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天來得很晚。
身體狀況越來越糟,許慎之的精神卻似乎因為溫度的升高而漸漸好了起來。
每天清醒的時間變長了,他甚至可以自己拿著書看上半個小時。
“你好好養身體,養好了我們說不定能回家去過中秋。”姐姐許明之總是這樣安慰他。他聽話地點頭,然后望著窗外的柳樹出神。
今年應該是能回去的。只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
開春以來,不少往日不怎么常聯絡的朋友突然不約而同地出現,他當然知道這是為什么。
今天來的是個名叫陳克禮的香港籍學生。說是在北京交流學習,聽說他在這里,順便過來看看。許慎之故意叫許明之出去給他買東西,然后坦白地告訴陳克禮他已經時日無多。中國人向來避諱討論死亡,他覺得自己和眼前這個從小接受西式教育卻信仰佛教的學生也許能談得深入一些。
“人生只是一個過程,我們遲早都是要離開的。能夠這樣好好地告別,互道珍重,已經很圓滿了。”
“可是老師,我覺得您似乎好像還是有什么東西放不下?”陳克禮小心翼翼地問。
“放不下的東西自然是有的。只是人生不如意常八九,我現在已經學會了去想如意的那一兩分。”他說著忽然笑了,臉上多了些莫名的神采。
“從前曾有人說我像是舊式的文人,看到花開就想到花謝,看到月圓就想到月缺,結果因為這樣傷感,連眼前的美景都沒能好好地欣賞,等美好的東西都消失了以后才知道后悔。她說做人應該樂觀一點,該享受的時候就享受,即使美好的時光過去了,至少我們曾經擁有過。她的話,讓我想通了很多。”
陳克禮若有所思,好奇地問:“說這話的……是個什么樣的人?”
許慎之微笑,似乎在腦海中搜索著恰當的形容詞。
“她就像……一棵仙人掌。”
許慎之的目光落在窗臺上。樣式古樸的陶土花盆里,正好有一棵仙人掌。
那個人,就像是一棵小小的,從沙礫中頑強地探出腦袋,努力地向著太陽生長的仙人掌。
雖然卑微,卻依然驕傲,不屈不撓。
她揮舞著小小的刺來保護自己,偶爾也會抽風般向世界宣戰。
當然,許慎之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誰,也不覺得她像仙人掌。
那時候,她像一只正在睡懶覺的貓。
秋日的午后,暖洋洋的教室里,明明還有幾分鐘就要上課,她卻枕著胳膊睡得無比香甜。如果不是她的臨時同桌叫她起來,她只怕要一直睡到課上。所以許慎之對她的第一印象是不太好的。在美國呆久了,他已經不習慣學生只是為了混學分才來上他的課。
于是他故意叫她起來回答問題。
稍稍地為難她一把,也許她就會知難而退,把這門課退了吧?
她果然連最簡單的問題也回答不出來。她咬著嘴唇站在那里,明明毫無辦法卻又滿心不甘的樣子令他好氣又好笑。許慎之放過了她。誰知在短短的課間休息之后,她消失了。盯著那個空座位,他又稍稍覺得有點失望——這學生的耐挫力未免太差了吧?
放學之后偶遇更加堅定了他的想法。
她被人捉弄,居然就在飯堂當眾哭了起來。按照他一慣的態度,這樣的小事完全可以用幽默或者自嘲的方式一笑置之,那樣也會顯得比較有風度。但是眼前這個哭得仿佛被全世界背叛的女孩顯然還沒有學會這一點。最令他不快的是,她居然無視他的安慰,怒氣沖沖地甩下他走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邊感嘆著“女人心海底針”,一邊把剩下的飯吃掉。
所以在發現她居然正是蘇塵心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遇到了同名的人。
“蘇塵心”這個名字,在他還沒回到G市的時候就已經聽過很多次了。許明之在電話里夸她:“蘇塵心手腳麻利做事細心,在學校也是在圖書館工作的。你的書交給她整理,保證妥當。”雖說如此,他一路上都在為他的書擔心。直到他回到家,走進了那間已經被整理好書房,他瞬間對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充滿了好感。他從許明之那里要了蘇塵心的手機號想親自說聲謝謝。然而電話那頭說:“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他覺得有點遺憾。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在圖書館,在那個喜怒無常的女生的工作牌上看到了“蘇塵心”三個字。她故意把他想要的書收起,他因此知道她確實就是替他整理書房的蘇塵心。
只有真正為他整理過書籍的人,才會一眼就看出他在圖書館想要找的是什么。
可惜,這個蘇塵心當然
