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並不算特別好,甚至還有薄薄的霧氣,煙水朦朧中彷彿誤入桃源仙境。
赫連扶蘇一邊走一邊回顧,見慕清妍眉頭舒展,似乎心情很好,脣邊的笑意更深了些,小心將那些有可能傷到慕清妍的樹枝折斷,將地面有可能硌腳的石子踢走,殷殷切切地道:“就要到了,我想,你以往應該不曾見過這樣的河流。”
慕清妍略一點頭,耳中傳來清越的鳥鳴聲,倒顯得四野越發安靜。若是以後可以在這樣的地方定居,似乎也是不不錯的選擇。
流水聲很快近在耳側,似乎也與平時所聽到的流水聲有所不同,似乎更清越,還夾雜著叮叮咚咚的珠玉一般的撞擊聲。
赫連扶蘇拂開面前一叢綠柳,含笑道:“到了。”
慕清妍擡眼一看,呆了。
一條明亮亮的河水,銀帶似的穿在一片綠色之中,倒映著綠樹長草,卻依舊是瑩瑩的藍色,有淡淡的白色霧氣在河面氤氳,仔細看去,不時有些亮白色的珠子蹦出水面,兩兩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又咚的一聲墜入湖中。
貼近水面有些金色的小魚口尾相連,搖搖擺擺幻出美麗的圖案。
這……
“如何?”赫連扶蘇笑著將慕清妍頭頂一條垂下來的樹枝折走,長長的枝條在水面輕輕一拂,又一甩,一條亮白的水珠飛濺開來,驚得水底的游魚四散開來,便像是一團煙花爆出更加炫美圖案,“是不是前所未見?”
慕清妍向前走了幾步,便覺得有淡淡的寒意飄來,微笑道:“大約水底靠近寒泉,所以會有結冰,冰珠上涌,有若珍珠,所以這河便被喚作珍珠河。”
赫連扶蘇輕輕擊掌:“清清聰慧,無人能及!”
霜姿聽見赫連扶蘇故態復萌,眉毛一豎。
慕清妍卻渾不在意,蹲在水邊,摘下耳上戴的珍珠耳墜,投入河中,輕輕地道:“既然是珍珠河,便真的給你兩顆珍珠。”
霜姿雪致過來把一張錦褥鋪在一塊乾淨的石頭上,請慕清妍坐了,又趕緊退下。慕清妍便坐在那裡,以手支頤,看著水面發呆。
赫連扶蘇伸手摘了幾根嫩枝,剝去樹皮,剖出柔韌的樹絲,修長的手指靈巧翻飛,不多時便結了一張網,向著河中一拋,又一提,簡易的樹網,水淋淋提上來,裡面便多了數十條金燦燦的小魚,魚尾一擺,濺出一串串明亮的珍珠般的水點。
這一下連霜姿雪致也忍不住發出一聲驚歎,真沒想到看起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尊貴的南蒙太子殿下還有這樣捕魚絕技,真真令人眼界大開!
赫連扶蘇一招手,一個暗衛出現在身後,他將漁網交給暗衛,吩咐回去好生燉了。又信手剝了一條韌絲,七扭八歪打了十來個結,每個節上掛上一條黃色的小蟲子,底部墜上一塊小石子,然後將樹絲垂入水中,含笑問慕清妍:“你猜,我這是要做什麼?”
慕清妍靜靜看著水面,輕輕吐出兩個字:“釣蝦。”
赫連扶蘇雙眸明亮,卻無奈搖頭一笑:“我有時便是恨你太聰明瞭,少了多少趣味!”一邊說著又剝了一條樹絲如法炮製了遞給慕清妍,慫恿道,“想不想試一試?”
