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心齋老先生聽說楊孟晗有事找他,也一時不等;在第二天下午,就早早到了楊孟晗的辦公室。嗯,身後還跟著一位斯斯文文的年輕人,做儒生打扮;中上等個頭,瘦瘦的,眉清目秀的,看著也是一個書齋裡的儒生。形象酷似丁老先生,估計是他家中晚輩。
丁老先生進門後,首先介紹了身後的年輕人:幼鳴,此乃犬子丁鳳年,字藹臣,附貢生;今年二十有二,嗯,好像比幼鳴你小一歲。嗯,鳳年,過來見過幼鳴世兄。
丁鳳年:小弟藹臣見過幼鳴世兄!
楊孟晗趕緊抱拳還禮,並客客氣氣請二位坐下,招呼著讓英丫頭過來沖茶。
楊孟晗笑道:心齋公,這次方子詹去了一趟濟南,回來後憂心忡忡的;覺得山東光景,一年不如一年,頗爲淒涼。昨日晚間,大家碰了一下;還是想爲山東百姓,略盡些綿薄之力,儘量幫助一二。然對山東,我等人生地不熟的,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所以特意請心齋公辛苦這一趟,還請心齋公不吝賜教,替小子解惑。
丁老先生聽了後,沉默半晌,嘆了口氣,輕輕搖搖頭:幼鳴,老家山東的事,說來話長啊,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唉,一句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楊孟晗一句話,竟惹得老先生如此傷感;看來,前一段時間,老先生回家辦團練,肯定諸事不順,心還真給傷著了。
楊孟晗:大致情況,我只是浮皮潦草地,略微知道一些;也知道,連續好幾年了,魯豫皖蘇四省,收成都不好;本來小子以爲,山東和安徽情況,應該大致差不多;沒想到,子詹兄回來一說,山東那邊,光景還要比南面皖蘇嚴重很多、困頓很多;倒是頗爲出乎小子意料之外了,真沒預料到的。
丁老先生:山東更靠北一些,一到冬季,外面就是光禿禿的,寸草不生的;南邊皖蘇兩省,冬季,老百姓出去也是能挖到野菜的。而且,南面雨水,再這麼幹旱,畢竟比山東還要多些,土壤也要肥沃一些,田畝產量怎麼著都要高一些。而且,還有就是,這些年,楊家往安徽、江蘇運進去多少糧食,運出來多少人?這裡外裡,就差距大了。山東那邊,沒人幫手啊,就這麼在一畝三分地上乾熬著,看不到絲毫指望啊。嗯,就是濟寧孫家,家中糧倉,現在也是空空如也。哪像在滬上,普通人家也是頓頓精米白麪;呵呵,濟寧孫半城孫家也做不到,早晚也是啃窩頭,中午才能吃頓白麪的啊。
嗯,山東第一世家,日子就這光景;其他尋常人家,日子還能好到那裡去呢?草根階層,那就是提都甭提了,肯定是沒眼看了。
楊孟晗:心齋公,兩江、兩湖的團練,都挺能打的,並不怕長毛的;爲什麼獨獨山東團練,看著就起色不大呢?可是,歷來都是山東出好兵吶?
丁老先生:幼鳴,實際上山東團練非常多的,比任何一省都多;多到村村寨寨,都有民團;但是,大的、成規模、成氣候的不多;以前以濟寧孫家爲首,好些士紳共同出錢出力,一開始還是比較像樣的;有幾支團練,如義勝團、忠和團、尚義團、效忠團等,還有些規模,都是蠻能打的,也打過幾次勝仗的。
楊孟晗聽著這些名字,有些覺得怪怪的;怎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哦,對頭,山東的團練,在另一個時空,後來民團化、草根化,甚至山寨化、邪教化;他們就是後來特別風頭火勢了一陣子的義和團的前身。
後來,這些多如牛毛的民團,讓旗人在背後蠱惑、煽動;利用老百姓反感洋教的心理,以及某些有野心的人,想投機取巧、博出位、走捷徑,混官帽子的心理;最後在北方,形成一股聲勢浩大的,喊著“扶清滅洋”的口號,以驅洋排外爲宗旨的義和團運動。
