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法國總理府
筋疲力盡、神情萎靡的愛德華.達拉第總理,從椅子上仰頭望著日歷,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十天沒回家了。
——作為總理,你必須全天候待命,所以一般就只能跟值班巡邏員似的,總是睡在辦公室隔壁。
而法國總理府的日子,就是不斷重復精疲力盡的一天,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四處奔波,還要緊急處理各種突發事件……跟住在愛麗舍宮的總統相比,簡直就是地獄與天堂的區別。
在這個位置上,最大的快樂就是晚上睡覺,那時才可以忘掉一切煩惱。
但是,當你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就不得不繼續面對各種冷酷而又紛亂的現實。
幸好,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是一個妥協的產物,甚至連總理也是妥協的產物,內閣永遠都像走馬燈一樣地頻繁更換。自從普法戰爭結束以來,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絕大多數總理的任期都短得令人心酸,從1870年到1940年,法蘭西第三共和國一共更換了108屆內閣,每屆內閣平均存在時間約為8個月。其中任期最短的幾位總理,干脆只在總理寶座上待了一兩天……很多總理都是幾起幾落,所以一般倒是沒有過勞死之虞。
但是,達拉第總理還是希望在這一次的下臺之前,盡量把法國一切安排得妥當些。
事實上,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法國經濟固然是受到了全球經濟大蕭條的沖擊,但是跟德國和美國相比,應該已經還算不錯了。早在1932年的時候,法國的經濟不景氣就已近尾聲,接下來又繼續恢復了增長和繁榮,最近已經很少出現令人頭疼的失業狂潮和社會動蕩,跟隔壁的德國相比簡直就是天堂一般……
所以,法國總理眼下并沒有什么特別棘手的國內社會問題需要處理,主要的麻煩只是應付議會內各個政黨無休止的攻訐和倒閣運動——直到來自遠東的慘烈噩耗,將一切太平歲月的粉飾統統沖刷殆盡!
此時此刻,海軍與殖民部長正拿著一份從越南送來的報告:站在達拉第總理的面前:“……根據海防港最新傳來的消息,整個遠東特遣艦隊已有85%的人員急病身亡,很多艦艇成為無人鬼船,而參加了登陸作戰的地面部隊更是全軍覆沒。截止到目前為止,我軍傷亡人數已經超過兩萬,整個遠東艦隊陷入癱瘓,還有大約一千五百人被困在舟山島上,進退兩難。而我們跟中-國布爾什維克之間的戰斗卻還沒有結束……”
達拉第總理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這份駭人聽聞的噩耗,一邊盤算著這將在議會中掀起怎樣的倒閣風潮——雖然在這些傷亡數字之中,有相當一部分只是不值錢的阿爾及利亞和安南土著步兵,但純正的法蘭西小伙子也超過了一萬人……這個數字在過去或許還不算什么,但眼下卻足以挑動社會公眾的敏感神經。
——沒辦法,在二十年前的那場世界大戰之中,法國人懷著滿腔的愛國熱情沖上戰場,滿以為能夠贏得一場暢快淋漓的勝利,洗雪普法戰爭的恥辱。誰知結果卻是在殘酷的絞肉機里掙扎了四年,付出了十多個省化為焦土、超過六百萬軍民傷亡的慘烈代價,打光了整整一代小伙子,留下了數以百萬計的殘疾人……臨到末了,又在巴黎和會上被英國佬從背后捅了一刀,使得一度唾手可得的歐陸霸權基本化為泡影。
從此之后,整個法國社會不僅被放干了血,還患上了“恐戰癥”:既然現代戰爭的代價是如此慘痛,而勝利的收獲卻是如此微薄,那么又為何要為了一個勝利者的虛名,而肆意拋灑數百萬小伙子的熱血?
