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院子里,看著院中稀疏長出的嫩芽,萬圣的春季來得特別早,寒冬一過馬上就是暖春,快得讓人猝不及防。
繼那日后我病了一回,斷斷續續咳嗽,還有些迎風流淚。翠倚看著我難受的樣子,提了好幾回去請大夫,都被我拒絕了。這并不是什么會死人的大病,緩幾日也就過去了。
楊采也沒有再來找我,我暗想大致是想明白了,不再跟爹和她娘親慪氣了,寬慰的同時我心里像是被什么堵得慌,為了家族的利益她終于還是委屈了自己,走了與我同樣的路,只希望她能夠比我走得好,走得遠。
然而這個謊言連我自己都騙不過,又如何說服自己的心呢?我深知尹風的個性,這個要求是我迫于家族壓力強加給他的,并不是他的本意,所以他把楊采帶進風親王府,除了給她起碼的尊重和照看,并不會多有一絲絲男女之愛,憐惜之情,當然也不會難為她。而同時,風親王府中的其他人又會如何對待楊采呢?或許她可以坐享一生榮華,可是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但是爹不會去考慮這些,他常說兒女情長的人干不了什么大事,所以他不屑去想。
五姨娘也不會去想,這是她好不容易可以超越二房的機會,是她登上高臺的一次重大希望,她不會放任女兒尋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相伴終身,在她看來,沒有錢和權利就是最痛苦的事,也是她前半生的真實寫照,所以,她必須為楊采鋪一條康莊大道,祭奠她苦苦熬過的青春年華。
我們無力責怪別人什么,誰讓我們生在這樣的人家呢。
五姨娘借口我生了病,怕會把傷寒過給了府里的人,也就不允許楊采再來找我了。我心里一笑,這么快就迫不及待了?她還不夠了解王室的規矩啊!她也不夠了解我,這種時候就是楊采來了,我也是不會見的,她的出現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是殘忍的劊子手,不但扼殺了她的愛情,還要自私地再一次虧欠尹風,那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雖然跟尹風只是有了口頭的約定,楊采也一定是要等到及笄后才能出閣的,但是五姨娘已經翹上天了,立武也越發地放肆起來,若不是爹攔著,恐怕街坊四酃都該上門稱賀了。
眼看著屋外下起了小雨,我的傷寒也好去了大半,正想著過兩日停了雨,弄些紅蓮花汁做胭脂的,翠倚就從門外跑進來了,臉上是兩抹紅霞。
“小姐,好消息……好消息啊!”
“哦?好消息?是哪個員外死了正室,不介意我的身份,要討了我去做當家主母呢?還是哪家的公子要納我做妾?”
我故意睜著眼睛說瞎話,翠倚雖說是對我極好的,畢竟是這個年代的人,骨子里的男尊女卑以夫為天思想嚴重的很,自從聽到默默說過類似事件之后,她便張羅開了,但也都是私下打聽。在她看來,我還是要有個男人做依靠,才能保證將來不被五姨娘欺負。
我笑,這招也是五姨娘刻意弄出來的吧!什么默默,什么消息,統統都是五姨娘設下的圈套。利用完我又怕我的出現不利她的女兒,怎么樣都要把我攆得遠遠的,看來我在她心里仍舊是很強的勁敵呢!她知道爹不一定會同意,所以只能在私下偷偷布局。
“不是,不是啊!”
翠倚喘勻了氣,一張臉笑開了花道:“是二夫人的同胞姐姐,小姐您的姨母來了,這會正在前廳用茶呢!”
姨母?姨母?我反復吟詠著這兩個字,陡然間腦海里閃過一些零碎的片段……
我對于這位姨母沒有太多的印象,可是見翠倚極為歡喜的模樣,料想還是對我不錯的,加之腦海里那幾張同樣的臉頰都是清一色的微笑,我想也算是與我親近一些的人了,這才笑著邁開裙裾,往前廳那邊跑去。
“小姐,等等我!”翠倚跟在身后直喊。
我向前跑著,這么久以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姨母,娘的娘家人也鮮少來往,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覺得奇怪。
奇怪她竟然會在娘離去后才來楊府。
我不認為是探望我那么簡單。
都說姊妹大部分是極為相似的,我想看到娘已經沒了希望,如果能夠看看姨母,娘的樣子也能夠清晰一些。
我就在這種復雜凌亂的心情中跑到了前廳。
一眼就見到了與娘有幾分相似的中年女子,尤其是兩個深深的酒窩,與娘如出一轍。
“姨母!”
我喚了一聲。
那女子上身挪了挪,很快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仍舊對著五姨娘笑談。
五姨娘此時神氣十足,拿出十二分的主母架勢,笑道:“葭兒,見了客人怎地這般無理?越發地沒有規矩了!夫人你別見怪,這孩子早就被我們寵壞了。”
“是,五夫人你太嚴重了,葭兒是楊家的女兒,由楊府的人管教是應當的。我這個做姨母的,還要感謝你對我們葭兒的照顧呢!”
五夫人?我愣在原地,姨母竟然叫她,五夫人?她不知道我娘才離去不到一個月嗎?