慕清妍無可不可的接過來,也像赫連扶蘇一樣將樹絲垂入水中。
赫連扶蘇已經將自己那條絲繩提起來,那條絲線上已經垂了十來隻手指長的蝦,蝦殼幾乎透明,可以看到青灰色又透著淡淡粉色的蝦肉。
赫連扶蘇滿意地看了看,將之遞給身後出現的暗衛,又對慕清妍道:“你那邊也好了。”
慕清妍順手一提,一串蝦便鮮活在眼前,有一隻蝦肚子格外大些,有些淡黃色的卵堆在體外,她心中一動,動手將那隻蝦解下來丟進水裡,卻不小心被蝦子鰲鉗刺破了手指,一滴渾圓的血珠慢慢從指尖冒了出來,顫了一顫,滴溜溜一滾落入水中。
她手一抖那串蝦已經墜入水裡四散逃開。
赫連扶蘇已經掠過來,在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拈起那根手指放進口中輕輕一吮。
她手指微涼,含在口中,玉珠一般,他舌尖一頂,抵住那小小傷口,似乎從那細弱的血管感覺到了她輕緩的心跳。像是數年,似乎這是第一次最接近最親暱的時刻。
他微微閉上眼,感受著舌尖傳來的微涼而又細膩的感覺,這就是她,他心心念唸的她!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赫連扶蘇縱然不捨,但還是鬆開了口,耳後微現薄紅,卻細細解釋道:“珍珠河裡的珍珠蝦鰲鉗上有微毒,雖然不至於早晨什麼傷害,但會令人瞬間感到僵木,怪異之處便在於吃下去倒無妨。”仔細看了看慕清妍的手指,一笑,鬆開。
霜姿雪致本來已經準備出手了,此刻聽了這解釋,半信半疑的退了下去。
慕清妍淡淡一笑:“只是可惜了那一串蝦。”
赫連扶蘇不在意的一笑:“這有什麼?”說著隨隨便便折了幾條樹枝,也不再似先前那般細緻的剝皮取絲,就在樹葉上掛上小蟲子,將樹枝垂下水面,不多時便是將近一百隻手指長的大蝦。
慕清妍注視著河面,慢慢說道:“沒想到,這樣一條河,竟有這樣多的驚喜。”
赫連扶蘇贊同的點點頭:“珍珠蝦和珍珠魚是珍珠河的特產,但是本地茶園收入頗豐,也沒人將之作爲生財之道,有捕魚的空擋還不如學習焙茶。我們出來也很久了,回去吧,我親手給你烹製,也請你嘗一嘗我們南蒙的野味。”
慕清妍依言站起,一行人原路返回。
因爲事先已經得了赫連扶蘇的囑咐,馬車已經在附近找平坦乾燥之處停下來,帳篷也搭建好了,篝火也起了三四堆。
赫連扶蘇看了看慕清妍,道:“你且回馬車上睡一睡,等飯好了,我喊你。”
慕清妍點了點頭,返回馬車。
她的馬車經過軒轅澈的改造,寬敞舒適,添了很多精巧的設計,日常起居不出馬車便可以全部解決,而且不會留下異味。
慕清妍回去,和衣而臥。這些日子她精神高度集中,不停的修煉精神力,幾乎已經到了極限,難得今日有了這一個多時辰的放鬆,一旦放鬆下來,疲憊排山倒海而來,不多時便真的睡熟了。
“妍兒,”一片朦朧的煙光中,歐競天的微微低沉的醇厚的聲音傳來,似乎還帶了些笑意,依稀便是那日雲山大爆炸之後的場景,他從廢墟中走來,身上卻不染半點塵埃,只是煙塵瀰漫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朦朧看到他手中提著一個黑而圓的物事,“我回來了。”
慕清妍鼻子一酸,眨了眨眼,嗔道:“你還記得回來?你去哪裡了?怎的一點消息也沒有?”
歐競天無辜地道:“這也怪不得我,我受了很重的傷,又要和段隨雲鬥智,能夠囫圇出來,已經不容易了。”
“是麼?”慕清妍顫抖著伸出手,“你過來,我看看,你知道,我懂醫的,我給你治傷!”
歐競天快步走來,卻在一丈餘遠處停住,臉上仍舊像是籠了一層煙霧。
慕清妍向前奔了幾步,卻徒勞的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並不曾改變,心頭一顫,聲音也帶了哭腔:“潤澤,你……你怎的不過來?到底出了什麼事?”
歐競天提起手中的物事:“妍兒,我其實是來向你告別的,你看看,這是什麼?”
