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皇后姓錢,她的曾祖父和大司馬錢信的曾祖父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到了她和錢信這一代,中間已不知隔了多少重,但同宗這層關係仍在,皇后需要一個強大的家族勢力做依靠,同樣的,錢信在朝中也需要一個強而有勢的同盟。
這種互惠互利的關係大家不言而喻,皇后很自然的和這位族兄拉近了關係,不時宣召李氏帶上兒女進宮敘話,早幾年還讓錢昱做了太子陪讀。
太子並不是錢皇后所出,前皇后在太子八歲時病逝,當時錢信的父親剛在前線犧牲,爲彌補錢家,祈王將錢妃立爲後,並將太子交由其撫養。
爲了鞏固錢家勢力,錢皇后讓錢昱進宮和太子一起讀書,直到去年太子隨軍出征才作罷。
而錢氏自己亦生了一女一子,三公主姬彤和五皇子姬恆。姬恆今年八歲,是個早產兒,還未滿月時又不慎感染了風寒,一直體弱多病。前段時間宮中尋訪了一位隱世名醫,說姬恆體質偏寒,不宜在雍城長住,需到氣候溫暖且有溫湯的地方療養。
姬恆離京在即,這日一早,錢翩翩被慈娘打扮得花骨朵似的,隨母親李氏進宮給錢皇后請安,也爲姬恆送別。
春日的陽光和煦溫暖,錢皇后將召見李氏母女的地方設在昭華宮的花園,皇后和李氏坐在亭子裡品茗敘話,錢翩翩和姬恆面對面跪坐在下首,吃著食案上各色糕點。
宮裡的糕點不但樣式多,且味道極好,錢翩翩吃得不亦樂乎,但見姬恆只象徵性的吃兩口便停了手,靜靜地看著她吃,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抓了兩塊自己最討厭吃的藕絲餅,塞到姬恆手裡,反客爲主道:“恆,你多吃點啊,這藕餅軟軟糯糯的,可好吃了。”
姬恆蒼白的臉上難得地泛起絲紅暈,卻將藕絲餅放到錢翩翩的盤子裡,“你吃,我不餓。”
錢翩翩扁了扁嘴,隨即甜甜笑道:“那……這藕絲餅我帶回去給五哥吃,他最愛吃藕絲餅?!?
姬恆靦腆地笑笑,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她。錢翩翩又抓過一塊核桃粘大口咬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打量坐在她對面的姬恆。
和裴珉、顧雋、方笙那三個終日吵吵嚷嚷、片刻不消停的搗蛋鬼相比,眼前的姬恆安靜得像晨曦中悄然舒展的初蕊。
他很瘦,臉色也很蒼白,有點病怏怏的樣子。但除卻他的病態之色,他其實長得很漂亮,五宮精緻仿如玉啄,細膩的肌膚在日照下呈半透明狀。
他的話不多,偶爾說話也是緩緩的,溫聲細語的,他安靜地坐在那裡,對她的打量恍若未覺,陽光透過婆娑枝葉落在他的臉上,映得他的臉像陶瓷般秀美。
真美,可惜陶瓷易碎呢。
錢翩翩看著姬恆,忽然又想起了詠青,也是這般沉靜溫雅,如白瓷美玉般的一個人,可詠青也如姬恆一樣,是件易碎的白瓷。
心裡一酸,錢翩翩不由停下動作。
“怎麼了?不好吃嗎?”姬恆微怔,用玉箸夾起一片蟹黃蒸糕放到她盤中,“核桃粘太硬,嚐嚐這蒸糕,加了蟹粉,很鮮美?!?
“嗯。”錢翩翩點頭,放下核桃粘,也夾了塊蒸糕到姬恆盤中,“恆也吃?!?
姬恆赧然笑笑,仍然沒有動作,安靜地看著錢翩翩將蒸糕送進口中。
亭子裡,見錢翩翩嘴巴不停,錢皇后的語氣帶著羨慕,“翩翩這丫頭胃口真好,身子骨兒也長得好,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李氏笑笑,看到姬恆那怏怏的小臉和單薄的身子,不由心生憐惜,“送五殿下到雲澤長住,皇后真放心得下?”
錢皇后看向姬恆,眸光中流出不捨,“放心不下也無法,大夫說雍城溼寒,不宜養病。雲澤氣候暖和,若每日用溫湯浸泡,再配以鍼灸,可驅走他腑中寒氣。大嫂也知道,這些年來我求醫無數,什麼名貴的藥材也尋來給他調養,終是不見起色,這次這位隱士名醫另闢蹊徑,無論如何我也想試試?!?
李氏心中雖不太認同,但見錢皇后滿懷希望,也不忍打擊,附和道:“也是,早就聽聞雲澤四季如春,氣候宜人,興許五殿下在那裡住上一段日子,還真的能養出個好體魄來?!?
錢皇后點了點頭,神色有些落寞,握著李氏的手道:“太子遠在塢源,恆又前往雲澤暫居,大嫂以後可要多來宮中走動?!?
