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一勾脣,段隨雲快步走到慕清妍所居住的小院在客廳坐下。
不遠處侍立的婢女都因爲這一勾脣打了個寒戰。
慕清妍裡間臥房內還有一個小隔間,本來是更衣室,她住進來之後改成了浴房,有時候爲了練一些不想讓人知道的功夫,她便避入浴房,她篤定,沒人敢偷窺她洗浴。
慢吞吞洗了個熱水澡,出來換了一套衣服,擦乾頭髮,鬆鬆挽起,漫步走到客廳。
段隨雲正在主位上坐著,看她出來,陰沉的臉色亮了亮。
美人出浴總是賞心悅目的,何況這美人還是時時刻刻惦記在心頭的那個。
慕清妍卻遠遠的拉了把椅子坐下,招手命婢女端了點心香茶上來,緩慢而優雅的吃著。
段隨雲目光溫存,看著她吃了兩塊點心,喝了一碗花茶,這纔開口:“在這裡住的還習慣麼?”
慕清妍沒有笑意的扯了扯脣角:“到了今天這種地步,你我還有虛與委蛇的必要麼?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段隨雲的目光似乎僵凝了片刻,露出一絲苦笑:“清妍,你我當真到了這般地步?”
“閣下到底有何來意?”慕清妍聲音清冷而略帶敵意。
段隨雲無奈的蹙眉:“我們當真不能回到從前了麼?”
“閣下若無事,”慕清妍作勢起身,“恕我不能奉陪了?!?
段隨雲嘆了口氣,溫存的目光變得冷硬:“好吧,我需要你一封親筆信。”
“不可能?!蹦角邋豢诨亟^。
“你以爲我當真得不到你的一點筆墨?”段隨雲似乎有些不耐煩,但還強自忍耐著。
慕清妍笑:“怎麼會?你既然有本事把奸細安插到楚王府,怎麼可能得不到我的筆墨?你只不過不確定我和潤澤之間到底有什麼通消息的手段而已?!?
一語中的。
段隨雲眼瞳微微一縮,眼神複雜,既愛又恨,愛她的聰慧,恨她的聰慧從來也不屬於他。
“在文字上做功夫,也不外乎添筆減筆,或藏頭,或迴文,”慕清妍慢慢說道,“可是你永遠猜不到我會用哪種,或者猜不到會在那幾個字上做手腳?!?
段隨雲冷冷一哼,忽然轉開了話題:“你知道我今日見了誰?”
“你若想說,我邊聽一聽,你若不想說,我也沒什麼意見?!边@便是慕清妍漠然的回答。
段隨雲握了握拳,纖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因這一握過於用力,骨節泛起奇異的青白色,在那如玉的手上顯得格外猙獰。
“看來我還是待你太溫和了,”段隨雲深吸一口氣,儘量平緩了自己的呼吸,“還是你在恃寵而驕?”
“如果你的寵愛是欺騙是禁錮是威脅,”慕清妍譏諷的道,“那麼,我以爲,這世上沒有哪個女子會期待這樣的寵愛?!?
“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你若能夠做到,你便從此自由。”段隨雲靜默片刻,緩緩說道。
“你不必說這要求到底是什麼,我做不到?!蹦角邋麉s一臉決絕。
“你!”段隨雲一挑眉,臉上怒色一閃,“你都不問一問這要求到底是什麼?”
慕清妍清凌凌的眼眸中泛起點點鄙薄之色:“也不外乎自願做你的女人?!?
段隨雲瞳孔一縮:“你便一點考慮都沒有?歐競天所能給你的,我全都能給!”
“可我能給他的,半分也給不了你?!蹦角邋徊讲蛔尅?
“不惜一切代價?”
“你說呢?”
“來人,”段隨雲把手一拍,“帶上來!”
一個女子被推了進來,腳步踉蹌而慌亂,已經過了中秋,她卻還穿著單衫,皮膚泛著淡淡的青色。
女子擡起頭,披散的頭髮兩邊散開,一眼看到了慕清妍,不由得驚喜呼喊:“慕姑娘!”