歐競天的臉雲遮霧罩看不清楚,他手中的物事卻像是近在眼前。
那是……一顆頭顱,漆黑的發提在歐競天手中。他手輕輕一抖,頭顱一轉,露出一張蒼白的面孔。
劍眉斜飛入鬢,像是最傑出的書法家最完美的力作,隆準如山峰巍峨如玉朱晶瑩,薄肆的脣鮮豔的紅,那最奪人心魄的雙豔絕傾城的丹鳳眼,微微挑起的眼尾帶著與生俱來的清貴、倨傲,此刻卻是緊閉著的,再不見往日的黑沉鋒銳與冷酷還有深湛若海的情。
近在咫尺的薄脣輕輕開合,慢慢道:“妍兒,你信麼,我已經死了。”
“不!”慕清妍一聲尖叫,雙手一推,推在空處,從夢境中驚醒,身上衣衫已經被汗水溼透,眼角也溼漉漉的。
“主子!”霜姿雪致焦灼的呼喊同時響起。
車簾一掀,馬車門口出現的卻是赫連扶蘇的臉,他一臉焦急的望進來,看到慕清妍眼角一點晶亮的淚痕,心中也是一痛,忙問:“出什麼事了?”
慕清妍慢慢坐起,神情仍是怔怔的,雙手保持著推拒姿勢。
霜姿雪致從赫連扶蘇身邊擠過來,上了馬車,不客氣地道:“太子,我們要給主子換衣服了,您是不是迴避一下?”
赫連扶蘇擔憂地放下車簾,目光一垂這才發現手中還拎著兩串沒有烤好的蝦。方纔他正在火邊烤蝦,霜姿雪致以爲方纔的驚豔,自己也試過卻一無所獲,便起了幾分好奇,態度自然熱絡了許多,也跟在旁邊看著,偶爾遞遞作料,他心中還頗爲高興,這兩個丫頭若是對自己態度好轉,以後見清清便沒有那麼難了。
正在這時聽到了慕清妍一聲慘烈的尖叫,他連手中的蝦都沒來得及扔下便竄了出來。
慢慢踱回火堆旁,原本雀躍的心已經冷了下來,順手將蝦交給旁人去烤,懨懨的想,大概清清是夢到了歐競天吧,這麼一來,她自然連吃東西的胃口也沒了……你不吃,我還吃什麼?
胡思亂想間,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慕清妍已經換了一身白衣,在霜姿雪致陪伴下走了過來,見了他點了點頭,道:“不是說好了要給我嚐嚐你們南蒙的野味麼?”
赫連扶蘇微微一怔,轉瞬又高興起來,搶過兩串烤得半熟的蝦,揚了揚道:“你稍等,馬上就好!霜姿,那邊有熬好的魚湯,你給主子盛一碗來。”
霜姿也顧不上計較他這般的指使,慕清妍氣色實在是不好,需要補!立刻奔過去舀了一碗魚湯,剛一靠近魚鍋,便忍不住一聲讚歎:“好鮮!”捧著碗快步回來,墊了布巾不至於燙手才遞給慕清妍,“主子,你嚐嚐!”
聞起來很香很鮮的魚湯喝進嘴裡卻是苦的,苦的舌頭髮澀,心底發麻。但慕清妍還是微笑著,將一碗湯慢慢喝完。她需要恢復體力,需要補養,然後,報仇!
赫連扶蘇手中的蝦也已經烤好了,他親自剝了蝦殼,蘸好醬汁纔將碼得整整齊齊的一碟蝦肉送到慕清妍手邊,滿含期待地道:“嚐嚐看。”
雪致立刻遞了一雙筷子過來。
慕清妍接過筷子,夾了一隻蝦,放進口中慢慢咀嚼,仍舊是滿嘴的苦味,那苦味從口腔一直蔓延到心裡,讓人再也提不起食慾。她卻露出一點微笑:“嗯,很好吃。”又讓霜姿雪致也去吃。
霜姿雪致又看著她喝了一碗湯吃了兩隻蝦,這才放心的自己去吃,一邊吃一邊眉飛色舞,真沒想到魚和蝦能鮮美到這般程度!