近年來,隨著祈王年紀越大,行事越是昏聵,朝政事務全交由太子和丞相府定奪,他每日不是走馬鬥雞,便是暴食豪飲。
宮中常年養著一羣舞姬、樂姬,每日一到黃昏準時奏樂起舞,祈王便在這樂聲舞影中一邊進食一邊暢飲,直到暮色沉沉,他方隨便摟過一名舞姬,在一片嫋嫋樂聲中睡去。若有哪日沒有舞姬、樂姬相伴,祈王便食不知味,夜不能眠。
面對這樣一位昏聵無道的國君,哪有什麼夫妻情分可言?太子雖賢明,待錢皇后也慈孝,但終不是親生,自己親生的兒子卻是個病怏子。李氏心思清明,錢皇后表面風光,實則心中苦不堪言。
“你大哥亦在塢源,我亦是閒得很,自會多來。”
錢皇后這才露出欣慰之色,看著錢翩翩和姬恆互相推讓食物,心中一喜,對錢翩翩道:“翩翩,你喜歡這皇宮嗎?每日都有好吃好玩的,若是讓你住在這裡,你可願意?”
錢翩翩一怔,正想說不願,忽然想起李氏的告誡,只得眨著眼睛裝天真,“若孃親和爹爹也住在這裡,翩翩也喜歡住在這裡?!?
“這丫頭真是會說話呢,難得的是有這番孝心。”錢皇后朝李氏笑了笑,又朝錢翩翩道:“那翩翩喜歡恆嗎?”
“喜歡啊。”能說不喜歡嗎?錢翩翩心中腹誹,同時升起一絲警覺。
果然,錢皇后撫掌道:“既然如此,翩翩長大了嫁給恆,可好?”
此話一出,李氏心中不由一驚,女兒太小,之前又擔心她的夢魘癥,婚姻之事她可從沒想過。姬恆身份尊貴,錢皇后又是錢氏族人,親上加親本是好事,可姬恆這身體……
李氏愣怔間,錢翩翩已笑得眉眼彎彎,“那恆也喜歡翩翩嗎?我已經答應了裴珉、顧雋和方笙,將來嫁給他們,若恆也喜歡翩翩,將來也可住到錢府和我們一起玩?!?
李氏大窘,錢皇后亦是一怔,隨即噗哧笑出聲來,“這丫頭,真是……”
李氏清咳幾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大司馬忙於戰事,對這丫頭少加管教,我憐惜她自小少見父親,平素亦不怎麼約束她,是我太過縱容她了,瞧她這口無遮攔的……”
“童言無忌,大嫂不必介懷。倒是我,看到她就歡喜得很,是我太著急了些,大嫂就當我沒說過吧?!?
李氏心中稍安,暗自慶幸剛纔錢翩翩這番荒唐話說得恰到好處。
錢翩翩卻不想再待在這兒了,對錢皇后道:“皇后姑姑,我已經吃飽了。彤呢?她怎麼不來和我玩?”
錢皇后笑笑,“彤在學琴,翩翩若想和她玩,我讓女官帶你去?!?
正說著,遠遠傳來幾聲稚嫩的叫喚,一片翠綠草木中跑出個身著紅衣的小女孩,像團小火苗般跳脫,未見人先聞聲,聲音彷彿春鶯般悅耳。
“母后,翩翩來了你怎麼不告訴我,只讓五弟和她玩,母后好偏心!翩翩,你快來呀,我養了兩隻兔子,這兩隻兔子又生了一窩小兔子,有八隻那麼多!你快跟我來,我送一隻給你……啊,不對,要送一對,五弟說只送一隻的話,它會寂寞的,也生不出小兔子……”
錢皇后嗔怪地看了姬彤一眼,道:“瞧你,野丫頭似的,平素學的禮儀規矩哪裡去了?竟不懂先拜見舅母?”
姬彤吐了吐舌,向李氏行禮問安,又拉著錢翩翩說個不停。她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也不等別人答話,拉起錢翩翩便要去看兔子。
錢翩翩望了望姬恆,遲疑道:“恆不一起來嗎?”
姬恆平靜地搖了搖頭,錢翩翩朝他笑笑,略一猶豫,從懷中掏出一隻竹篾子編的蟈蟈兒遞給姬恆,那是昨天二姐錢婧編給她的。
“送給你?!?
姬恆一怔,白淨的小臉現出一陣歡喜之色,接過草蟈蟈兒赧然道了聲謝謝。
“翩翩,快點,五弟已經選了一對灰耳朵的,他要帶去雲澤養,我留了一對全白的給你……”
姬彤迫不及待地拉著錢翩翩跑開,錢翩翩回頭遙遙望去,姬恆仍安靜地坐在亭子裡,遠遠地望著她。
微風拂過,亭子旁的梨樹簌簌落下梨花,日光透過樹蔭,斑斑駁駁落在他身上,白瓷般的臉龐安祥恬靜。
錢翩翩有一瞬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