“……呵呵,為了一場發生在世界另一端的殖民地沖突,就一口氣葬送了上萬的法蘭西小伙子,把小半個法國海軍變成了亡靈船,還有牽扯出一個好像是凡爾納科幻小說內容的原子彈……”
達拉第總理自嘲地傻笑道,“……我已經能夠想象得出,明天的議會里將要掀起怎樣的倒閣風暴了。”
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倒閣并不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而是政治生活的全部,這個怪異的共和國容納了一切法蘭西人的政治思想,左翼、右翼、保守派、激進派、保王派、波巴拿主義、共和派……在多黨林立之下,所有的內閣都是聯合內閣,政治基礎極為脆弱,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幾乎不可能有任何作為。而貌似大權在握的總理,也不過是輪流上崗的臨時工,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的任期有幾個月,甚至幾天。
由于歷任政府都懦弱無能,讓許多法國人也日益感到厭惡,以至于在1935年的時候,誕生了一個號稱“火十字”的法國法-西-斯組織,這個組織的領導者聲稱要向希特勒學習,進行排猶和獨-裁,但偏偏又沒有納粹黨的能力,結果除了讓法國政壇更添騷亂,使得政府進一步癱瘓之外,幾乎沒有帶來任何好的改變。
就在這樣的渾渾噩噩之中,達拉第總理帶領著法蘭西共和國,一腳踩進了殖民地戰爭的大坑。
達拉第是個標準的法國男人,浪漫、熱情,但他的性子已經被數十年的政治斗爭磨平,磨平了之后的結果就是除了一顆法蘭西男人的心之外,幾乎什么都沒剩下——他并不軟弱,但也不強硬,他不夠激進,但也不能說是保守,他就是第三共和國政壇上歷練出來的一個政治人物,一個墻頭草似的機會主義者。
在歷史上,達拉第是一個四平八穩,極力回避任何冒險的人,他在任上對希特勒的妥協和綏靖政策,雖然被后世史學家一再詬病,但也未嘗不是對一戰時期法蘭西各種失誤的反思……雖然有點矯枉過正。
——法國已經被上一場世界大戰給打得怕了,再也不想打第二場了,這是當時全社會的普遍心態。
即使是貴為總理之尊,也不能逆流而動,違背民眾畏懼戰爭的心態,強行把他們趕上又一個戰場。
所以,在發現遠東戰場上的犧牲超出了之前最壞的預料,一場彈壓土著騷亂的“常規行動”竟然被打成了尸山血海的絞肉機之后,達拉第就感到后悔不迭,甚至認為這是自己政治生涯之中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雖然他不是不知道,根據目前的世界局勢來看,從任何一個殖民地戰場的撤退,都有可能導致整個殖民體系內部的連鎖反應,但這個世界永遠是如此的無奈,法國總理必須首先考慮本國民眾的最強烈意愿。
而這個時代的法國人,最畏懼的就是戰爭,最渴望的就是和平——至于拿破侖時代制霸歐陸的威風,大革命時代教化世界的理想,都早已統統隨著西線戰壕里的累累骸骨,被幸存的法國人給丟到腦后去了。
所以,在短暫的猶豫之后,達拉第總理還是拿起了鋼筆:“……按照目前的國內局勢,在承受了如此慘重的損失之后,我不可能派出讓前線指揮官感到滿意的援軍,也無法說服議會繼續向遠東投入更多的資源和軍費——議員們更樂意花錢去修筑德法邊境的馬奇諾防線……所以,還是讓舟山群島的部隊撤出來吧!他們就只有這么點兒的人,待在赤色分子的鼻子底下,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整天擔驚受怕……”
“……這是一個理智的決定,總理先生。但另一個戰場怎么辦?”海軍與殖民部長繼續追問。
“……另一個戰場?我不是已經下令放棄廣州的租界,從那里疏散僑民了嗎?”達拉第總理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隨即恍然大悟,“……難道赤色分子居然還要打廣州灣租借地(湛江港)的主意?”
“……正是如此,總理先生。”海軍與殖民部長答道,“……赤色分子的軍隊目前剛剛占領廣州,距離我們的廣州灣租借地還有大約四百公里。但問題是,我們在廣州灣的守備力量極為薄弱,總共只有大約兩百名士兵駐守,頂不住敵人的一輪進攻,而越南的局勢也不太穩定,無法抽出兵力增援廣州灣……”
這個回答讓達拉第總理皺起了眉頭——為了避免無謂的流血犧牲,放棄一處陷入重圍難以防守的租借地,哪怕最挑剔的議員也說不出什么。但放棄一處距離戰火還很遙遠的貿易據點……就會有怯懦之嫌了。
“……既然如此,就把滯留在舟山群島的部隊轉移廣州灣,用于加強那里防御力量吧!然后看看英國人在香港的舉動再說。按照常理來說,中-國布爾什維克的第一個打擊目標肯定不會是我們……”
達拉第總理最后做出了這樣的決斷,“……當然,如果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迎來了無法抵御的攻擊,我也同意授權前線指揮官可以做出靈活的處置,比如說,宣布廣州灣成為不設防城市……”
——對于遠在萬里之外的歐美列強來說,這場陷入僵局的戰爭都已經讓他們如此頭疼。而眼下已經挨了四顆核彈的日本帝國,就更是已經快要發瘋了:尤其是當工農紅軍提出了他們的談判條件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