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她和姬恆被人擄走,那個說要將她帶回府邸陪他玩的壞小子,也曾得意洋洋地和她說過同樣的話……那個神經(jīng)兮兮,脾氣乖戾的壞小子,便是眼前這人?可她記得很清楚,她最後逃脫時,他害人終害己,被那條劇毒的四腳小蛇咬了一口。
“你、你、你居然沒死?”
赫連玥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是啊,我居然沒死,如何,很失望吧?沒想到我們竟有再遇的一天,還是那句,我與你的緣分還真的不一般?!?
這短短一瞬間,錢翩翩想了很多,卻不是赫連玥以爲的對他沒死感到失望。她明明記得那時自己扒過他的褲子,清清楚楚看過他的屁股,當時他屁股上並沒有什麼胎記啊。
“沒、沒可能!怎麼會是你?我且問你,你屁股上那個桃花印是怎麼回事?”
赫連玥怔了怔,隨即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地道:“桃花???呵呵,說起來,還真是拜你所賜,那條息桃虺好咬不咬,恰好咬了我屁股一下,自此留下個印子,這些年來,我每每看到那印子,便想起當年那個……那個小丫頭,不知是死是活,真真叫人牽腸掛肚,讓我惦記得很啊?!?
原來如此……原來那個桃花印記是這麼來的??僧敃r他說那條叫息桃虺的四腳小蛇是百毒之首,所以自那之後,她一直以爲那個壞小子當場便死翹翹了??伤麪懯颤N沒死?且聽他這語氣,似是因此事一直記恨著她。
“既然你被那息桃虺咬了,怎麼會沒死?”
赫連玥臉上不復笑意,低垂著眸子,手指無意識地撫著琉璃盞的邊緣,細密的睫毛投下一道淡淡的弧線。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冷冽如冰,“怎麼會沒死……是啊,我怎麼會沒死成的?我不但沒死成,還因禍得福,練成百毒不侵之身,想當初剛剛中毒那會兒,可真是生不如死……”
他頓了頓,呼吸有些不暢,似是想起了不堪的過往,沉沉吐了口氣才接著道:“也幸得如此,這些年來,讓我一次又一次死裡逃生,死門關(guān)外徘徊了好幾回,讓那些日日祈禱我不得好死的人恨得牙癢癢的。我的好騙騙,你說,我該如何感激你纔好?”
他嘴裡說著感謝的話,可那語氣卻像臘月的寒風,颳得她打了個寒顫。
怪道上次她中了媚毒,而他卻無事人一般清醒得很,原來他竟百毒不侵。當年她和姬恆獲救後,錢府和官府都有暗中調(diào)查,可一直沒查到名諱裡帶“玥”字的燕國宗室之子,原來是因爲那時他纔剛從丹夏回燕國。
以爲早就死掉的人,竟然活生生的坐在眼前,想到被他擄走時種種委屈,她只覺老天不公,幸好剛纔已確認了他不是轉(zhuǎn)世的葉詠青,這樣的人,絕無可能是她的詠青。
她朝他嫵媚一笑,故意拖長了尾音說話,聽著嗲嗲的, “公子客氣了,這人吶,有時便是這般無奈,心中所願往往十有八/九不能如願以償。每日燒高香拜佛的人多了,老天也顧不過來,偶爾有些漏網(wǎng)之魚也是有的,不該死的死了,該死的卻總也死不去,日日遺禍人間?!?
燕王子嗣衆(zhòng)多,燕國後宮的爭鬥,可比祈國殘酷、齷齪多了。燕王繼位以來,共立過四任皇后,生有十七個兒子,可到現(xiàn)在,做皇后的一個接一個地死,兒子也只剩下六個,其餘的不是病死,便是死於種種意外。各種勢力各施神通,稍有不慎便是死了也不明不白,他七歲纔回的燕國,無依無靠,能熬到現(xiàn)在,還真是要感謝她讓他百毒不侵。
她不去看赫連玥那逐漸變得陰鷙、冷若寒潭的目光,談笑自若地挽起袖子替他添了茶,繼續(xù)道:“至於公子剛纔說的感激,實在不必,大恩不言謝,我也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公子不必掛懷?!?
