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妍呆呆地聽著,忽然落下淚來。一直以來她跟誰也沒有提過親生父母的事情,是因爲心底隱隱懼怕,她怕自己是個被拋棄的女兒。如今,終於真相大白。
手邊傳來柔軟觸感,卻是段隨雲遞了一方手帕過來。
帶著謝意對他一笑,擦乾淨臉上淚痕,慕清妍有些哽咽地道:“父親,他……還好嗎?”
段隨雲微笑點頭:“你放心,師父一切安好,只是掛心你和師母。我這次出來並不是孤身一人,已經派了十幾批人分頭尋找,我在慶都確定你的身份後,便一直在盤算該如何帶你脫身,幾次努力皆無功而返,便隱在暗處,一來暗中保護,二來也在尋找合適機會。你也知道,歐競天那人並不是好相與的,我甚至在他手上吃了兩三次大虧。
新年剛過,我便發現溫泉行宮有些異動,起初傳言王妃失蹤,但隨後便又傳出找到王妃的消息,爲了確認消息是否屬實,又耽擱了幾日。也爲此我才知道,原來你中了修羅花之毒。猜到你可能會去西秦,所以我也隨後追了來。只是半路上手下傳來消息,說是你有可能落入南蒙蕊仙郡主之手,所以我才轉道去了一趟南蒙。”
“那麼,”慕清妍輕輕笑著,“我該當稱呼段兄一聲‘師兄’了?”心中的溫暖又增加了一分,是啊,老天知道她之前的十年缺失了親情,便於此刻給她加倍補償。
段隨雲溫和一笑:“怎麼都好,不過是一個稱呼。”
“師兄是什麼時候到父親身邊的?”父親一直處在幽禁當中怎會得到這樣一個優秀的弟子呢?
“我從三歲起便跟著師父了,五歲那年,師父離開總壇去辦事,後來教中出事,我便先一步被人關了起來,後來一直便跟在師父身側。”
“他……”慕清妍有些遲疑著開口,目光下意識避開了段隨雲,“他怎樣?”
段隨雲微微一愣,想到這個“他”應當指的是歐競天,隨即答道:“他應該是暴怒的吧。我動身時他也準備起身了,他並沒有走彎路,直接趕赴西秦,看來他是堅信你一定能夠平安到達冰泉山。”
“清妍,”段隨雲語氣誠懇,“師兄勸你一句話,歐競天並不適合你。”
慕清妍幽幽一嘆,半晌垂頭不語。
段隨雲又道:“待我身體恢復些,我陪你一同去冰泉山,時間緊迫,我只怕來不及……”
“師兄,”慕清妍聲音細細,“我知道,歐競天非我良配,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才能走得這樣乾脆。只是他於我有數次救命之恩,人非草木,我不能不記得這些恩情。”她像是解釋給段隨雲,又像是給自己又一次警醒。
段隨雲溫潤的目光在她臉上緩緩滑過,卻不帶一絲探究,只是溫言安慰:“我知道。這大半年來,你受苦了。”
慕清妍慢慢搖頭,苦麼?一開始的確是苦的,苦得人生不如死,可是後來卻慢慢回甘,到最後乃至於溫柔繾綣甜蜜溫存得令人懷疑是場美夢。若非歐競天那般涼薄,她相信,自己寧可這場夢永遠不要醒。
段隨雲臉上已經露出掩飾不住的倦意,但目光仍舊溫暖如初,脣邊淺淺一絲笑意也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慕清妍終於從自己翻涌不休的思緒中脫身,有些抱歉的看看他:“師兄好生歇著,稍後我再來看你。”
出了段隨雲的房間,慕清妍只覺得胸中長久以來的一口煩惡之氣終於消散,心情也愉快了很多。
“妍姐姐,”軒轅澈忽閃著一對大眼睛走過來,關切的問,“你沒事吧?”
慕清妍這纔想起來自己手中還拿著段隨雲的手帕,而臉上肯定還有哭過的痕跡,當下溫和一笑,摸了摸他的發頂:“沒事。只是,姐姐找到自己的父親了。”
“真的啊?”軒轅澈瞪大了雙眼,眼中閃過興奮的光,“這可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大事!晚上叫廚房加菜!”
