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
海關大樓的鐘聲,驚起了成群的鴿子,也劃開了上海晨曦時的薄霧——上海醒了!
再接下來,“希遛遛”的鴿哨聲,夾雜著黃浦江上的外國輪船的汽笛聲,有軌電車的“叮當”聲,倒糞車的“幫幫”聲,摻雜著買早點的吆喝聲,傳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弄堂,一間又一間的石庫門房子。
——這就是上海,遠東最大的金融中心,影響著整個東亞大地的經濟政治樞紐,是西歐近代文明與中華傳統本土文化之間,彼此展開融合交流與激烈碰撞的中心、亦是世界各國各色冒險家懷揣著夢想和期望紛紛涌來的樂園……當然了,亦是各種愛恨情仇、殺戮與走私、骯臟與腐朽、頹廢與迷茫的策源地……
于是,面對著這污濁的世界,就有人站了出來,想要用手中的筆墨喚醒沉睡的國人……
——大陸新村九號,一座三層紅磚小樓,魯迅在上海的寓所。
上午七點的時候,魯迅家中的女傭人,早早地出去買來了早點。只見她一手拎著用一根筷子穿著的油條,另一只手端著盛著豆漿的鋼精鍋,鍋蓋翻轉著,上面是一大堆南翔小籠。然后跟鄰居打了一聲招呼,就抬腿邁進黑鐵皮大門,穿過屋前的小花圃,一邊進入客廳,一邊開口招呼主人下來吃飯。
但是,一直等她把早點在客堂間的桌上放好,還是不見樓上的主人有什么回音。
——許廣平依然在亂蓬蓬的被窩里酣睡未醒,魯迅先生則坐在一張藤椅上,戴著眼鏡提筆跟某人寫信。
跟先前因為患上肺結核病而造成的滿面病容、神情憔悴相比,此時魯迅的氣色似乎變得好了很多。
“……當初從胡牧師手里得到這件名為鏈霉素的‘神藥’之時,我本是不太相信的。上海這地方華洋雜處,各種西洋騙子一向很多,雖然胡牧師應當不會是騙子,但我總擔心他是著了什么騙子的道。
于是,胡牧師就為我引見了贈藥的金奇娜女士,及至此時,我方才得知,這位從東北流亡而來的女士,就是前兩年轟動滬上的文壇新秀‘瓊瑤先生’。一見之下,果然是女中巾幗,頗有昔日鑒湖女俠之颯爽風姿。言談之際也是頗為豪爽,毫無忸怩作態之事(大部分現代女生到了那個還講三從四德的年代,都會被看成成是女漢子)……恰好胡牧師身邊有兩位信徒亦患肺癆,急盼救治,為讓我確信鏈霉素之藥效,便由他們先行試藥,作為驗證,果然不出一二周便已痊愈,此時方知這鏈霉素‘神藥’當真是名不虛傳……
盡管如此,對于到底要不要試用此藥,我還是十分猶豫。畢竟肺癆此病多在靜養,妄自改弦更張于病情殊有不利,且對須藤醫生多有不敬。然諸多同-志望我早日康復,亦責以銳意進取,不可頹廢之意,殷殷之切,感人肺腑;權衡之下,終究決心冒險一試,用藥數日之后,果有奇效,身體現已康健許多……
……記得在十余年前,我曾寫過《藥》一文以紀念革命先烈。人血饅頭一說,本是義憤之下信手拈來,不意十載之后,竟親身得此絕癥,發病之時,當真是痛不欲生。幸得此神藥,數年沉疴,一針而愈。倘能借此奮發,以此勇毅鼓舞病夫體志,亦足以告慰諸位同-志殷切之情……”
寫到信箋的臨近結尾處,魯迅忍不住放下了筆,仰著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自己的病體如今雖已痊愈,當初贈藥的幾位同-志卻是下落不明。
在上個月中旬的時候,也不知是什么緣故,胡牧師和金女士等人都上了國民黨的通緝令,追索甚急。據說是在藍衣社上門拘捕的時候,他們硬是殺翻了一票狗腿子,強行闖出了上海灘……也不知他們眼下飄零在外,日子過得如何,有沒有被國民黨捕獲……呃,既然通緝令尚未撤銷,應該是還沒有被捕吧!