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他一直以為,能把一間書房整理到那個程度的人,必定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孩——而不是蘇塵心這樣好像全世界每個人都欠她五百萬的小刺猬。
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同意了許明之的提議,錄取蘇塵心當助手幫他做研究項目。也許是因為覺得她還有救吧?他隱約覺得,蘇塵心這樣驕傲而又極端敏感的性格并非天生,而是來自她身邊不堪的環境——究竟是怎樣的生活,逼得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必須同時打兩份工來養活自己?她本可以嫻靜優雅地坐在灑滿陽光的角落里看書的,如今卻只能焦頭爛額地四處奔波。
慢慢來吧,用上些許耐心,應該能讓蘇塵心變得成熟一些。
所以許慎之從面試的第一關開始“刁難”她。他想讓她知道驕傲是沒有用的,只有實打實的成績才能真正地讓她得到尊重。他的激將法果真有用,蘇塵心拼盡全力去完成他布置的所有任務,每件事都做到近乎完美。漫長而枯燥的工作里,他偶爾歇下來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多看她幾眼。而她始終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工作上,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看她的眼神里慢慢地多了許多溫情。
許慎之終于明白為什么許明之會喜歡蘇塵心。蘇塵心很像小時候的他。頑強,倔強,一但認定目標便絕不退縮。隱藏在她帶刺的性格之后的另一面,可愛得讓他心疼。
是的,心疼。面對面坐著的時候他明明心如止水,可是在她做完工作小跑著一陣風離開之后,他的心就會忽然墜入空落落的境地,仿佛靈魂中的一部分跟著她離開了。
他無可抑制地想要多見到她,想要她多留一些時間,但這樣無疑會讓她的負擔更重。于是他找了個借口讓她辭掉圖書館的工作,在工作的時候聊些無關的話題讓她放松神經,聽她訴苦,偶爾還會故意惹她小小地生一場氣。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保持著自己作為老師的姿態,不敢再表露更多——并非因為懼怕俗世的目光,而是因為命運就在眼前。
這世上所有愛他的人都曾為他傷神。許明之照料著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永遠在堅強地微笑著,這笑容卻掩飾不住她的憔悴。他不能再傷害更多的人。
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所以當蘇塵心居然會追他追到研究所的考察船上時,他只好努力地安慰自己說,蘇塵心追來只是單純地因為擔心自己。然而在荒涼的小島上,蘇塵心再次打破了他給自己制造的幻象。
她對著他的鏡頭用日語小聲說:我愛你。
海上風平浪靜,天地間一片靜謐。他的心中卻似吹起了十二級的風暴。
他被這句話狠狠地擊中,幾乎窒息。
自責在瞬間淹沒了他。他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讓她對自己產生那樣的情愫?
而鏡頭里的她笑得那么輕松淡然,仿佛剛剛放下了千斤重擔,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小秘密早已被他看穿。 Wωω● тtkan● ¢ 〇
他很想假裝自己什么都沒有聽聽到,什么都沒有察覺,讓這件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但是理智的聲音告訴他,不行。
不可以任由她再這樣下去。
長痛不如短痛。越早了結,她受的傷害就越小。
她還那么年輕,她的精神那么強大。她會很快好起來,然后繼續風風火火地前行。
他忍著自責和不舍帶來的劇痛,用盡全力平靜地對她說:“對不起。”
為了他有意無意間做的一切,對不起。
為了不能勇敢地愛她、給她一段完美的戀情,對不起。
為了他在不久的將來會給她帶來的悲傷,對不起。
然后,他親自把她送走。他站在岸邊,看著她背著大包包孤獨坐在小小的渡船上消失在萬頃碧波間,周身一片冰冷。所有的知覺都被阻隔,仿佛沉入深海。
他寧愿自己就在那一刻死去,這樣就可以不用再面對被病痛折磨的將來。
頑強求生的意志悄然松懈。
回到G市,許慎之病發。同事們直接把他送進了醫院。他像丟了魂的木偶,茫然地接受他們的安排。他努力半生,掙扎半生,終于想休息了。
