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阿樟落難西番時,曾被逼著學了一身西番人的舉止教養。雖然如今早已脫離了那種苦難生涯,可這一身的習慣卻已經是再也難以更改了。因此,當侯爺跳下馬車時,他雖然只是扶著車門,但當他看到林敏敏跟在侯爺后面準備下車時,便自覺自動地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提供服務。
而,叫他沒想到的是,一向目中無人的侯爺下了馬車后,居然一扭身,也向著車內伸出手去。
這不禁叫阿樟大吃一驚。
以西方禮儀來說,鐘離疏這一紳士的舉止自然沒有問題,可如今他們是在大周朝,作為仆役的阿樟可以去伸手攙扶林敏敏,作為主人的鐘離疏這么做,就顯得唐突了。
何況,就連當初在西番時,他都沒見侯爺主動伸手去扶過誰下車。
阿樟原本就不是個善于應變之人,如今忽然被主人這么橫插一“手”,他頓時就不知所措起來。好在他曾受過苛刻的訓練,那“主人至上”的信條幾乎已經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雖然不知所措,那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令主人難堪的本能,還是令他下意識地縮回了手,只是渾身不自在地僵立在那里,以僵硬的姿勢暗示著他的不滿和抗議。
正在下車的林敏敏卻并沒注意到這一幕小插曲。因上車時才吃過那斗篷下擺過長的虧,此時的她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腳下,直到穩穩踩住腳踏板,她這才抬起頭來。
因此,她看到的,只有鐘離疏一人橫伸出的手臂。
作為一個非本朝人士,林敏敏并不覺得鐘離疏的這一舉止有何不妥,便很自然地扶著他的手臂下了車,還抬頭沖他一笑,禮貌地道了聲“謝謝”。
鐘離疏淡淡回應給她一個點頭,向著小李總管轉過身去。
而此時的小李總管,那受了驚嚇的僵硬表情一點兒都不比阿樟好多少。他一會兒看看侯爺,一會兒看看林娘子,一會兒又看看那輛馬車,眼見著他的腦洞也是越開越大,鐘離疏不由瞟他一眼,扭頭沖著馬車內喝道:“你還要睡到什么時候?!”
直到這時,吳晦明才不得不從假寐中“醒來”,揉著鼻子下了馬車。
看到馬車內又下來一人,頓時,幾乎連林敏敏都聽到了在場眾人心中暗暗呼出的那口氣。她不由就聳了聳眉——這規矩怎么想都是瞎扯吧!一男一女不能獨處,二男一女就可以了?!
也不知道是眼前的這些人真的都認同這種瞎扯的規矩,還是只是出于對上位者下意識地遵從,李總管明顯大松了一口氣,當即填上腦洞,上前一步,向侯爺請罪道:“都是小人一時大意……”
鐘離疏一揮手,打斷他的請罪:“要說大意,也是我大意了,沒料到他們膽子居然會這么大。”說著,他扭頭看看林敏敏,吩咐道:“此事稍后再說,林娘子累了,先帶她回去歇息。”
李總管答應著,向身后招招手。
直到這時,林敏敏才看到躲在人群后方的彎眉。
在她的印象里,彎眉總是笑彎著眉眼的,如此這般的愁眉苦臉,卻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想來她的失蹤,也嚇壞了這孩子。
這么想著,她不由就給了彎眉一個安撫的笑。
這微笑,卻頓時令彎眉的嘴唇又抖了抖,忙上前給林敏敏見禮,含淚叫了聲:“娘子。”
直到洗完澡,舒舒服服地坐在床邊,任由彎眉替她擦著頭發,林敏敏這才開口問道:“你可還好?沒被我連累吧?”
彎眉笑著搖搖頭,道:“看娘子說的。要說起來,也是奴婢們不好,中了別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卻是叫娘子白白受了一場牢獄之災。”說著,又咬牙切齒道:“這六扇門的人膽子也忒大了,連我們侯府的人也敢拿!”
彎眉的氣憤,不禁令林敏敏怔了怔,搖頭笑道:“六扇門的人,也是職責所在。”
“哼,”彎眉一聲冷哼,“也就是娘子心地好,我們侯爺也是個講理的,若是換作別人家,怕早掀了那勞什子監牢,把娘子給搶回來了!”