聲音耳熟。慕清妍仔細觀看,透過層層污垢,終於看到那張清秀的容顏,是曾經熟悉的——劉春花,劉家屯的村女。
霍然站起,慕清妍走到劉春花身前,扶住她的肩頭:“春花姐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劉春花擡起臉,淚流滿面,兩道清流在臉上衝出兩道溝,越發顯得臉色髒污,哽咽道:“慕姑娘,我……我們村子……沒了……我爹也沒了……”她雙手捂臉,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用手捶地,不多時雙手便鮮血淋漓。
慕清妍猛然轉首,憤怒看向段隨雲。
段隨雲無辜的一攤手:“不是我做的。”
劉春花聽到他說話急忙擡頭看了一眼,又忙忙低下頭,藏在污垢之下的臉上漫上一片暈紅,卻已經停止了近乎瘋狂的舉動,把雙手盡力往破碎的袖子裡塞,一邊抽抽噎噎的道:“都是因爲我……”
慕清妍扶著她站起來,讓她坐到椅子上。
劉春花彆扭的扭著身子,側對著段隨雲坐下,先前她不知道段隨雲也在這裡,悲愴之下,十分失態,這時便想盡力挽救形象。
慕清妍倒了一杯茶遞給她,這是她命人泡的玫瑰花茶,味道清芬。
劉春花喝了一杯,覺得身子暖了些,肚子卻咕嚕嚕一響,登時大窘,恨不能把頭扎進胸腔裡去。
慕清妍又把點心碟子向她推了推,轉頭吩咐侍女:“去準備些清粥小菜,要素淡些?!?
劉春花吃了兩塊點心,又喝了兩杯茶,再去取點心時,慕清妍已經伸手攔住了她,溫聲道:“春花姐姐,你餓得狠了不能吃太多,腸胃會受不住的?!?
劉春花臉又紅了紅,訥訥縮回手:“是,慕姑娘總是對的。”
慕清妍這才重新問:“劉家屯到底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會弄成這樣?”
“那幫天殺的!”劉春花眼圈一紅,恨恨一咬嘴脣,“姑娘你和段公子走了,也給我們作了安排,本來鄉親們的日子過得挺好,可是突然有一日,一羣盜匪在我們附近安了寨子,時不時過來打抽豐,那位老大夫不勝其擾,沒多久趁夜帶著一家老小跑了。那夥盜匪便佔了人家的宅子,叫我們全村都當他們的佃戶,不管是打獵還是種田,所得要交五分之二給他們……慕姑娘,你是知道的,我們還要交朝廷的稅,你算算這樣一來我們還怎麼活?這還不算,他們住下來之後,便說要給大寨主找什麼壓寨夫人,也不知怎的看上了我……我爹自然不肯,所以……”她的眼淚一滴滴啪嗒啪嗒在在手背上,混著手上的鮮血,匯成一道粉紅的的溪流,沾溼衣襟,流到地面。
慕清妍默默端來清水給她清洗傷口包紮上藥,然後拍了拍她的肩頭:“姐姐節哀。你如今情緒激盪,我也不便多問,我這屋子對面還空著,你便住下來吧?!币膊坏榷坞S雲同意,便拉著劉春花走進原先他住的屋子裡。
段隨雲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臉容平靜,這時忽然揚眉一笑。
慕清妍送劉春花進去,看著她睡了,才退出來。
段隨雲仍舊悠閒自在的喝茶。
“段隨雲,”慕清妍喊了一聲,頓了半晌,才接下去,“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你把這些無辜的人牽扯進來,無非是想要挾我,你覺得,你若真這麼做,你還算是個人麼?”
“無所謂你怎麼想,”段隨雲微笑回答,“我做事想來但問本心,不管其他。何況,你這麼確定劉家屯的事是我做的?你既然先入爲主有了這個念頭,我說什麼還有用麼?”
“你不用故佈疑陣,”慕清妍的聲音和神色更冷了些,“也不要拿我當傻子看?!?