許明之在家和醫院之間來回奔波照料,他卻開始胡思亂想著要怎么安排后事。病情迅速地惡化,醫生建議他轉院到天津去繼續治療。他拖拉著不愿意,因為知道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他舍不得這座城市,舍不得那個人。明知不會有任何結果,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呆在離她近一些的地方。
然而許慎之能做的也僅僅是留在這個城市。他不敢再見蘇塵心,連偶爾的通信和通電話都小心翼翼。他把蘇塵心的照片設置成手機壁紙,想她的時候就
看上一眼。他知道她因為誤會而成為一場鬧劇般的校花選拔大賽的冠軍,偶爾也會去“大賽”的官方論壇轉一轉,然后看著她在“大賽”里種種被人整蠱的照片微笑。
就在那個網站上,他聽到了蘇塵心的歌聲。
那是在某個生日聚會上偷錄的視頻。KTV昏暗的燈光里,蘇塵眼簾低垂,歌聲如泣如訴。
她唱的那首歌叫《暗涌》,每一句歌詞每一個字都在訴說著愛而不得的絕望。他近乎自虐地一遍遍地聽著,直至淚流滿面。
許慎之本以為自己可以這樣默默地呆在不遠處看著蘇塵心,然后靜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他甚至還在學校論壇的八卦帖子里聽說她已經接受了那個舉辦大賽的男生,他們已經陷入熱戀。他無從得知這是不是真的,只知道蘇塵心突然來找他時已經恢復了往日的輕松和從容。他默默地祈禱著,帶著些許的辛酸,祈禱她能遇到一個真正愛她而且有能力愛她的人。
也許是造化弄人?他想安靜地走完余下的人生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遠遠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圍。
那個性格沖動的富家子弟居然為了反抗家人而要蘇塵心馬上和他結婚。蘇塵心無處可逃,把許慎之的家當成了最后的避難所。他收留了她,讓她在自己的沙發上借宿一宿。他萬萬想不到蘇塵心的情敵居然會在門外守候。他的好心之舉,反而把蘇塵心推到了風口浪尖。
他憤怒,自責,第一時間竭盡全力澄清謠言,為的就是不讓她受到哪怕一丁點的傷害。結果令他更為內疚。永遠把學習放在第一位的她居然破天荒地請假回家了,而且一請就是兩個星期。他的焦躁不安終于引起了許明之的注意。小心翼翼地壓抑著的愛,再也隱藏不住。
許明之于是找到了勸他去天津接受治療的理由。
“醫生不是說還有希望么?你好好地和醫生配合,把病治好。那時候塵心也該畢業了。姐姐絕對支持你們在一起!”
在他精神頹喪的時候,許明之不斷地重復著這樣的話。俗話說謊言重復一萬次就會變成真理。她說得多了,真的在他的心里重新點起了小小的希望之火。
——如果他真的能重新站起來,健健康康地活下去,這世界上又有誰能阻止他們在一起?
這點希望支撐著他平靜地向她道別。
他故意在黃昏時分去找她,好借口說自己來逛公園,偶然從她家門前路過。坐在她簡陋的家里,吃著她親自煮的小吃,他終于看到了她身處的整個世界,也徹底明白了蘇塵心何以是他所認識的蘇塵心。
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小島,他們一起看夕陽的小島。她為了轉移視線,故意叫他看巖石上開花的仙人掌。他還記得仙人掌開出的花是黃色的,花瓣很薄,在海風中微微顫抖。
蘇塵心可不就是這樣一棵仙人掌?即使生于沙漠,也頑強地開出了最美的花。
他沒有把這比喻告訴蘇塵心,因為知道她一定不喜歡。女孩子家,誰不希望自己是惹人疼惜的玫瑰?
之后他們一起出去散步。
干凈的柏油路,道旁高大的樹木,寧靜的山谷,斜落在山尖的夕陽……身邊的一切都似乎在努力地展示著世界的美好。那時候他就有預感,這將是他們最后的會面。如果不是為了補償他們日后的永別,上帝何以要給他們那樣美好的時光?
很快,他就躺在了千里之外的病床上。抱著一絲未泯的希望,靜靜地感覺著生命怎樣迅速地流逝。為了不讓蘇塵心起疑,他偶爾還會和她通個電話發個短信,直到他失去了按下手機按鍵的力氣。
死神已經在附近徘徊。
“我死了以后,不要告訴她。”
某個下午,他閉著眼睛低聲交代。許明之終于忍不住在他面前失聲痛哭。
在那之后,老朋友們陸陸續續地出現。每隔幾天就會有人來探望他。不至于讓他太悶,也不至于讓他太費神。可惜所有人都說著同樣的祝福他早日康復的話。他偶爾會想冷靜地說一說死亡這個話題,他們會慌慌張張地打斷他,轉移他的注意里,要他別亂想。所以陳克禮能和他聊一聊,他真的很是開心。
“對了克禮,你以前不是喜歡唱歌嗎?唱首歌給老師聽吧。”
陳克禮當然不會拒絕,問他想聽什么。他想了想,“《暗涌》,會不會?”
雖然不明白為什么老師會想聽這樣一首苦情歌,陳克禮還是認真地唱了一遍。他嗓音略有些沙啞,把這首歌演繹得格外悲涼。
這時許明之推門進來,也站住靜聽,然后在陳克禮唱完最后一句的時候輕輕鼓掌。
病床上,許慎之微笑著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