不管則么樣,希望這位從東北流亡而來的“瓊瑤先生”,不要再重蹈當年“鑒湖女俠”秋瑾的覆轍吧!像這樣難得一見的亂世奇女子,實在是不應該凋零在暗無天日的恐怖黑獄里……
想到這里,他的視線就不由得移到了玻璃臺板下面壓著的一張娟秀字條——這是當初幾人在咖啡館里會面,談及東北淪陷、三千萬同胞淪為異國奴隸之際,金奇娜當場潑墨揮毫“創作”的《憶沈陽》: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月圓之夜人不歸,花香之地無和平。
一腔無聲血,萬縷慈母情。
為雪國恥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字里行間,皆是滲透著一絲淡淡的悲涼與壯烈,彰顯出對于國破家亡的哀怨和不甘。想起眼下國土淪喪、民族危亡、同室操戈、漢奸猖獗的悲慘時局,更是讓人感到痛心疾首,義憤填膺。
呃,生活在這個年代的魯迅先生顯然還不知道,這是金奇娜抄的《四世同堂》主題歌詞……
正當魯迅再次嘆了一口氣,準備提筆把這封信寫完的時候,卻突然被外面的一陣喧嘩聲打斷了思路。
他最初是不想理睬的,但是后來聽著外邊的人似乎是在叫喊自己,魯迅只好皺著眉頭推開窗子一看,只見一位相識的晚輩作家正站在樓下的大門外,揮舞著一張報紙朝他高聲嚷嚷:
“……先生!先生!出大事了!您快開收音機!蘇州已經在昨天插上紅旗了!”
于是,面對著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魯迅的頭腦在一瞬間陷入了呆滯和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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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江灣,國民黨上海特別市的政府大樓
這座充斥著摩登洋氣的奢華樓宇,此時卻不復往日的莊嚴和肅穆,在一處處門洞里往來穿梭的官員軍警,全都臉色難看得嚇人。尤其是在其中的一些辦公室里,甚至已經升起了焚燒文件的火焰和青煙……
上海特別市市長兼淞滬警備司令吳鐵城,瞪著滿是血絲的紅眼,猶如困獸一般在辦公室里轉著圈圈。
看著地圖上那根從蘇州直插向上海的粗大箭頭,他感覺自己就快要瘋了!
——該死的赤-匪就要從西邊打進上海,而他卻根本沒有力量打一場防御戰!
但無論形勢如何絕望,上海這塊風水寶地都是絕對丟不得的!
作為蔣介石的親信,吳鐵城深知,上海是中-國的交通樞紐、南京的門戶,戰略地位非常重要;同時,上海又是帝國主義各國在華勢力的大本營、江浙財閥的重要據點,是蔣介石政權賴以存在的經濟和金融支柱。蔣介石在當初就曾特別提醒吳鐵城:“……上海非普通都市可比……無論中-國軍事、經濟、交通等問題無不以上海特別市為根據,若上海特別市不能整理,則中-國軍事、經濟、交通等不能有頭緒。”
如果是在“一二八事變”之前,吳鐵城還不會感到這樣的頭疼——在“一二八事變”爆發之前,上海是當時中-國第一大城市和重要港口,以及國民政府的錢袋和命根,被視為中-國的第二首都,常年駐扎著數萬大軍,即使是決定南京國民政府命運的中原大戰,在長江以北打得如火如荼之時,蔣介石也從未放松過對上海的控制……但問題是,隨著“一二八事變”的爆發、演變和《淞滬停戰協定》的最終簽署,在日本人的強大壓力之下。如今的上海已經被劃為非武裝區,國民黨的正規軍早已全部撤出上海地區。
因此,吳鐵城身上兼著的這個所謂“淞滬警備司令”的頭銜,如今差不多就是個空架子。他的手底下除了作為“非正規軍”的上海保安總團和上海警察總隊之外,根本沒有任何像樣的正規軍可供調用。
更要命的是,上海城區遼闊、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民國以來就有“守上海而不戰于上海”的說法。現在也不是十五年之后,湯恩伯與粟裕統兵數十萬大戰上海的年頭,在上海郊區還沒有那么一圈鋼筋混凝土堡壘和壕溝、地雷的堅固工事,更沒有囤積軍火彈藥——事實上,如今的上海根本就是一座不設防城市!
所以,僅僅憑著手里的這點“非正規軍”,吳鐵城是根本沒有辦法守住被租界分割的上海市的。
在這位焦頭爛額的市長大人看來,如今唯一比較合理的對策,就是盡可能地湊出越多越好的兵力,沿著鐵路線和公路線節節抵抗,阻滯赤-匪的推進速度,為上海特別市爭取到更多的時間對外求援……
而在過去的幾十個小時里,吳鐵城也確實是這么做的——孫立人帶著的第一波援軍,剛剛趕赴蘇州前線,吳鐵城市長就想盡辦法在上海集結了剩下的部隊,用盡了威逼利誘,逼著這票人一路摸黑趕往昆山布防。既是作為孫立人的預備隊,也是在以防萬一的情況下,用于構成拱衛上海的第二條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