“好吧,”段隨雲把手一攤,笑了,冷颼颼陰沉沉,“我本來便是這樣卑劣無恥,未達目的不擇手段。你也看到了,但是不止劉家屯,凡是我知道的,你所暫住過,有過感情的地方,都是我的籌碼,你一日不答應我便多殺一人,直到,”他聲音輕輕,殺意卻是實實在在的,“你答應全心全意做我的女人爲止。你記住了,是全心全意,你的身和心要全部屬於我才行?!闭f完他便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看著慕清妍。
女子心腸都軟,醫者父母心,她兩者兼備。何況她看似冷情,其實心腸柔軟,否則也不會行醫救人。
“呵呵,”慕清妍乾笑兩聲,擡起手,垂目注視自己的雙手,平靜地道,“我的手至今還沒有沾過血。但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你不必這樣費盡心思拿別人的命來威脅我,這沒用。”
“什麼?”這個回答實在距離想象太遠,段隨雲頓時露出被雷劈過的神情。
慕清妍身子站得筆直,笑容清淺,神色自若:“沒聽明白嗎?別人的命,與我何干?”
段隨雲手一抖,茶杯裡的水灑了出來,“可他們是因你而死!”
“因我而死?”慕清妍轉目直視著他,眸中嘲諷深深,“到底是因我還是因你?我每過一處究竟是有惠於人還是有求於人,你都清清楚楚。我從不欠人的。有能力救人我便救,但前提是不會傷害到我本人以及我所在意的人。若是救人需要我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我爲什麼要救?我也不是上天派來普渡世人的神佛。”
“你!”段隨雲將茶杯重重放下,生怕哪輩子會被自己捏破,“我不信你的心腸便如此冷硬!”
“那麼你大可以試試!”慕清妍毫不退步,並且慢條斯理提供了一個意見,“不妨,便以春花姐姐首開先河?!?
“什麼?”段隨雲眉毛一揚,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輕哼一聲,慕清妍慢慢道:“春花姐姐年紀已經不小了,山村中,女子出嫁都早,她遲遲未出嫁是因爲鄉鄰們擔心她父親的癆病傳了給她。後來我給劉老爹治好了病,她的親事也便定了下來。雖然她對你一見傾心,但還沒有勇氣對抗父母之命。何況,兩年多不見,變數很多,照道理來說,她連孩子都可能有了??墒莿偫u,我看出來,她還是處子之身。這說明什麼?”
“哦?”段隨雲揚起的眉毛落下,脣邊反而露出一抹興味的笑容。
“說明一直有人在給她希望,讓她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可能會有更好的歸宿,並且,這個希望也使她有足夠的勇氣說服她的父母?!蹦角邋f完,有些失望的嘆了口氣,“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古來皆同。他們自己甘願拿自己的一切來做這一場博弈,我爲什麼要阻止?”
“如此說來,劉家屯百十口人命,你果真不在意?”段隨雲的笑容慢慢凝固。
慕清妍擡腳向自己房門走去,淡淡回答:“拿起屠刀的不是我?!?
“可他們不知道?!倍坞S雲的聲音已經帶上了明顯的殺意,這殺意明顯是衝著劉家屯的百姓去的。
“我知道。”慕清妍腳步不停已經走進了自己的書房,甚至擡手要去關門。
“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聲?”段隨雲也站了起來,“你知道,這件事還是會安在你的頭上?!?