慕清妍卻從他高興的表象下看到了一絲落寞哀愁,不知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大概也與身世有關吧,伸手拉住他道:“陪姐姐走走可好?”
軒轅澈緊了緊身上雪白貂裘,急忙點頭:“好極了!”分別在即,他格外珍惜與她單獨相處的每一點每一滴。
兩個人來到馬廄,看望麒麟獸,已有專人給它刷洗飲遛,此刻的麒麟獸精神飽滿,兩眼放光,一看到慕清妍激動地四蹄亂竄。
軒轅澈卻忍不住露出了好笑的神情:“姐姐,你這匹寶馬,真的很特別!”他雖然年紀小,但見識倒不算少,卻沒有見過麒麟獸這般騾子臉的駿馬。
慕清妍愛憐地摸了摸麒麟獸的鬃毛,在它腦袋上拍了兩拍,淡淡說道:“人不可貌相,牲口也是一樣。其實很多時候,人,不如獸。”
軒轅澈一瞬間神色黯淡下去,緊緊咬住嘴脣不說話了。他曾經見過一頭母牛拼死護佑自己的幼犢,而他的親生母親,卻爲了能在家中有一席地位,一次又一次將他推給外表慈祥內心惡毒的嫡母。父親兒女衆多,何曾認真看過自己一眼?若不是自己早早嶄露才華,只怕如今拿自己當眼珠子看的祖父也不會對一個庶出的孫兒多看一眼吧?至於兄弟姐妹,嫡出的那些向來是看不起自己這樣的庶出的,而庶出的那些爲了能在嫡母以及父親祖父面前露臉,個個鬥得烏眼雞似的,有何手足之情可言?
“澈兒,”慕清妍認真地道,“這些日子我真心把你當做弟弟來看,所以有些肺腑之言要跟你說。”一開始她只把這個小小少年當做病人,可是他卻給了她依戀和溫暖,人非草木,漸漸地,她也把他當做了值得呵護的弟弟。
“姐姐,”軒轅澈仰起臉,淡金色的睫毛末端閃耀著迷人的光彩,“我也當你是親姐姐,不,比姐姐還要親!”姐姐那麼多,同父的姐姐、堂姐、表姐加起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誰曾給過她這般的溫暖?
慕清妍微微一笑:“你年紀還小……”你經歷的還少,人間險惡又能知道多少?
軒轅澈嘀咕道:“你自己也不過比我大三歲而已,卻這樣老氣橫秋……”
“你說什麼?”慕清妍好笑的看著他,凡是認爲自己已經很大的,都是孩子。
“啊,沒什麼,我說我會好好記得姐姐的話的。”軒轅澈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
“你年紀還小,卻已經經歷了很多。我相信,似你這種大家庭出來的人,是不會什麼都不懂得的。比如說,你是如何生病的,又爲何出來‘遊學’,對不對?”看見軒轅澈低下頭去,咬緊了脣,她扯了一把草料餵給麒麟獸,“我不會跟你說以後該如何面對種種傾軋、人情冷暖、爾虞我詐,因爲我自己也做不好。我只希望,你能做個好人。能夠保持本心,但又不會濫發善心的好人。有時候對待非常之人,是需要非常手段的。”她忽然又想起歐競天,若不是有些非常手段,他也不會好好活到今天,並且贏得“戰神”之譽,在天慶朝甚至九州大陸都擁有不容小覷的影響力。涼薄,也並不是他的錯。又有誰是天生涼薄的呢?
“是,”軒轅澈重重點頭,“我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挖他祖墳!”
這狠巴巴的話一出口,慕清妍幾乎嚇了一跳,再看軒轅澈明亮的眼神,臉色一變:“是誰教你說這樣的話的?此人沒安好心!”
軒轅澈一怔,訥訥問道:“爲什麼?這樣不是更能威懾敵人?”
慕清妍苦笑:“你想做個獨夫麼?”