這頭,誰不喜歡被奉承呢,五姨娘很是樂意聽到別人的夸贊,特別是奉她為楊府的主人。當即真的笑了起來,道:“誰說不是呢?夫人你說,她原本也驕縱,后來又出了那樣的事,老爺一直念著與姐姐的情分,所以她犯了錯惹了罪,我這個做姨娘的,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跟上來的翠倚聽到這些話,往前一沖,被我拉住了。
“是,我那可憐的妹妹一走,葭兒,就要多勞五夫人費心了。”
“那是自然,怎么說我與二姐姐也是姐妹一場,夫人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葭兒的。”
姨母緩緩點頭,似乎不愿多說,話鋒一轉道:“我瞧著五夫人就是個端莊的,這就是府里的七小姐吧?嘖嘖,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啊!五夫人也是有福的人,七小姐可是把您的花容月貌都露出來了,夫人年輕時,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啊!”
我才發現原來楊采也在廳堂,就在五姨娘身后遠遠躲著,也不說話。剛才太過于想見到姨母,沒注意周圍的人。
顯然姨母的話是說到五姨娘心坎里去了,竟絲毫不在意姨母是娘親的姐姐,拉起手道:“我也覺得與夫人投緣,不如夫人就在寒舍用過午膳再走,也有時間與葭兒好好敘敘。”
姨母的樣子,似乎還有話說,五姨娘提到我,她也沒往我的方向看一眼,只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離午膳還有很久的時間,光坐著不說話也是悶的,我直直看著姨母的方向,很遺憾她沒有看過來,過了一會她突然站來起來……
我心里噗噗地跳著,想象出很多種與她相見的畫面,我會不會再次深情地呼喊她一聲“姨母”?她會不會如娘一樣一把摟我在懷?還是會紅著眼眶對我說苦了我?
我想象了很多種,就是沒有想到她要走去的不是我的方向,而是……
楊采!
我曾經覺得柔和無比的視線對齊了楊采的手心,跟著呈現出一只五光十色的翠環琳瑯鐲,我識貨無數,一看成色就知道那鐲子價值連城!
姨母這時候背對了我,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是能看見她把琳瑯鐲套在了楊采的手腕上,她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柔軟,她道:“上一回見到七小姐,還是個小孩子呢。我早想把這鐲子送來,又怕五夫人無暇分身,這才一拖再拖,五夫人莫要嫌棄。雖不是頂頂地好,也是我們家世代傳下來的,五夫人您瞧,跟七小姐可是絕配呢!”
五姨娘捶捶自己的心口,她大概也沒料到姨母會這么大手筆地贈送禮物給楊采,然鐲子畢竟不算普通,便笑道:“夫人可真是太客氣了,采兒,還不快謝謝夫人!”
楊采沒有理會她娘親,只呆呆看著站在院中的我,道:“四姐姐……我……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我對她投以淡淡一笑。
而身旁的五姨娘,滿是嘲弄地笑了,似乎在說:你看,連你自己的姨母都不疼愛你了,你真可憐啊!
“夫人,不如移駕到中廳,我們邊吃邊聊?”
然后依舊筆直地站在院中,我微笑地看著姨母,我不相信翠倚口中本應是我嫡親的姨母會這樣對我,我不相信。
姨母這時候投過來一個同情的目光,但也只是轉瞬,便再次對五姨娘笑起來。
“多謝五夫人好意,只是府中原本還有些事情,就不多打擾夫人了。我們這就告辭了!”
五姨娘大聲叫起來,道:“那怎么行,不是說好夫人與我一同用膳的嗎?再說夫人若是現在就走了,不是讓葭兒白白等了一番嗎?”
姨母再次目光輕飄飄的掃過我,有些冷然道:“也沒什么好說的,有五夫人您照顧,我這個做姨母的很是放心。”
這一次五姨娘沒有回應,由身邊丫鬟香園接過來“是啊夫人,您就放心吧。我們家夫人一直很照顧四小姐的。”
客套一番之后,姨母借故離去,再沒看我一眼。
我站在院中,拖著麻木的雙腿,因為慣性往后退了一步。
楊采見此,露出焦急之色,跑過來看著我,道:“四姐姐,你沒事吧?”
我擺擺手,道:“沒事。七妹妹可否把手鐲借我一看?”
通體通透,色澤斑斕,應了那句“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看著看著,我突然笑出了聲來。
“呵呵呵呵呵呵呵……”
是它,真的是它!、
“四姐姐你沒事吧?”
我還是笑著,笑著笑著就流下水珠來,我模糊地看著眼前的事物,憑著記憶往自己的“梅仙居”走,或許只有那里,才是我該待的地方。
家傳五彩合歡琳瑯鐲,原本只有一對,娘和姨母各一只,代表最深的情誼和不變的親情,合歡,合力榮歡之意,是外公對娘和姨母最大的期望,希望她們姐妹無論日后貧窮富貴都能合力共創歡樂。
姨母當著我的面如此,是要將娘置于何處?她都不記得了嗎?幼時她如何懦弱娘如何保護她;她的兒子犯了事娘四處奔走;為了幫她的女兒搭線娘也沒少忙活,這些她都可以忘記,可是,我才是她的親外甥女啊!
連楊采也會顧及我的感受,可是我所謂的姨母呢?
人情冷暖,我終于更深地體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