去新西蘭或是英國又有什么區別呢。
他們也不是全無聯系。
爸爸給了她一張銀行卡,叫她去把秦翰墊付的醫藥費還上。她不得不打電話問秦翰的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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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他根本就沒什么。他發的帖子我都看到了。”電話接通,秦翰劈頭便說,“你騙我。”
塵心道歉:“對不起。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我是沒有騙你的。我一直,一直都喜歡他。”
“他不愛你。”
一句話,狠狠戳中塵心最大的痛處。
“是啊。”
按照她以往的性格,非要回敬一句“我也不愛你”不可。
然后只怕又是一場大戰。
然而她只是輕松地說:“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來,把你的銀行卡號告訴我。”
秦翰報了一串數字,又說:“密碼已經改成了你的生日。”
“收到。我會盡快把錢給你打過去。”
“喂我都要出國了,能不能不聊錢啊銀行卡啊這樣俗氣的話題啊,來來來,告訴我你今天早餐吃了什么。”
塵心噗嗤一笑。
“路上小心。”
“這就對了。關心一下我又不會死。”
“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吃不慣那里的東西就自己做,生病了一定要吃藥看醫生。交些當地的朋友,你的英語會突飛猛進。”
“我好感動。”秦翰用十分欠揍的語氣說,“你知道嗎?其實很多很多的關心攢在一起,也會變成愛的。啊對了,我聽說那個教授辭職了,你失戀別太難過哦哈哈哈……”
那幸災樂禍的笑聲,聽得塵心恨不能飛到電話那一頭再狠狠踹他一腳。
又過了一個月,方倩向塵心打小報告,說秦翰已經出發了。
方倩對塵心最終還是沒有和秦翰在一起表示惋惜。
塵心并沒有感覺到太多的釋然。心里反而覺得沉甸甸的。回頭看走過的一路,才發覺秦翰其實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她自作聰明地招惹他,被狠狠他報復,結果又被他愛上;她抗拒他,又因為何寶瓊的刺激假裝接受他……中間一場糾結,怎么看都像是一場鬧劇。
現在鬧劇散場,人也散了。只有她一個人留在原地。真的是一個人——
碰巧,就在秦翰出發的同一天,許慎之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塵心:我走了。祝好。”
塵心死性不改,想都不想就打了一行調侃式的“你安心地去吧”,臨發送時又刪掉,換成:“老師:聽說北方現在很冷,就不祝你順風啦!一切順利!PS:換了手機號以后記請得告訴我一聲,以后還有問題要請教。塵心。”
兩天以后,許慎之發了條短信告訴她新號。
開始的時候還會偶爾給她發短信,到后來漸漸地無話可說了。
塵心給他發郵件問些功課,他連一封都不回。
又過了很久,塵心看著郵箱里的“0封未讀郵件”,對自己說:
“還是忘了他吧。”
“記著對他的愛就可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