軒轅澈垂下頭仔細想了想,終於肯定地道:“我知道了。”
“你要有自己的判斷力,”慕清妍繼續說道,“你已經長大了,該有自己的主見,身居高位者,凡事三思而行,不可人云亦云偏聽偏信。對喜愛的任何事物都不要過分沉溺,一來會使你喪失鬥志,另一方面也會成爲別人拿捏你的弱點。我希望,”她揉了揉軒轅澈圓圓的臉,“我希望再見你,你已是一方人傑!”
“嗯!”軒轅澈摸著自己的臉,重重點頭,“你放心!到時候我保護姐姐,絕不讓人欺負了你去!”
慕清妍笑起來,眼波盪漾動人心絃:“好,一言爲定!”
軒轅澈忽然眨了眨眼睛,問道:“這些天怎麼不見麗迪菲娜?”
慕清妍輕輕嘆了口氣,麗迪菲娜走的時候跟她打過招呼了,她接近軒轅澈甚至四處奔波爲軒轅澈找大夫,目的只有一個:替赫連扶蘇得到天機閣所製造的神兵利器。一旦達到目的,便不會滯留,因爲赫連扶蘇需要她。她說過,赫連扶蘇不喜權力,本來是不想當太子的,可是生在皇家,時時事事身不由己。此刻,人無傷虎意虎虎有害人心,她必須替赫連做多打算,以策萬全。
麗迪菲娜,也是個癡情人啊!
淺淺一笑:“麗迪菲娜有事,離開了。”
“姐姐,”軒轅澈拉起慕清妍的手,看著她清如泉明如鏡的雙眸,認真地道,“我知道麗迪菲娜接近我是什麼目的,但我仍然感謝她,若沒有她,我也不會遇到姐姐。所以我送了她兩樣東西。姐姐,我也替你準備了些禮物,你不去看看麼?”
“你送我禮物我很喜歡,”慕清妍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我確實很需要,因爲我也想做個能夠主宰自己命運的人,手裡籌碼越多,把握便越大。所以我是不會虛僞地跟你謙讓推辭的哦。”
軒轅澈有些小小得意:“我就知道姐姐是需要我的!這些東西里,還有兩樣是我親自替姐姐做的,雖然未必精巧絕倫毫無破綻,但也會有出奇制勝的那一刻!”
慕清妍心中一暖。
分別到來得很快。一覺醒來,別院已經空了。軒轅澈不告而別。送給她的禮物整整齊齊放在一隻小巧的箱子裡。而軒轅澈只帶走了她的一枚金針。
慕清妍輕輕撫著那個箱子,脣邊露出一抹溫軟的笑容,澈兒,願你一切安好。
打開箱子,裡面有一張清單,一一列明裡面的東西都是什麼,各有怎樣的功用。當看到最後一樣,她的臉騰地紅了,低喃道:“這孩子……”
但毫無疑問,這也是最貼心的。
一件肚兜。
天蠶絲織就的面料,上面用珍珠、寶石、翡翠穿成百蝶穿花圖樣,那看似精緻小巧的珠寶都暗含玄機。
一旦落入歹人之手,甚至無法自救,這肚兜也能令她轉危爲安。
怪不得,送來箱子時那孩子一臉忸怩,還夾雜著些小小不安。怪不得,他要偷偷跑掉了。
慕清妍暖暖笑開。
門上剝啄一響,門外傳來段隨雲的聲音:“清妍,可以動身了麼?”