嗯,這裡面,講多一句,義和團運動,不全是民間自發的;是以滿清宗室子弟爲主,在後面許諾、蠱惑、奮力推動的。所以,辛丑條約後,慈禧太后被迫殺了一百五十多個滿清貴族,嗯,都是洋人點名道姓,不殺不行的;同時我大清還要派出宗室親王,到歐洲挨國去謝罪道歉。(喜歡考據的書友,可以去查資料。)
丁老先生又嘆口氣:至於爲什麼形不成規模,原因就是缺糧缺餉,尤其是缺糧;連濟寧孫家,把庫底子掃空了,都拿不出來足夠的糧食來。團練出征打幾仗後,撫卹無著,糧餉不繼,人心自然就散了,各回各家了。嗯,幼鳴,如果團練集中在府縣,有士紳領著,紀律尚可;一旦散到各村各寨,良莠不齊,牛鬼蛇神就出來了。唉,現在,山東遍地的民團,反而成了地方一害。嗯,連當地官府都管不了,還管不過來,也不大敢管;把他們惹急眼了,他們就殺官扯旗造反了,禍事更大。嗯,這幾年,山東雨水少,各處各寨、各村各家,爲那麼一點水源,起爭執的時候特別頻繁。現在,各處民團,成了每家搶奪水源的主力軍了,經常械鬥打死人;只要不報官,兩下私了了,官府就是聽到風、知道了,都不願插手。嗯,幾個拿著水火棍的衙役,根本沒膽到寨子裡抓人;被敲斷腿扔出來,都是給知縣大人幾分薄面、做人留一線了。
楊孟晗摸摸臉,中國向來就是管理不下縣;鄉間是鄉老、士紳自治社會。這眼下的山東鄉村,這種田園牧歌式的和諧氣氛,越來越沒有影子了;成了赤果果的、道道地地的叢林社會了,誰拳頭大,誰嗓門就大,誰就話事了,遍地都是劉阿生了。
丁老先生:嗯,說起來有點丟臉,老夫在老家,辦了一年多團練,也有拉起千把人的隊伍。可是,一次都沒出去打過仗;嗯,出征口糧都籌不到;就是厚著臉皮,四處求爺爺告奶奶,都沒用效果。一千人幾個月的出征口糧,可不是個小數字唉。嗯,辦團練不能出去打仗,紓解國難,只是平白多養幾隻守戶之犬;那還辦他做什麼?不是糟蹋本來就緊張的糧食,養一幫沒用的吃貨嘛。所以,令尊鴻雁一到,某家猶豫幾天,就無可奈何地擱挑子了。
楊孟晗:心齋公,現在,小子有一個思路,你給幫著把把關。濟南大營的糧臺,是重中之重,不可輕忽;既然山東如此缺糧,對咱們運輸的糧食,有覬覦之心的人,肯定是有的;恐怕更會有渾膽大的,惦記著想打劫運輸糧食給養的車隊。所以,糧道上,一路沒有沿途佈防,是讓人很不放心的。不知心齋公,何以教我?
丁老先生:幼鳴,不是恐怕,而是肯定的;糧道一定要嚴防死守,不然,肯定會出問題,會出大問題。山東人膽子大的,性子野的,可不少唉;呵呵,當初晁蓋晁天王,區區七個毛人,就敢攔路搶劫,智取生辰綱。山東的響馬,自古以來就沒絕種過;半民半匪的寨子,可不少啊。嗯,如果是道上場面大的大槓把子,發出英雄帖,幾天就會烏泱泱招來好多人的。尋個野豬林、茅草崗之類的三不管地帶,抽冷子一擁而上;搶完了,分光了,還一鬨而散。到時候,你連冤家債主都找不著,成爲無頭案的。
呵呵,另一個時空中,幹掉僧格林沁的;其中主力,並不是老捻子,不少就是這樣事的,平時也是我大清順民吶。嗯,幹掉僧格林沁之後,他們大多數也是各回各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還是我大清老實巴交的老百姓的吶;跟著捻子隊伍走的,從此仗劍走天涯的,還是少數涅。
嗯,山東捻子,平時多數都是以民團示人的;當流寇的,反而以安徽、河南兩省的爲主。
楊孟晗:心齋公,看來,來虛的沒用;到山東,就是這一招,拿糧食來話事了。
丁老先生苦笑一聲:幼鳴,說句有些丟臉、沒出息的話,你真要有大把糧食;到了山東,你就是爺,你就是天,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那些團練,尤其是沒做什麼壞事的團練,只要你每月補貼些糧食,都會跟著你乾的。誰都知道長毛不是好東西,誰都知道外來捻子不是好東西;可是沒人把大家聚起來,沒人出糧出餉啊。朝庭光給領頭的士紳,發頂官帽子,也是沒用的;下面各村各寨的團丁,總要填飽肚子才行的。
楊孟晗:心齋公,在山東,如果辦團練,糧餉現在,大約是什麼標準?