慕清妍關門的手微微一頓。
段隨雲心中一喜,臉上的笑容一點點重拾。
慕清妍灑然轉身,笑容可掬:“名聲麼?不過是浮雲?!碧招√疫@句神馬都是浮雲還真萬能,隨時隨地可用。
段隨雲還未來得及拾起的笑容半路碎裂。
慕清妍已經轉回身關上房門,腳步輕響走進內室去了。
已經出來倚著門框站立的劉春花臉上既像是哭又像是在笑,若不是雙手緊緊抓著門框,只怕已經滑了下去。
她根本就沒睡著,怎麼睡得著!段公子這兩年時不時會去一趟劉家屯,若即若離的跟她接觸,毫不吝惜地給她家接濟,使他們全家都有了希望,以爲這位俊美多金的公子是看上了他家春花,爲此不惜退了那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全方位對女兒進行包裝,以期早日得償所願。所以,春花姑娘已經粗通文墨,肚子裡頗有了幾本書,
所謂的盜匪全是編造的。段公子前些時派人接了他們全家來,許諾,只要幫他們辦好這件事,便給他們在慶都買一所宅子,贈一處年盈利千兩白銀的店鋪,並一次性補償萬兩白銀。一處只賺不賠的店鋪已經是意外之喜,更何況還有天文數字一般的盈利和敢也不敢想的萬兩白銀。
除此之外,段公子還暗示,會給劉春花找一戶殷實人家做正妻。劉春花本人固有不足,劉家闔家卻已歡喜無限,自家女兒即便是能嫁給段公子,至多不過一個妾,豪門大族妾室身份只比丫鬟高一頭,怎比得小戶人家的正妻能擡得起頭?寧爲雞頭不爲牛後。所以也便歡歡喜喜答應了。
過去種種電閃而過,劉春花臉上一片慘然,已經知道,所謂的許諾,豐厚的酬勞,不過是爲了買他們的命!萬兩白銀、一所宅院,一處虛無飄渺的日進斗金的店鋪,來買他們一家十口的命,還是高看他們了,他們一介寒酸山民,哪有這般值錢?
她強硬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顫顫的問:“段公子,我們……必須要死嗎?”
段隨雲把臉轉向她,她所熟悉的溫文的笑意蕩然無存,眼中滿滿的盡是冷漠,是強大的神面對螻蟻的無視,那熟悉的容顏還是令她驚豔,這般神色卻又令她心寒絕望。
“你若有本事求得她點頭,”段隨雲淡淡道,“我所云諾的一切還是你們的。”
劉春花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慕清妍的態度她先前已經看見了,慕清妍只對他們有恩,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虧欠,他們承受了人家的恩情,卻反過來用自己的命威脅人家!什麼道理?什麼理由?無辜?真的無辜嗎?最無辜的那個卻要被冠以無情的惡名!
慘然一笑,劉春花鬆開了抓住門框的手,努力站直身子,努力平復心緒,努力使自己看起來整齊端正一些,再開口,嗓音卻已經有些嘶啞:“段公子,多謝你看得起我們這些……窮酸的山裡人,我們的命其實真的沒這麼值錢。我們貪財我們所有求,我們該死。可是我哥哥家還在吃奶的娃兒沒錯,我們全家都可以死,這個娃兒能不能……留下?”
“你這是在拒絕我了?”段隨雲眸中爆射出兩道寒光,冷冷的問。
劉春花忍不住縮了縮肩,慘笑:“我何嘗想拒絕你,段公子……隨……隨雲,我想這樣叫你已經很久,我在睡夢裡也這樣叫了你無數遍……自從那年在溪邊遇到你,你便成了我最嚮往的夢。我做夢都希望能日日跟在你身邊,哪怕只是做一個微不足道的掃地丫頭??墒?,我也知道,你的要求我做不到。先前我還有一線希望,我覺得,慕姑娘心腸軟,一定不會看著我們去死??墒欠嚼u她的話讓我清醒了。隨雲,若是有人拿著我們家隔壁二狗子的東西來威脅你,你會接受這樣的威脅嗎?”
段隨雲微微皺眉,實在沒想到在自己面前一直羞澀而又悄悄用熱切眼神偷看自己的村女會有勇氣說出這樣一番話。
“你不會。因爲你不在乎,那和你沒關係。慕姑娘對我們全村都有恩,我們卻恩將仇報,我們還理直氣壯要求慕姑娘賠上她一輩子的幸福,我們憑什麼?”劉春花,慢慢擦掉臉上的髒污,死得乾淨點,“你很好,我喜歡你,甚至恨不能立刻嫁了你??墒悄焦媚锊煌?,這些日子我已經聽說了,慕姑娘早就嫁了人,而且和她丈夫感情很好。隨雲,慕姑娘是很好,可是娶一個心裡根本沒有你的人,她不快活,你便能快活的起來嗎?”
段隨雲臉色鐵青:“這是我的事,不勞你操心!”
