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的言辭鑿鑿,雖然去了趙家人大半的疑心,可鐘離疏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動搖。
只要看著那張狐貍臉,他立馬就會想起這女人在小艇上沖他拋的那個媚眼兒。如果不是那一眼叫他放松了警惕,他也不會丟這個人,吃那個虧了!
見識過這狐女的手段后,鐘離疏就更加深信,孩子們的這些話定然是她事先就教好的!
只是,叫他不明白的是,這倆孩子看起來也不像是那種不分是非、膽小怕事的,怎么居然就這么乖乖地受這只狐貍精的擺布?!
“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那海盜般叉腿抱胸的姿勢,完全破壞了這一身中式著裝的文雅氣質。林敏敏很想沖他翻個白眼兒,可想了想,又怕再鬧出剛才那樣的笑話,便低順了眉眼不去看他,卻到底難忍那口氣,說話的語氣里不由就帶上了一絲譏誚:“我若說我真不記得了,七叔信嗎?”
鐘離疏還未回答,英娘在一邊先搶著道:“我信我信!難怪有時候覺得你很奇怪,明明是很簡單的、人人都知道怎么用的東西,你卻不知道呢。原來是這么回事啊。那現在呢?你想起什么沒?”
見她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蓮娘忙責備地叫了一聲:“三妹!”
英娘吐吐舌頭,卻仍舊眨著雙眼睛望著林敏敏。
劉氏也問道:“可有看過大夫?大夫怎么說?”
林敏敏摸著當初受傷的后腦勺道:“又不痛不癢的,只是忘了一些事罷了,沒必要看大夫。也許哪天就想起來了呢。”
“如果一直想不起來呢?”英娘道。
“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唄,”林敏敏笑道,“誰還能永遠記得什么事情,總要忘的。”
老太太忽然道:“你都還記得一些什么事情?又忘了些什么事情?”
這個問題,林敏敏還真不好回答,便摸著后腦緩緩道:“我也……不太確定我記得一些什么……不過,好像過去的人和事,都不記得了……就跟英娘說的一樣,有些東西我記得怎么用,有些就不記得了……啊,還有看過的那些書,我只記得書上寫過些什么,是什么書,在哪兒看的,就都不記得了……”
正好,她想,她可以借此來掩飾一下她最近有些太過張狂的言行。蓮娘已經好幾次拐著彎地問她,她那些叫人聽著別扭的用詞是在哪里學來的了。
“那五哥呢?”英娘問,“五哥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林敏敏誠實地搖頭,“連長相都不記得了。”
頓時,眾人一陣沉默。
半晌,蓮娘忽然拭淚道:“也好,忘了也不見得就是件壞事。”
鐘離疏卻是一皺眉,冷笑道:“忘了確實挺方便。”
眾人不由全都看向他。
“她既全忘了,便不用害怕說穿說漏什么了。可是?!”他忽地盯著林敏敏的雙眸,喝出最后那兩個字。
頓時,這一幕叫林敏敏又想起飛燕船上的那個海盜來。她不禁一陣眨眼。
“就算她其實跟孩子們、跟五哥沒有關系,卻騙我們說她是五哥的續弦,我們也不知道,不是嗎?”
那海盜侯爺扭頭望著眾人又道。
眾人則紛紛又看向林敏敏。林敏敏則是一陣默然。
——而,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鐘離疏的話一點兒都沒錯。
“不是的!”弟弟急得一陣跺腳,“敏敏娘是我們的娘!她才不是什么沒有關系的人!”
姐姐看看弟弟。當年他們的親生母親去世時,弟弟還沒滿五歲。他之所以一下子就接受了林敏敏,大概也是因為他很想有個母親的緣故吧。
其實,她也很想。母親去世后,她就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過。雖然父親很疼他們,但他的性格里和老侯爺有著八分相似,做事情總是不太靠譜,鐘離卉時常感覺自己不像是個女兒,倒更像是個管家婆。
直到林敏敏失去記憶,她才忽然發現,以前這個她一點兒也看不上眼的女人,其實也有著忠厚善良的一面。而且,她能感覺得出來,她對他們是真心的好。在船上的那些日子,是自母親去世后,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又被人寵溺、被人疼愛著……
“七叔為什么不肯承認我娘?”鐘離卉忽地抬起頭,瞪著鐘離疏道:“還是,七叔有什么其他想法?!”
這丫頭那稚嫩的眼眸中,有著超越她年齡的鋒利。
在場的眾人,除了英娘和那幾個比她年紀小的孩子之外,所有聽懂她這含沙射影的人不由都倒抽了一口氣。老太太也忽地挺直脊背,看向鐘離疏的眼神里頓時也帶起了警覺。
鐘離疏則生生咽下一口悶氣。已經被人說到這份兒上了——且還是五哥的親女兒如此說,他再糾纏于這女人的身份,倒好像他真對她有什么不良企圖似的。
但……
鐘離疏從來不是吃了虧不還手的人,在姐姐這里吃的虧,他自然要在罪魁禍首那里找回來!
他扭頭看著那個狐女,半晌,又道:“婚姻,自古以來便需要三媒六聘,就算你不記得前事,婚書總還有吧?”