慕清妍按了按自己胸口,見赫連扶蘇一臉擔憂的看著自己,微笑問道:“你怎麼不去吃?不如,你教教我,我烤來給你吃如何?你知道的,我極少下廚,即便是潤澤也很少能吃到我做的東西。”
“這樣的福氣我自然是希望能夠得到的,”赫連扶蘇將手擱在慕清妍背上,輕輕撫著她的背心,嘆息般說道,“但與這福氣相比,我更希望你內心平和喜樂。清清,我知道你心裡苦,你也不必這樣強顏歡笑,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心裡也許會好受些。”
慕清妍仍舊笑著,只是笑容空洞,笑意未達眼底,輕輕反問:“赫連,哭出來可以改變現狀麼?哭出來那些痛苦便不存在了麼?如果眼淚那麼有用,世間便不需要名醫,也不會有這麼多恩怨情仇了。我從小就知道,哭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所以,從小到大,我很少哭。”
赫連扶蘇抿了抿脣,有些不知道該怎樣將談話繼續,誠然,這樣的慕清妍是堅強的,可是堅強的令人心疼。
慕清妍走過去,把洗淨了的蝦滾上面,在油鍋裡炸了一炸,色澤金黃,金黃之下又透出蝦肉的分紅,看起來分外有食慾,控完油撈出來,撒了鹽巴,裝盤遞給赫連扶蘇:“你也嚐嚐。”
赫連扶蘇拈了一個放進嘴裡,卻也是食之無味,還露出笑容,讚不絕口。
慕清妍一笑,托腮看著火堆,思緒卻有些飄搖:“其實蝦肉還有很多吃法,比如搗碎了做成蝦球,炸著吃也好,做湯也好,拿來配菜也不錯。或者拌成餡料吃包子也很好。”
赫連扶蘇的臉在火光閃耀中忽明忽暗,心情也一直起起落落,忽而覺得兩人這樣靜坐談心十分溫存,忽而又自傷,慕清妍距離他這樣近,心卻根本不在這裡。
“赫連,那位明玉郡主是什麼來歷?”靜默片刻,慕清妍忽然轉換了話題。
“她?”赫連扶蘇有些不情願在這兩人單獨相對的時刻提到別人,神情頗有些鬱郁,但又不願違拗慕清妍的意思,只得解釋道,“我母后姓童,是皇祖母的遠房孃家侄女,從小很得皇祖母疼愛,和父皇也算是青梅竹馬。她十五歲便被立爲皇后,十七歲生下我,十九歲便過世了,我甚至不記得她的容顏。現在的周皇后,是我母后去世後三年再立的。周皇后是周太師最小的嫡女,她上面還有三個哥哥,這三位哥哥分別生了三四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孩兒周淺,周淺在三歲的時候被週三夫人帶著去上香,結果因爲廟裡突然起火,紛亂間丟失了。直到兩年前才尋回,週三夫人爲此瘋了十五年,直到周淺被找了回來才慢慢回覆神智。”
“這位周淺,身上有什麼標記?失蹤十五年還能這樣找回來,也算不易。”慕清妍淡淡的道,她垂著眼睛,細密修長的睫毛遮擋了所有神色。
“標記自然是有的,周家人不說,事關女孩兒家清白,旁人自然也不好問,但時日久了總會有些風聲傳出來的,據說,那女孩兒後肩上有一顆紅痣。與眉梢的紅痣一般大小。周皇后因爲這是周家唯一嫡女,異常疼愛,特意向父皇替她討來封誥,便是明玉郡主。”
赫連扶蘇說完出了一會兒神,繼續說道:“我們南蒙只有一個外姓藩王,便是我的舅父童海,他同時是父皇的姐姐昌平長公主的駙馬,蕊仙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所以我和她是雙重的姑表親。皇祖母一力想促成這門婚事,對她來說,這纔是最稱心如意的一樁婚事。而周皇后,”他短促地冷笑一聲,“她希望我能娶她的寶貝侄女,這樣一來,便能更好的將我控制在手中。其實,若不是周淺比她的兒子都要大許多,這個便宜未必輪得到我。”
“赫連,”慕清妍彷彿沒有聽到赫連扶蘇後面的話,自顧自問道,“你覺不覺得周淺,有些像朱府的四小姐?”