“我怎麼操得起這個心?”劉春花自嘲的笑著,“我喜歡你,可是你若是娶一個心愛的姑娘,我雖然這裡,”她拍拍胸口,“難免酸酸的痛痛的,可我還是會替你高興。我覺得,慕姑娘嫁了如意郎君,你也該替她高興纔是……”
段隨雲袖子一拂,劉春花便從門內跌到了院中,胸口一痛,噴出一口血來,“來人,拖下去!”
慕清妍在房中閉上了眼睛,不是不怕,不是不心痛,可是真的無能爲力。如果這一次,她軟下心腸,那麼下一次段隨雲還會有更加沉重的要求提出來,到最後,那後果必是難以承受的!
她這次不受威脅,他便知道,這樣的威脅對她沒用,那麼,便有可能放過這些無辜。
下午的時候,段隨雲命人擡了一個大大的箱子到院中,自己在旁邊含笑負手看著,請慕清妍出來看禮物。
慕清妍本不予理會,卻被芹兒硬拉了出來。
剛到院中便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似是血腥氣混著生石灰的味道,又像是鐵鏽味。
目光在院中那突兀的一隻箱子上一凝,便覺得有一股奇異的混雜著絕望、乞求、哀傷、痛苦的情緒襲來,臉色頓時一變,已經想到了某個可能。
“打開箱子?!倍坞S雲輕輕吩咐,甚至眼神和表情都是帶笑的。
箱子在他話音剛落時便被打開了。
慕清妍忍不住倒退一步,別過臉去,但身後便佔了身形筆直的婢女,這些婢女雖然平素對她畢恭畢敬,但到了此時卻沒有絲毫退讓。
別過臉去看到的是什麼?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那隻箱子還是清清楚楚呈現在眼前!
“怎麼?沒有勇氣看麼?”段隨雲踱過來,微微俯視著她,輕笑問道。
慕清妍霍然回首,臉色雖然瞬間褪去了原本的紅潤,卻堅定而冷凝,推開他大步上前,站在了箱子跟前。
段隨雲嘴脣動了動,目中閃過一絲不忍,卻站在原地沒動。
他盼著她過不了這一關,那麼她便不會再直面這般的殘忍,他便可以名正言順給她呵護。
他在逼她,又何嘗不是在逼自己。看她內心煎熬,自己當真便好受了?
慕清妍站在箱子前,沖鼻的血腥氣混著生石灰的刺鼻味道直衝鼻孔,胃裡一陣翻騰,臉色又白了幾分,她強抑著衝到眼角的淚意,低頭去看。
一個個全部都是熟悉的面孔,劉家滿門,出嫁的女兒也在,女婿也在。人人臉上都是痛苦絕望哀懇掙扎過的表情。
“一、二、三……”她開始慢慢數數。
當他輕微卻有穩定的聲音響起時,這個不大並且站滿了人的小院突然變得空曠起來,連蕭瑟的秋風都止歇了。
“……九……”慕清妍的聲音一頓,九顆成人頭顱之後,是一個小小嬰兒的頭,嬰兒臉容平靜,甚至脣邊還帶著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可見是在睡夢中被殺的。她不由自主閉了閉眼,段隨雲,你好狠!
滿院子婢女的心也收縮了一下,這一瞬間,那個纖弱女子的背影,孤獨、憂傷、憐憫,卻獨獨沒有避讓。主子這是怎麼了,爲什麼要這樣逼她?
“……十……”緩緩吐出這個數字之後,慕清妍的聲音又是一頓,繼那嬰兒頭顱之後,她又看到一團模糊的血肉,身子不由自主一顫,學醫的她怎會不知道,這是還未成型的胎兒,硬生生從母體中剖出來的未成形的胎兒!
“十一!”短促而又堅定的吐出最後一個數字,慕清妍緩緩走到東牆下,指著那一片土地道:“挖開,埋了!撒上花種,想必來春這一處花草會格外繁茂!”然後轉身,穩穩向房中走去。
青影一閃,眼前已經多了一道身影,那人把住她的雙肩,低頭,輕輕而又急切的道:“清妍,哭出來!求你!”
慕清妍緩緩擡頭,直視段隨雲,在他臉上看到一片真真切切的心疼,然而她眨一眨眼,笑了,聲音甚至還是柔緩的:“段隨雲,你輸了!”