丁老先生:也沒具體標準,不用太高的;一個棒小夥子,每月發一擔米,就有大把人來了;如果再加一袋面,就肯定搶破頭了。就別提說,像兩江當兵那樣,還移民南洋大夏國,分田安家了。
楊孟晗聽著,基本明白了;其實山東老百姓,骨子裡還是老實的,還是好打發的;現在,實在是餓急眼了。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楊孟晗:心齋公,朝庭這兩年,山東地區,稅賦沒有相應減免嗎?
丁老先生:呵呵,幼鳴,兩江也遭災了,減免了沒有?哼哼,我大清,哼哼~~,嗯,也不是一點沒有減免的,但輕災區肯定沒有減免;嗯,到底什麼算輕災區,朝庭卻沒有一個具體標準,就是各地長官憑嘴說唄。好多收成只有七八成的,肯定是輕災區,稅賦一文不少的。所以,各地民團中,總有脾氣不好的,看不下去,就肯定帶頭鬧起來了。嗯,有帶頭的,就有跟著起鬨的;在山東,某一天聽不到抗糧抗稅的事兒,反而是稀罕事了。
楊孟晗摸摸臉:這麼說來,說道根子上,還是糧食問題;也就是說,“把糧食運進去,把人口運出來”;對山東任然是有效的。
丁老先生:那肯定是的,自從我來滬上後,日照鄉親,陸續就有不少過來的;嗯,來了滬上後,就再不想回去了。
楊孟晗:心齋公,如果我到山東,派人辦團練,你有什麼好的建議?
丁老先生:幼鳴,你辦團練,待遇好,有田分,這個根本不愁沒人來的。
楊孟晗:嗯,心齋公,我們的團練,分成兩級;一級是正式編制的,是護糧道的;另一種,是作爲友軍的,我們只補貼一些糧食的,讓他們打下下手的。
丁老先生想了一下:這樣,我丁家團練,就有千餘;平時由家兄丁守偉丁叔梧,還有犬子鳳年帶著,現在就可以歸到幼鳴麾下;至於哪些民團是靠譜的,那些不怎麼樣;可以讓家兄幫著打聽打聽;嗯,他在地方上人頭還是比較熟的。
楊孟晗:那好,那就請叔梧先生和藹臣賢弟,多多幫忙;嗯,也請藹臣賢弟在滬上多盤桓幾日;且等一下我們將來負責這一塊事務的負責人。到時,他一回來,就會讓他上門來找你的。
丁家家教看來挺嚴的,一如許多書香世家的做派;老父親在場,丁鳳年丁藹臣,也是一句話都不說,規規矩矩坐在一邊老實地聽著;有事情,也是一切聽老父親安排、吩咐。對楊孟晗的交待,他也是先看了看父親的神色,見父親沒有拒絕之意,才笑呵呵地點點頭。
丁老先生看了一眼兒子,說道:我家鳳年,有心科舉;倒是對老夫這西洋之學,興趣不是很大。
楊孟晗摸摸鼻子,這話不好接;家學不承,往深裡說,還是個孝道不孝道的大是大非問題。你丁家家務事,別人也不好插嘴。
也就順嘴說道:心齋公,當今世道,科舉這個敲門磚,還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只有通五經之後,才談貫六藝嘛;藹臣兄弟還很年輕,時間有的是呀。
楊孟晗說這話時,明顯感覺到,丁鳳年聞言神情一鬆,深有同感的樣子;說不定,平時這兩父子,就這一點事,分歧不小吶。
是的吶,楊孟晗鼓吹的這一套重實學、不重科舉的理論說道,乃至搞衛國軍走捷徑這個戲法;在科舉至上、科舉神聖的傳統讀書人眼裡,算是一條邪路,不是人人願意走的;方家、翁家,對參軍博前程,興趣就不大;更何況風氣保守、中規中矩的山東儒生吶。
而且,一般人,就是想進衛國軍混官帽子,也是沒路子的,提著豬頭找不著廟門的。
丁藹臣家世好,儒學功底紮實,一門心思想走“暮登天子堂”的科舉金光大道,並不令人奇怪的;說不定,他心裡還認爲,自己老父親仕途不順,就是因爲沉迷這勞什子西學,惹人斜視吶;他內心,或許對西學,還有牴觸情緒吶。
不過,楊孟晗這個,還真是個幹嘴巴順水人情;楊孟晗記得清清楚楚,丁心齋老先生,兩個兒子都是中了進士的;一門三進士,可是一時佳話,風光無限的。
山東日照丁家,頗有世家風範,代代有人傑;比另一個時空的定遠楊家,可厲害多了,牛叉多多了。
後來,還出了一個無比牛叉的世界著名物理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丁肇中;好像就是他們這一房的。是不是嫡系後代,就搞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