“嗯?”赫連扶蘇皺眉思索半晌,還是未能想起來,“我見過嗎?”
“你忘了?當年你在我那裡養傷,曾經來我院子裡找茬的那位朱府四小姐,你還譏刺過她臉大如盆來著。”慕清妍提醒道。
赫連扶蘇還是搖頭:“不記得了。周淺的臉倒確實不小,周皇后極力稱讚她豐腴圓潤,有利子嗣。”
“我覺得,你還是派人好好查查周淺的來歷爲好,她給我的感覺,很不安。”慕清妍微微蹙起了眉。
赫連扶蘇一笑:“這個我早已查過了,她這些年被一位落魄儒生收養,兩年前險些嫁了出去,恰巧碰到周府的一個嬤嬤,那嬤嬤看到她眉梢的紅記起了疑心,再三再四訪查,終於確認那就是自家走失十五年的小姐。街坊四鄰爲證,那儒生世代居住在那裡,地保和縣衙也有他收養周淺的記錄,再沒有錯的。”
慕清妍搖頭,神色鄭重:“赫連,此事輕忽不得。你還是派人從頭查起爲好。”
赫連扶蘇心中不以爲然,面上卻一口應承了。
慕清妍也看出來他口不對心,只是也不點破,轉而說道:“西秦那邊,秦真有什麼消息沒有?”
“秦真?”赫連扶蘇一愣,“好端端的怎麼想起他來了?他不是被正德帝遠遠打發了麼?”
慕清妍一聲冷笑:“赫連,這麼多年你還能穩坐太子之位,不是你的擁護者對你太過忠誠,便是你運氣太好了!”
赫連扶蘇聽出了她語氣中的譏諷,忙正色問道:“怎麼?果真出事了?”
“秦真被貶是真,手中再無半點軍權也是真的,可是,你想過沒有,他汲汲營營數年,可能這樣一舉被打倒麼?誠然,他的兄弟們自然會狠狠落井下石,但是秦真這麼多年來坐擁大軍高居王位,可能一點手段也沒有麼?”慕清妍目光清冷,脣邊一點笑意,冰冷譏誚,“你以爲你和歐競天聯手佈下諸多陷阱,便可以一勞永逸了?你錯了!這兩年多的時間,秦真不但躲過了他的兄弟們的明道暗槍,而且改換名姓,從一個普通的小兵做起,三個月前已經升爲副將!”
“啊?”赫連扶蘇長大了嘴巴,他本負絕世容光,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極盡風流,偏偏這驚愕的表情,頗爲滑稽。
“赫連,”慕清妍語氣減緩,“我知道,你本性敦厚,守成有餘開拓不足,他日繼承皇位,南蒙在你的治理下一定可以富足,但很難在各國爭鬥中屹立不倒,因爲,你太缺乏居安思危的意識了。”
赫連扶蘇後背出了薄薄一層汗,起初本來是打算陪著慕清妍閒聊幾句,好使她不至於時時胡思亂想,沒想到,她三言兩語竟然點到了自己的軟肋!
慕清妍瞟了他一眼,心中微微一嘆,其實以她的瞭解,赫連根本不適合做皇帝,那個高高在上的寶座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最是孤獨寂寞,每日非但要勤於政務還要懂得制衡之道、熟諳御下法門。而且還要飽受臣子的喋喋不休:若是老老實實守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臣子們便會說君王懦弱非社稷之福;若是勇於開拓,臣子們又會說窮兵黷武非仁君所爲;講究一下吃穿用,臣子們又會說奢靡浪費非家國之幸;愛美人,則又說荒淫無道,不愛美人則有龍陽之好……總而言之,皇帝,不好做。
她以爲,赫連最適合做個富貴閒人,側帽風流,倚馬斜橋,一舉手一回眸,一段風流香。閒踏三山,擲果盈車;悶走江湖,鮮花鋪路。追逐美人,能成一段風流佳話;笑傲山野,譜就一本瀟灑傳奇。該是何等的逍遙自在!