段隨雲已經看到那雙原本清凌凌的眸子裡是一片血紅,斑駁的光影不斷變換,她的視線也已經模糊了吧?悔!爲什麼要用這樣極端的辦法來逼她!他的心也似在這一瞬間蹙成了一團,一抽一抽的痛著。
一點點掰掉段隨雲握住肩頭的手,慕清妍緩步邁上臺階,在進廳的那一刻,翩然回首,嬌軟一笑:“段隨雲,你看,我心性之殘忍,比起你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段隨雲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已經不由自己控制,思緒更是其亂如麻,眼睜睜看著慕清妍輕飄飄邁進門檻,然後腳下一軟倒了下去,連忙飛身上前,將那嬌軟的身子抄在了懷裡。
她臉色慘白,脣邊血跡殷然。
“清妍……”段隨雲擡手將她的頭往胸前靠了靠,“是你逼我的……”
向後一擺手,“把這箱子擡出去,遠遠地埋了。”
婢女們退去,隱在暗處的侍衛躍進來,擡了箱子便走。
風中,那濃郁的死氣慢慢淡去。
“去,折些桂花菊花來插瓶,安置到後面的雅蘭居,這個院子……拆了,不要留下絲毫痕跡?!彼愿劳?,抱起慕清妍,順手點了她的睡穴,向後面掠去,幾個轉折,依著山勢向上,半個時辰後到達一處依山而建的院落,門匾上鐫著“雅蘭居”三字,青磚白牆,格外素雅,一道清溪從門前流過,溪邊幽蘭簇簇。
溪上有一座小石橋,青石砌成,與山同色,仿若天生。
段隨雲卻不走橋,輕輕巧巧一擡腿便過了溪,一躍進了院子,直接走進第二進的小樓裡,小樓第二層佈置靜雅,壁上懸的書畫皆是當世名家成名之作,擺設不多,卻無一不精。
他直進最裡面的寢房,將慕清妍妥善安置在懸著雪青色錦帳的雞翅木大牀上,理了理她汗溼的黑髮。
出了這麼多的汗,是因爲害怕還是因爲憤怒。
他修長如玉雕琢的手指慢慢在慕清妍臉上撫過,記憶中幾乎不曾這樣親近過。她肌膚微涼,只怕此刻內心更涼吧?自己在她心中是否已是徹頭徹尾的奪命閻羅?
侍女悄無聲息進來,放下手中的熱水和感布巾,又悄無聲息退出。
雖然太陽還沒落,但山上風大,又是秋風,唯恐慕清妍受了寒,段隨雲親自絞了熱毛巾來給慕清妍擦拭頭臉。
熱熱的毛巾在臉上敷了片刻,再拿開,那蒼白的面色也多了一分紅潤。
她只在這裡住了七日,人便整整瘦了一圈,顴骨微微突出,眼眶也陷了下去,顯得眼部輪廓越發的深刻,纖長濃密的睫毛黑得如同墨染,剛剛有些紅色的臉揹著黑一襯,似乎又更白了些。
嘆了口氣,重新絞了毛巾,再給她擦拭脖子、耳後。一路向下,拉開了她的衣襟,露出一片胸前肌膚,看到這裡才知道她瘦得不止一圈,鎖骨都顯得有些突兀了,然而還是美的,他忍不住伸手在那一痕鎖骨上輕輕摩挲,似象牙,又像是玉,微涼而細膩。不知不覺手一滑,摸到一簇隆起,哪裡都瘦了,這裡卻沒瘦。平穩的心跳在手下躍動,像極了韻律優美的曲子。他的心也隨之越跳越急,喉嚨也有些發乾發緊。
近在咫尺的容顏,日思夜想的容顏,他的呼吸更近了些,手下的肌膚也由微涼變得溫熱,不知是因爲靠近心臟而溫熱,還是因了他手掌的溫度而溫熱。
不知何時手裡的毛巾已經掉在地上,他的另一隻手也觸到了她的肌膚,由眉到眼,到鼻,到脣,她脣形優美色如春桃,是他不曾嘗過的鮮美。
呼吸更緊了,心跳更快了,原本只是單純的想替她擦乾淨身上的汗,免得受寒,可是一觸之下,心裡強自壓抑著的一點火星騰地變成了燎原大火!