慕清妍連忙把肚兜收起,道:“師兄,略等一等。”她把一箱子的東西按照功用,大部分貼身收藏,只有實在不便貼身攜帶的預備安在馬鞍上。
段隨雲經過兩天休養,已經恢復如常,雨過天青色的衣袂勾勒出他挺拔如竹、溫潤如玉的特質,束髮的青玉冠越發襯得鴉青色的長髮閃亮如緞。如玉雕琢的修長的手中握了一管青玉簫,那潤澤的玉在手的映襯下反而失了顏色。
他眉宇間的英氣使得柔和的五官更加俊美出塵,脣邊帶著的溫和笑意,令人如沐春風。溫和的目光微微一轉,便使人四肢百骸都透出一股無法言喻的舒爽。
儘管見了很多次,但再見他,慕清妍仍舊有種驚豔的感覺。
而一見到她,段隨雲卻愣了一愣,隨即笑道:“這樣也好。”時間回溯到正月初十。
合歡殿。
朱若錦擁著被斜倚在牀頭,看著朱若敏一臉甜蜜笑意親手縫製鮮紅肚兜,脣邊帶著微微的冷意。
“姐姐,你說,這孩子該取個什麼名字?”朱若敏滿臉母性光輝,連語氣都輕柔的像是棉絮。
“這個麼,要王爺決定纔是。”朱若錦懶懶的,有些心不在焉。
“姐姐你放心,”朱若敏放下針線來到牀邊,替她掩了掩被角,十分真誠地道,“我說過的話決不食言!這孩子雖然是我生的,但也是你的孩兒!”
朱若錦淡淡一笑:“妹妹,我並沒有疑心什麼。只是在想,母親若見到那人……”
朱若敏立刻警惕地看看四周,道:“姐姐,我們還是小心些,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朱若錦淡淡冷笑:“怕什麼?即便有什麼惡果,也是她自尋的!”
巧葉從外面進來,在外間暖爐上烘了烘身子,才走進暖閣,道:“兩位側妃,聽說一早上王妃失蹤了,可把王爺急壞了。就在方纔,在癯仙園找到王妃了,卻原來是王妃跌倒在了雪堆裡,霜姿一時沒有發現,鬧了一場虛驚。”
朱若敏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朱若錦,朱若錦扯了扯一邊的脣角,淡淡道:“也不過是王爺的障眼法罷了。王妃必然是不見了。若不找這麼個藉口,王爺的面子該往哪裡擱?”
巧葉有些不大明白她們在說什麼,又道:“我聽說王妃跌傷了腳,本來上元節該進宮朝賀的,這麼一來又去不成了。王爺給皇上遞了摺子。如今崔大夫正在長春殿給王妃診治。王妃的臥具妝奩都搬到王爺寢居了。”
“你去看看廚房我的蔘湯好了沒有,”朱若錦吩咐道,“不要摻和那邊的事,守好自己的本分。”
巧葉答應著去了。
朱若敏一臉忐忑看著朱若錦,朱若錦拍了拍她的手:“小敏,以前在家裡時,我就說姊妹當中你還有些成算,怎的如今一點主意也沒了?”
“姐姐,我怕……”朱若敏手心裡出了密密一層汗,“自從進了楚王府,我每一日都提心吊膽,尤其,這個孩子又是來路不正的,我怕王爺……一旦王爺知道了真相,怕是王爺根本就不會顧念骨肉親情……”
朱若錦眼眉一立,斥道:“胡說些什麼!我們聽說王妃出了事也擔心得很,只是一個剛剛小產,一個胎像未穩,實在怕衝撞了王妃,所以不好過去侍疾,每日派貼身丫頭過去問候也便是了!有什麼好怕的!”
朱若敏諾諾連聲,不敢再說別的。
朱若錦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她一眼,這才繼續說道:“我跟母親說了,讓她把家裡常用的大夫送過來專門服侍你我,今後尤其是你的湯藥飲食,一律由他看過了方能用。至於你母親,我看也指望不上什麼!”
“是,”朱若敏低著頭,“我畢竟不是她親生的。”自從進了楚王府,一直不受寵,嫡母便已將她拋在腦後,後來楚王府出了事,大夫人還惦記著幾次三番過來探望朱若錦還給她送丫鬟送錢,而自己嫡母只做樣子來送了一回丫頭,明知她度日艱難也不曾貼補半文錢!而之前未出閣之時,她也曾百般疼愛,聲稱將自己視如己出!
這世上沒有誰比自己更加可靠!
長春殿,歐競天已經自己關了自己一天。
她走得那樣乾脆!以至於想找一兩樣屬於她的東西都不可得!或許她說的對,她一針一線皆是他所有,所以不必放在心上!