如今,他不得不全心經營他本不願經營的一切,失去他本願擁有的一切。只留下,高處不勝寒。
悲哉,赫連!
“赫連,你我是朋友,若是以往,我大概會勸你將皇位拱手讓人,這樣做固然會讓支持你的童太后和一衆朝臣失望,但你自己總歸是會獲得自由。但現在我不會勸你了。一則,我便是勸了,你也未必會聽,你怎可能辜負那麼多期望?”她慢慢說著,脣角微揚,似是嘲諷又似是感慨,“二則,我要藉助你的力量報仇,自然不希望你成爲一個閒散之人。那麼,既然我說了要以幕僚身份留在你身邊,分所應當,要替你籌謀。但是,以往,楚王府的力量我不會再用了,希望你見諒。我只提供你,我所知所能的一切,助你坐穩太子之位。”
赫連扶蘇此刻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憂。
慕清妍又慢慢補充:“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終,你放心,不管九十日後歐競天是否會來找我,我都會把該做的事一一做完,至於我之後的行止……”她微微一嘆,“到時再說吧。”
“清清!”赫連扶蘇飛快掠過來,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你不是說,九十日後若是歐競天不來找你,你便……你便……”
“便嫁你?”慕清妍輕輕抽回手,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赫連,便是我嫁,你以爲你娶得成?一手撫養你長大的童太后反對,皇族親眷反對,一向擁護你的一衆朝臣反對,你,能夠力排衆議不顧衆叛親離的後果來娶我麼?”
“這……”赫連扶蘇的臉瞬間變得慘青,渾身一冷,指尖都在微微顫抖,眼神痛苦,昔日明媚嬌豔的桃花眼都有些扭曲了。
慕清妍緩緩站起身,一抖衣衫,抖落火光明滅,抖落塵埃無數,抖落情愛牽扯,轉身,緩步而去。
赫連扶蘇注視著她離開,看著她纖纖弱質,卻腰背挺直,白衣靈動,烏髮沉穩的背影,一滴血,緩緩自心頭滑落。
清清,若我能夠捨棄一切,你能否伴我遠走天涯?你可知道,我能夠放棄一切,皇祖母固然疼愛我,但爲的是皇位繼承人,而不是我赫連扶蘇本人;親戚朋友愛重,是因爲我是東宮太子;朝臣擁戴,也是因爲我是太子,因爲童家外戚勢大:倘若有更適合那個位置的人出現,他們都會毫不猶豫的放棄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戀這些虛假的情意?皇室歷來沒有真情,我從來都知道。可我放棄了,你便能嗎?不,你不能,你的心很小,已經有了一個歐競天,便再容不下旁人。既然如此,我便傾我所有,成全你……
我願你,永不知,我情深如此。
第十三日。洛攸寧和慕雲瀟終於趕了來。
兩人都是一樣的清新悠遠的淡藍色衣衫,男子溫文儒雅,女子風致楚楚,端的是一雙璧人。
不過兩個人臉色都不是很好看,慕雲瀟看慕清妍時,眼中臉上更是難以言表愛憐疼惜。
赫連扶蘇貼心的安排三人在僻靜處會面,自己帶人遠遠走開,遙遙護衛。
洛攸寧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慕清妍的肩,無聲嘆了一息。
慕雲瀟則將女兒擁入懷中,軟語安慰。
慕清妍輕輕伏在母親肩頭,聞著她身上好聞的梔子花香,疲憊的閉上了眼睛,低低地道:“娘,我盼了這麼多年,終於盼到了你的懷抱……此時此刻,我,好累……你不知道,我的心,像是在苦水裡泡了幾百遍!我不明白,爲什麼老天如此薄待我!爲什麼人生裡就不能得一次圓滿!”
慕雲瀟沉默著,將女兒抱緊。肩頭一片濡溼。
洛攸寧擔心的看著,女兒將頭深深埋在妻子肩頭,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這孩子,太苦了!