忍,怎麼忍?心心念唸的女子近在咫尺,衣衫不整,安靜躺在那裡等待採擷,還要怎麼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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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隨雲覺得,再忍下去,自己的心便要跳出體外了,艱難地嚥了一口吐沫,他身子擡起,又猛地壓了下去。
“段隨風,你找到我徒弟了沒有?”陶小桃一拍桌子,不耐煩了,“我那裡事情多,一時沒有分開身,你就把我的寶貝徒弟弄丟了!你賠得起嗎?”
段隨風頭也不擡,轉臉去和下屬商議:“今日這般行事如何?”
陶小桃一拳打到了空處,更加憤憤不平,將桌子拍得更響了些,嗓門更大:“姓段的,我跟你說話呢!”
段隨風又問旁人:“朝中動向如何?”
陶小桃氣更大,在桌子上一翻身,滿桌子文書、案卷蝴蝶般紛紛亂飛,她已經佔到了段隨風面前的桌子上,居高臨下,伸著一根食指指著段隨風的鼻子喝問:“你什麼意思?不想辦法救我徒弟,卻在這裡研究朝中動向?你別忘了,慕清妍不止是我的徒弟,更是你生死弟兄歐競天的妻子!楚王府的女主人!”
段隨風平靜的伸手一推她的靴子:“陶姑娘,你踩壞了我的地圖。”
陶小桃只覺得腳底一股大力涌來便再也站立不穩,半空一個跟頭翻下去,穩穩落地,臉色卻一邊的鐵青,一字一字問:“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段隨風撫了撫額,他一連三日夜不曾閤眼,已經倦極,卻仍舊和聲道:“陶姑娘往返奔波也累了,還是先去休息吧?!?
“我……”陶小桃剛要破口大罵,忽然身後門“砰”的被人撞開,阿仁一頭栽了進來。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身邊風聲一響,段隨風已經掠了來,伸手將阿仁扶起,擡手點了他身上要穴,又塞了一顆藥丸進他嘴裡,手勢快得令人應接不暇。
陶小桃也有些呆愣。巫族這幾日事端不斷,出事那晚她看到慕清妍平安便說要去休息,其實哪裡有心思休息,巫族出現內訌,本不該出的亂子出現了,她必須要親自趕去解決,這一去便是三日,三日後回來才知道慕清妍被擄走了。她的火氣一冒三丈,我勒個去!去你二大爺的!慕清妍是誰?是我陶小桃的徒弟!老孃罩著的人也有人敢擄?所以她急吼吼來找段隨風詢問情況,可是一來便發現,段隨風很忙,忙得顧不上理她,她便在旁邊聽著看著,結果發現,段隨風所處理的事一件都和慕清妍扯不上邊,這才發作起來。
此刻見阿仁負傷而回,也顧不得質問了,看段隨風手疾眼快動作熟練,也不比自己幫忙,便後退一步靜靜看著。
阿仁吞了藥,有人遞過水來,他仰脖喝了,一擦嘴,這才把兩眼一瞪:“他孃的!”
段隨風已經稍稍後退,避免了口水洗禮,伸手一指旁邊的椅子,道:“坐下說。”
阿仁一屁股坐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講述自己的遭遇:“段公子,我按照你的吩咐去跟著那輛馬車……”
“什麼馬車?我怎麼不知道?”陶小桃插了一句。
阿仁翻了翻白眼:“我說弟妹,你能不能別這麼性急?看不見哥哥我受傷了,不讓我一口氣說完,說不定我便一口氣沒上來就這麼……嗝屁朝涼了呢!”