延春院失貞的事,她啞巴吃黃連無可奈何,爲了錢府的聲譽,不得不把苦水嚥進肚子裡,可無可奈何不代表她不介意。聽他剛纔說自己剛中息桃虺之毒的語氣,似有過一段生不如死的痛苦回憶,她心裡便有了種幸災樂禍的快感,也總算找到了機會將那句“大恩不言謝”回敬給他,之前的抑鬱心情總算舒暢了些。
她笑著朝他舉了舉杯,“天色不早,翩翩先告辭了,公子請留步。”
錢翩翩嫋嫋婷婷地走了,赫連玥依然垂著眸,臉上陰睛不定,指腹在琉璃盞上緩緩移動。
“蘇宇?!彼p輕開口,亭外兩名隨從中的一人輕輕躍進亭內(nèi),“給我仔細查查剛纔那女子的底細,從小到大,一樣不漏,越仔細越好。還有,這瑤臺仙築的東家,也給我好好查查。”
蘇宇領(lǐng)命離去,赫連玥換了個舒適的坐姿,放眼往亭外望去。湖面煙波浩渺,岸上柳枝低垂,幾隻春燕唧地一聲掠過湖面,轉(zhuǎn)瞬扎進柳葉叢中不見蹤跡,一條豆莢小艇在湖上悠悠盪著,往對岸劃去,艇上那綽約俏立的身姿,正是方纔離去的錢翩翩。
赫連玥半瞇著眼,望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嘴角微彎似笑非笑,一隻核桃般大小的蜘蛛從他前襟爬出,順著袖子爬到他手掌。赫連玥托起手掌,那蜘蛛便順勢爬到他的指尖,蛛背上有一道白色的月形絨毛。
赫連玥喃喃道:“若胭脂還在,早就認得她了。月姬,從現(xiàn)在起,好好記住這個女人……”
華燈初上,裴珉從宮中下了值,風風火火便往瑤臺仙築趕。
錢翩翩病了幾乎半個月,他日日憂心忡忡,日日派人上門問候,又是送藥又是送禮的。這兩日聽說她好了,正想著哪天休沐親自去探望一下的,沒想到剛出宮便見家裡小廝來報,錢六小姐請他下值後往瑤臺仙築一聚。
裴珉心裡竊喜,原本約了顧雋和方笙一道遊夜船、聽小曲的,也沒讓小廝去知會他倆,想著那倆人知道了必定巴巴趕了來,乾脆讓他倆自己去遊船好了。他心裡打著小九九,便服也不換了,火急火燎地往城西趕,馬策得飛快,小半個時辰便到了瑤臺仙築。
門童殷勤地上前牽馬,“裴公子一路辛苦了,咱家公子和方公子、顧公子在鹿鳴苑等著您咧?!?
裴珉一聽,方纔的滿腔熱情霎時泄了一半,心裡暗罵那兩個臭小子不厚道,明明一早得了信,也不派人知會他一聲,當真可惡。
他揹著手氣咻咻地往裡走,剛到鹿鳴苑門口,便見顧雋提著一口大刀,嘴裡叫囂著什麼,一個勁地往外衝,方笙追在身後吃力地扯著他,把苑中放養(yǎng)的幾隻小鹿驚得四處亂竄。
裴珉心裡窩火,嘴上沒好話,“做什麼吶?大庭廣衆(zhòng)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成日喊打喊殺的,咱羽林軍的臉都給你倆丟光了!”
方笙一見裴珉來了,頓時鬆了口氣,“你可來了,快勸勸他,這小子要去砍偃月公子!”
裴珉嗤了一聲,“要砍隨他砍去,他又不是三歲孩童腦子沒長齊全,愛砍誰砍誰去,闖了禍可別指望我?guī)退ィ渴颤N?!砍、砍誰?”
方笙被拽得幾乎站不住,氣急敗壞道:“燕國的那位燕十七!偃月公子!”
裴珉瞪著眼,腦子還沒轉(zhuǎn)過來,便聽顧雋揮著刀嚷嚷道:“別攔我!誰攔我我連他一道砍!你倆要是講義氣的,啥也別說,只管提著刀跟我一起走!要是不想幫翩翩出這個頭的,就坐在這兒啥也別說,我顧雋沒這樣的朋友!別攔著我!我去砍了那個豬玀養(yǎng)的小兔崽子!”
“你到底懂不懂,豬玀養(yǎng)的是小豬玀,和小兔崽子有何關(guān)係?”
裴珉正聽得莫名其妙,便見嬌花從裡面走了出來,梗著脖子道:“小姐說,若是三位公子仍是這般吵鬧,便就此散了吧?!?
裴珉一聽急了,忙撇清自己,“哎喲喂,我這不才來麼,咋地把我也算上了,我和他倆又不是一道的?!庇殖栽诶冻兜膬扇说溃骸拔艺f你倆就先回去吧,這兒有我就行,這會兒走還來得及上花船,晚了去連船尾也見不著。”
他巴不得兩人趕緊走,朝倆人揮了揮手,擡腳便往裡走。方笙見勢不對,忙扔下顧雋不管跟著裴珉去了。顧雋氣咻咻地走到鹿鳴苑門口,但轉(zhuǎn)而想到裴珉那小子一向愛在錢翩翩面前賣乖,賣乖之餘還不遺餘力地將他和方笙踩低,方笙又是個呆蠢,著實不放心一走了之,憋著氣跺了跺腳,轉(zhuǎn)頭走了回去。
裴珉落座,見矮幾對面的錢翩翩比先前消瘦了不少,臉也尖了,眼睛因此顯得更大更明亮,雖穿著男裝,刻意將雙眉描粗,仍是掩不住那楚楚可憐的病態(tài)模樣,心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