哭吧,人這一生,總有脆弱無助情緒難以自抑的時候,滿滿的負面情緒也需要一個宣泄口,否則,那些悲傷無助早晚會把人逼瘋!
良久,慕雲瀟悄悄打了個手勢,孩子已經哭了很久,再哭下去就會傷身了。
洛攸寧手指輕輕一拂,點了慕清妍的睡穴。
慕雲瀟抱著女兒坐下來,手指輕輕摩挲著女兒的睡顏,擺了擺手:“你去和赫連扶蘇談吧。女兒從小便很少能在我懷中熟睡,我好好抱一抱她。”
洛攸寧點點頭,轉身去找赫連扶蘇。
赫連扶蘇背對著這邊,耳朵卻高高豎起,仔細聽著這邊的動靜。
一轉身看到洛攸寧走了過來,忙快走幾步,深深一禮:“伯父,清……清妍怎樣了?”
洛攸寧深深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她沒事。小夥子,我想跟你談談。”
赫連扶蘇又看了看在慕雲瀟懷中安睡的慕清妍,還是不太放心。
洛攸寧輕輕一笑:“赫連,妍兒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了,讓她睡一會兒,不會有事的。”說著,轉身走開。
赫連扶蘇揮手命人送過去厚厚的斗篷,這才快步跟上洛攸寧,問道:“不知伯父有何指教?”
“赫連,”洛攸寧一邊緩步而行,一邊慢慢說道,“我未曾看著妍兒出生,未曾看著她成長,及至我見她時,她已經是經歷了無數風雨的大姑娘,甚至已經嫁做人婦。可是隻要我們還活著,哪怕她變成百歲老嫗,在我們眼中,也依舊還是個孩子,只得我們傾盡所有來疼愛。”
赫連扶蘇靜靜聽著,不發一言,然後慢慢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童皇后去世時,他還太小,根本沒有對母后的印象。後來所見的那些宮中收藏的畫像太過單薄,以至於他總不能將那死板的畫像和活生生的人聯繫在一起。從小童太后對他要求嚴格得幾乎苛刻,兩歲啓蒙,三歲便要熟讀經史,一門功課不合格,便要打手板、罰跪。五歲習武,要求更加嚴厲,一個動作不到位,師傅還沒說什麼,童太后便已經掄起了鞭子。
就這樣他在宮中長到了七歲,那時他功課極好,禮儀也好,行事中規中矩,端嚴有度。然而有記憶以來,便不曾見童太后對他笑過,那個高高在上鳳儀威嚴的老太太,總是板著面孔訓斥他,似乎他怎麼做都不夠好。而父皇,父皇總是端坐在描龍繡鳳的倚仗裡,高興了便居高臨下俯瞰一眼的。父皇從不親自過問他的一切,他和父皇之間總是隔著一羣傳旨太監。
後來,師父來到宮裡,見了他,然後和父皇一夜深談,第二日便將他帶到山上,悉心教導八年,到他滿了十五歲才放回南蒙。
八年未見,他以爲,他們見到他會欣喜,會笑。結果,沒有。他所接受的還是評頭論足,挑剔指點。
他還是未能成爲他們理想的皇位繼承人。他付出再多努力,永遠還是做得不夠。
“赫連……”
一聲低喚,將他從飄遠的思緒中拽了回來,赫連扶蘇勉強一笑,手指一彈,眼角的淚光便不復存在,溫和恭敬地道:“伯父,請講。”
“赫連,”他心中所想,洛攸寧怎會不知,淡淡的道,“人的一生不是生下來便已決定了的,只要你肯爲自己爭取,總會有轉機的。”
赫連扶蘇悽然一笑:“晚輩不想改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我有能力自保,有力量支配,才能幫到我想幫助的人,不是麼?”
洛攸寧不置可否,繼續道:“你以爲,男女之情是什麼?”