陶小桃雖然內心焦急如火焚,但聽到“弟妹”二字還是禁不住一喜,脣角揚起,想到,凌雲智那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回來。一個念頭還沒轉完,便聽見阿仁從自己那裡盜版過去的“嗝屁朝涼”四字,想要樂卻又覺得不合時宜,把頭一低,吭吭咳嗽起來。
阿仁翻完白眼,繼續道:“然後我便跟到了幻雲山莊,我叫人打聽了,那是燕王的產業。姓段的……公子,我可不是說你,我是說那個傢伙!我親眼見他帶著王妃進了幻雲山莊,當時我便想衝上去把王妃救回來,可是王妃給我打了個‘不可輕舉妄動’的暗號,我便也沒動。潛伏了這三日,我本以爲王妃至少也能傳個消息回來,可是這幻雲山莊被保護的鐵桶一般,別說人了,便是放個屁出來,只怕也不容易。”
阿仁說話百無禁忌在楚王府是出了名的,也沒人挑剔他,相反,那些血火硝煙的日子裡,他還是衆人的開心果,可是此時此刻,衆人的心反而更沉了些。
“繼續說下去?!倍坞S風親自給他倒了一杯水,也並不著急。
“今日,我本打算冒險闖一闖,可是……”阿仁抖了抖自己破碎的衣衫,“我便成了這個模樣。”說罷,鬥敗的雞一般垂頭不語。
段隨風拍了拍他的肩:“我們既然知道了王妃的下落,便能夠想到辦法營救。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一招手,旁邊有人過來,默默攙起阿仁向外走去。
阿仁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公子,若是到了打架的那一日,別忘了我阿仁,我還要去揍那龜孫!”
段隨風點了點頭。
陶小桃在一旁冷眼看著,見段隨風目送著阿仁離去之後,轉身回到桌旁,一招手又召集了原本在開會的幕僚和侍衛頭領,繼續商議事情:“你們去京西找劉鐵匠,你們去京北香雲窟找留仙,你們……”一樁樁一件件分派下來非但與營救慕清妍無關,甚至連和先前商議的朝廷局勢也沒了半分牽扯。
陶小桃一聲冷笑,轉身往外便走。
“陶姑娘,”段隨風擡起頭來,臉上十分疲憊,眼睛卻分外明亮,“你若是去休息我不攔你,但若是想要贏救王妃,那麼,還是請你回去休息的好?!?
“你說什麼?”陶小桃猛地轉身,一臉怒色,“你要禁錮我?”
段隨風搖了搖頭,沉聲道:“陶姑娘,你知道,事關重大,我不得不謹慎從事?!?
陶小桃冷笑,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的意思是,我會懷了你的事?”
段隨風再次搖頭:“陶姑娘,我只懇請你約束好自己的下屬,這件事還請你不要插手?!?
陶小桃反而冷靜下來,摸了摸下巴:“你說的也有道理哦。老蔣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攘外必先安內,我這幾日抓緊時間把我們的人梳理一遍,可是若等我梳理完了,你這頭還沒有拿出切實可行的救人方案,”她冷笑幾聲,“嘿嘿!”轉身便走。
段隨風也並不多說,看她走了,轉身繼續分派任務。
陶小桃一邊走一邊抱臂沉思,想了許久,點了點頭,徑直除了楚王府,趕奔越王府。越王府雖然早已荒廢,但是佔地極廣,內宅之中藏上百多人不顯山不露水。巫族主要首腦便都隱身在越王府中。
陶小桃在後巷翻牆進了越王府,直奔青木執事住的院子。
巫族高層分十長老、十堂主、六執事,堂主分正副,執事分左右,因此正副堂主其實一共是三十位,左右執事一共十二位,此外還有各處統領隊長六十名,分散住在越王府內宅。
青木左右執事喜好安靜,兩人獨自住著一個幽靜的院子,平素也不大與旁人往來,沒人有知道關起們來兩人到底在搗鼓什麼,本人說是練功,旁人卻說是搞基,兩個大男人做什麼形影不離?
陶小桃仗著自己輕功高卓,也不怕被人發現,便是發現了也沒什麼,姑奶奶是巫族之主,聽你壁角是你的福氣!
她翻進院子,隱在後窗底下花叢之中,收斂了自身氣息,身上衣服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灰綠色,上面還斑駁著黃色黑色白色的斑塊,看上去便和周圍的樹木花叢沒什麼分別。竟像是穿了一身隱身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