林敏敏不禁看向孩子們。
姐姐忙道:“逃的時候匆忙,丟了。”
“就算丟了,官府那里總有記載。”鐘離疏道,“林氏失了記憶,你們應該還能記得。她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嫁給你們父親的?”
兩個大孩子對視一眼,不由都轉開了視線。
“忘了。”姐姐撇著嘴道。
“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嫁給你們的父親。”鐘離疏冷笑道,“如果我沒猜錯,她大概最多只是你們父親的一個妾室,私底下籠絡著你們,哄著你們叫她娘的吧?許還威脅了你們,說如今你們父母雙亡,若是家里沒個長輩,會沒人替你們做主、受人欺凌什么的,然后逼著你們向別人說謊,說她是你們父親的續弦。可是?!”
又是這兩個字。
雖然這一回沒有像剛才那般喝出來,卻依舊帶著迫人的壓力,何況他幾乎每個字都說中了姐姐的心事。頓時,姐姐嘴唇一抖,眼圈就紅了。
但她也知道,此時的她已經無路可退,不然倒霉的會是敏敏娘,便抹著眼淚倔強地嚷道:“敏敏娘是我們的娘,她就是我們的娘……”
她這一強調,卻叫鐘離疏看出一些端倪。他終于聰明了一回,忽地切進她的話里:“但她并不是你們爹的續弦。”
姐姐的叫聲頓時一啞。
室內又是一陣沉默。
看著心虛地扭著頭不敢看人的姐姐,鐘離疏抬起下巴,勝利地看向那只被他抓住尾巴的小狐貍。
這小狐貍臉上的表情很奇妙,有著三分呆滯,三分疑惑,三分意外……以及,一分的不意外。
姐姐的神情,簡直就像是一份供訴,就算她這時候反口,大概也不會有人相信她了——連林敏敏自己都不會相信。
啊,原來,她果然是人家的妾啊!望著姐姐,林敏敏忍不住想。
“啊。”上首,老太太忽然也“啊”了一聲,仿佛她并不意外一般。
眾人又是一陣靜默。
半晌,英娘也跟著“啊”了一聲。只是,她的這一聲和老太太的那一聲意思卻不太一樣,“怎么回事?”英娘疑惑道,“敏敏娘,不是五哥的……呃,只是個妾?!”她看向林敏敏的目光里帶出三分不滿。
林敏敏則仍是一臉的茫然。
“啊,”英娘忽然又“啊”了一聲,“對了,敏敏娘不記得了!”她轉向姐姐,“是你們騙了敏敏娘,還是敏敏娘要你們這么說的?”
這個問題,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姐姐扭著頭,弟弟揪著手,二人都垂著眼,拒絕看向任何人。
見他們如此,林敏敏不由嘆了口氣,不管他們這是無意之舉還是故意誤導,他們都還只是孩子——她的孩子。
于是她走過去,摟著那倆孩子替他們開脫道:“我想,大概是我自己誤會了。孩子們一直叫我敏敏娘,他們從來沒說過我是……呃,什么身份……”
看著那男人如刀般砍來的眼眸,林敏敏不由又暗暗嘆息一聲。她知道,她大概怎么解釋都逃脫不了一個教唆的嫌疑了。但此時孩子們才最重要。
她拉著那兩個孩子,向著老太太行了一禮,又道:“很抱歉,叫大家誤會了。不過我不是有意要騙大家的,相信孩子們也不是有意的,請大家不要怪他們。要怪,也該怪我,是我沒有問清楚。這一切,其實都是……”
她覺得用“巧合”一詞似乎不太適合,正打算改用“誤會”一詞時,姐姐卻忽然嗚咽一聲,猛地撲進她的懷里,哭道:“對不起,敏敏娘……”
弟弟也抱住她的腰哭了起來。
見哥哥姐姐哭了,妹妹頓時也一仰頭,大聲哭了起來。
看著哭成一團的三個孩子,老太太忽地嘆息一聲,沖著眼巴巴望著她的蓮娘微點了一下頭。頓時,蓮娘過去抱起妹妹哄勸著,劉氏則拉開弟弟,和林敏敏一人一個哄著那兩個大的。
看著這一幕,鐘離疏看向林敏敏的眼頓時更冷了三分。這女人,居然還敢利用孩子們挑起別人對她的同情!
正這時,阿樟從門外走了進來,仿佛沒看到痛哭著的三個孩子一般,恭敬而拘謹地向著眾人行了一禮后,對鐘離疏稟道:“靈堂搭好了。”
鐘離疏點點頭,無視堂上混亂的一團,轉身便要離開。
老太太忽然道:“孩子們該去守靈才是。”
她的鷹眼掃到林敏敏的身上,那目光中的遲疑頓叫林敏敏一陣感慨——妾通買賣,顯然,連老太太也不知該拿她怎么辦是好了。
林敏敏嘆息一聲,拉過孩子們,“我們該去給你們的父親守靈了。”
她拉著孩子們正要轉身,卻忽然聽到身后一個冰冷的聲音說道:
“你就算了。一個妾室,還登不得大堂。”
林敏敏驀然回頭,只見鐘離疏正輕蔑地瞥著她,那修長的睫毛蓋著一雙漂亮的鳳眼,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想要一根根拔下來量一量長短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