赫連扶蘇一愕,沒想到洛攸寧會問這樣一個問題,想了想,認真道:“晚輩以爲,便是心與心的契合。”
“很好。赫連,你是個通透的孩子,我便也不與你廢話。妍兒,是個極有主見的孩子,”洛攸寧微微帶了些苦笑,“這一點與我和她娘很像。我們也曾想過,我們會盡力尋找潤澤,但倘若找不到呢?倘若他真的遭遇了不測,妍兒還年輕,便真的讓她這樣過一輩子不成?所以我和她母親,都認真考慮過你。”
赫連扶蘇心中卻沒有任何欣喜,只是靜靜地默默聽著。
果然,洛攸寧接下去說道:“可是,我們沒有權力替她選擇。我們已經虧欠了她那麼多,即便想補償也不是讓她被動的接受我們的決定。我說過,她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她決定了的事情,會堅決走到頭,而我們也不準備參與。”
“赫連,我也曾年輕過,你如今經歷的事情我也曾經歷過。我知道,你對妍兒用情之深並不比潤澤少。可是,你們終究是錯過了。男女之間,容不下勉強,容不下一廂情願。便是我們極力勸說,妍兒也勉強答應了,你們也不會幸福一輩子。她心裡,潤澤永遠都在。”
“前輩,”赫連扶蘇止住腳步,側首問道,“您跟晚輩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告訴你,你眼下雖然對妍兒一往情深,可是,這是否經得起歲月推敲,還在兩可之間,”洛攸寧認真地道,“你還年輕,有些決定未免下得草率,我雖然是妍兒的父親,可也不希望你因爲她誤了自己。”
赫連扶蘇淡淡一笑,目光有些遠:“前輩,您當初和慕前輩定情之時年紀也不大吧?你們那時相識似乎也時日不長,甚至,在慕前輩懷孕之後便分隔兩地,直至十幾年後才重逢。你們經歷了那麼多苦難,都不曾動搖對彼此的真心,爲何,您會懷疑晚輩用情不深?”
洛攸寧沒想到她會這樣反詰,一時有些語塞,隨即灑然一笑:“好吧,是我言語失當了。可是你爲妍兒付出這麼多,我們做父母的總覺得心中不安。”
“不安麼,”赫連扶蘇伸足碾著地上一片落葉,“晚輩覺得沒有必要。晚輩做事向來都是心甘情願的,做了便不會後悔。我現在唯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不曾將清清從朱府帶走。”
洛攸寧默然片刻,憂傷地道:“這怎麼能怪得了你?追根尋源,這些事都怪我,我若足夠強大,她們母女又何至於受這些苦?罷了,我來找你,也並不是爲了說這些話,只不過見到你我覺得有必要提一提,如今的天下,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要怎麼做,你們自己決定。我們這一次來,除了要見一見妍兒,也是要把這些東西交給你,”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包裹,遞給赫連扶蘇,“我們不會在南蒙久留,回去之後還要重整天晟教,祖宗基業固不可廢,但替妍兒打算纔是最重要的。”
赫連扶蘇雙手接過包裹,深深一揖:“多謝前輩成全。”若是洛攸寧強行將慕清妍帶走,他又能說什麼呢?父母替女兒女婿報仇,自然會更加盡心盡力。之所以把女兒留在他身邊,不過是爲了成全他們罷了。成全慕清妍的激將法,也成全他赫連扶蘇的有限時日的相伴。
洛攸寧點點頭,又搖搖頭,深深嘆了口氣,“赫連,我但望你,可以找到值得你傾心愛慕的女子。這當然並不容易,但我希望你能走出這一步,我想這也是妍兒喜聞樂見的。”
赫連扶蘇微微苦笑:“是,前輩教誨,晚輩記下也便是了。”
兩人回去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慕清妍已經醒來,在慕雲瀟陪同下準備晚飯,霜姿雪致在一旁陪著。
慕雲瀟含笑指點女兒廚藝,又理了理女兒鬢髮,柔聲道:“妍兒,本來父母親應該給你身邊留幾個可靠的人的,可是,你也知道,天晟教遭此大難,元氣大傷,人才凋零,實在是分不出人來,我們也怕所託非人……”
“娘,”慕清妍莞爾一笑,“您擔心什麼呢?女兒並非完全沒有自保能力,您不是已經看過澈兒留給女兒的那些東西了?何況,赫連自然不會置我於險地,便是他們都疏忽了,難道女兒是個木頭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