林敏敏驚訝地抬抬眉,又忽地一垂眼。她又忘了,這不是后世的法制時代。就算是在后世,法制背后還經常有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呢,何況如今這個權貴當道的年代。
“卻是不知道騙我的那兩個人到底是什么人。”她轉變話題道。
“也幸虧有娘子送來的畫像,才叫奴婢們逃過一頓板子。”彎眉道,“那個小丫環,是個剛進二門當差的,還不太懂規矩,她只知道有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叫她把娘子領到角門那兒去,卻是說不清到底是什么人叫她送的信。倒是那個婆子,其實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被樟爺革出府去了。如今管事們還在查她到底是怎么混進府里來的,那角門的鑰匙又是怎么落進她手里的。”
林敏敏聽了不禁一陣詫異,打著哈欠道:“原還以為這侯門深深深似海呢。”
彎眉“噗嗤”一笑,道:“娘子是不知內情才會這么說。要說起來,這老宅跟我們京城的侯府可不是一回事,這里若說處處是漏洞也一點都不為過。咱們侯府,怎么說也是立世百年了,在這老宅里當差的,又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老家人,相互之間盤根錯節,關系復雜著呢。當年老侯爺還在世時,個個都說他是個敗家的,誰又知道這家當算起來可不是他一個人敗的,后面多的是為虎作倀的狗奴才。后來老侯爺去世后,我們侯爺倒是下狠力整頓過一回,可再后來因為他長年漂在海上,即便上岸也是住在京城,這老宅又住了老夫人,不好怎么插手,漸漸的,這府里的種種壞毛病便又抬頭了。這次侯爺把我們從京城帶來,便是要下死力把這府里從里到外都狠狠治一通的。只是沒想到,我們還沒動手,對方就先動了手了,倒叫娘子跟著吃了苦頭。”
好吧,這宅斗似乎斗得有些超規格了。林敏敏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搖著頭道:“不明白。說起來,他是主子,誰還敢忤逆他不成?”
“呵,”彎眉又是一笑,道:“有一句話,叫‘奴大欺主’。還有一句話,叫‘法不責眾’。我們沒來時,聽說侯爺連一頓熱飯都吃不上呢。”
“要叫我說,不如統統把他們全都趕走,重找新人進府不就得了。”林敏敏餳著眼道。
彎眉搖搖頭,“這樣雖簡單,卻是要斷了很多人家的生路呢。我們侯爺只是看著不好親近,其實卻是個心腸軟的,斷不會如此……”
感覺到林敏敏一下下地點著頭,彎眉不由探頭一看,這才發現她竟坐著打起了瞌睡,不由抿唇一笑,輕輕將她扶著躺倒,又替她蓋上被子,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林敏敏是被一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給吵醒的。
一睜眼,就聽到趙英娘那個大嗓門在外面嚷嚷著:“怎么能沒有這些呢?才從牢里出來,怎么也要去一去晦氣的,快去快去!”
接著她的聲音的,是艾娘的小嗓門,道:“卉姐兒他們呢?說沒說什么時候到家?”
又聽蓮娘的聲音道:“你們兩個都小聲些,里面還睡著呢!天知道受了這么大的委屈,還不知道哭成什么樣了呢。”
“切,”英娘道,“你以為敏敏娘是你啊!我跟你打賭,她才不會哭呢!”
林敏敏抬起一只手,覆在額上,一時間有些不知該如何作想才好。在她落難時,這趙家除了英娘外,一個個避她如蛇蝎,如今卻又一個個圍了過來,說她心里沒有一點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事。可要因為那些芥蒂就不搭理她們,她也不至于那般不成熟。何況,她還欠趙英娘一個道歉呢。
這么想著,她翻身坐了起來,卻是沒有叫正在外間招待客人的彎眉,自己默默穿好衣裳,又收拾好頭發,轉身走了出去。
第一個看到林敏敏的,是英娘。
“哎呦,起啦!”英娘笑著過來拉她,一邊指著地上的火盆道:“昨天你回來時我們都不知道,等聽說時你又已經睡下了。不過這規矩可不能壞,快快快,趕緊補跨一下火盆,把霉運給趕走。我剛才叫廚房去給你做豬腳面線了,聽說這是南方的習俗,反正不管如何,能把霉運趕得遠遠的就好。你是不知道,你這一被懷疑,可憋死我了,老祖宗怕給七哥惹麻煩,都不許我們來找你玩……”
她這“噼里啪啦”的說了一堆,只有最后一句入了林敏敏的耳。
卻原來,趙家人不來找她,是考慮到鐘離疏!
不過想想也是,怎么說她身上背的可是殺五爺的嫌疑呢。這么想著,林敏敏心里的那點芥蒂漸漸也就消了,望著英娘故意掏了掏耳朵,笑道:“可見你真憋壞了,慢點說好不好?你的話全都堵在一起,塞住耳朵了呢。”說得眾人一陣笑。
艾娘過來拉著林敏敏上下看了一眼,對蓮娘道:“大姐姐可說錯了,我看敏敏娘氣色還好,不像是哭過的樣子。”又搖了搖林敏敏的手臂,“我也憋壞了呢!你給三姐姐畫的像我也想要,可老祖宗說什么都不許我們來找你,說是不能叫七哥為難。現在好了,我就說敏敏娘怎么看也不像是個壞人嘛,對吧?”她看向兩個姐姐。
蓮娘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道:“虧你好意思說出口!我們是來做什么的?該說的話還沒說,你倒先跟人要上東西了!”
“對呢,”艾娘抱著林敏敏的胳膊笑道:“我們是替老祖宗來請你這貴客的。老祖宗說了,你受了好大一場委屈,要替敏敏娘你壓驚呢。”
林敏敏眨眨眼,苦笑道:“可別再叫我什么‘敏敏娘’了,聽著怪別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