他搜索遍了兩個人的屋子,總算在枕頭上搜集到十來根烏亮的青絲,他將那一縷青絲繞在手指上,密密匝匝繞了一圈又一圈,微一用力便聽到細微斷裂聲,急忙收手,將那頭髮小心地放在貼身的荷包中。
這荷包是她親手所作,當日柔情蜜意,他以爲她在這細密的針腳中定也揉了滿懷柔情,原來一切都是他自以爲是!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爲了安他的心,好在他放鬆戒備之後,抽身離開!
慕清妍,你到底有沒有心!
天色已黑,寢居內卻沒有點燈,歐競天便在這一片黑暗中靜默。
“王爺,”一身利落裝扮的阿智在門外輕輕說道,“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歐競天提起早已準備好的小小包裹,面無表情站起身,推門而出,淡淡吩咐:“出發!”
阿智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小包,他卻握的更緊,道:“這個本王要貼身帶著。”那是她親手爲他縫製的爲數不多的幾件衣物。
“是。”阿智並不多問,與歐競天一起會合了阿信,帶上了十幾名護衛,輕裝簡從,直奔西秦。
阿信曾問過:“王爺,我們不沿路探查王妃行蹤麼?”
歐競天抿了抿薄肆的脣,幽深的鳳眸中寒意深沉:“不,我們直接趕奔冰泉山,本王要在那裡守株待兔!”
一連奔馳了五日,本就不愛多言的歐競天更加沉默寡言,身上的冷意一天比一天濃重,這些手下都不太敢靠近,他們只是在安全距離之外說些輕鬆些的話題,甚至講笑話,希望能中和王爺的冷意。
終於,阿智忍耐不住,催馬來到歐競天身側:“王爺,便是我們不知疲累,可是這些馬也該受不住了。”
歐競天垂首看著胯下一向神駿的烏龍駒開始東倒西歪的步子,臉上露出一絲憐惜,把手在空中一豎,一行人停留下來,在樹林邊打尖休息。
樹林裡隱隱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阿智起身走進去。不多時便提了一個獐頭鼠目的男子出來,往地上一摜,喝道:“把方纔的話再說一遍!”
“是是是!小人不敢隱瞞。小人是前面黑風寨的一個小頭目,昨天我們大寨主搶了一個女子上山做壓寨夫人,那女子,嘖嘖嘖,生的天仙一般,還會些醫術,性子卻不大好,新婚夜還把大寨主刺傷了,大寨主卻不捨得傷她,叫小人出來買些那個藥回去,好成就美事……”他一面說著一面望天,這天晴朗的很,怎的身上一陣一陣發冷?
“那女子有無受傷?”歐競天眼神冰冷,聲音裡幾乎含了冰霜。
那小頭目打了一個突,卻不敢不說:“大的傷痕倒是沒有,只是手腳上有些擦傷,因她性子倔強,不肯屈服,所以……所以大寨主叫人捆了她,可能……可能……”他越說越是膽寒,眼前這男子戴著沉冷的鑌鐵面具,露出一對他從未見過的綺麗的鳳眸,也有著他所沒見過的令人深入骨髓的的殺意!突然襠裡一熱,緊跟著又一涼,一股腥臭飄來,他的臉登時變成土黃色。
歐競天又問他山寨在哪裡,他這一次連話也說不出來,只顫抖著手指明瞭方向。
歐競天站起身大步向前走,薄脣邊冷冷吐出一個字:“殺!”
阿智阿信和護衛們大步緊隨其後,走在最後的一個護衛橫肘一揮,肘間隱藏的利刃便輕快地抹過小頭目的脖子,那護衛卻連腳步都不曾停頓片刻。
那小頭目還在驚愣,便覺脖子上一涼,緊跟著便發覺飛了起來,眼前景物紅白交錯,下一瞬便永遠墜入黑暗之中。
黑風寨建在半山腰,規模不大,甚至微見簡陋,寨主卻有三位,大小頭目十個,嘍羅兵也有一百餘。
這一日正擺酒慶賀大寨主喜得壓寨夫人,臉酣耳熱之際,忽聽蹄聲隱隱,大有風雷之勢。
大寨主擎著酒杯,乜斜著醉眼,大著舌頭:“打雷了麼?這還沒出正月呢,真他孃的見鬼了!”
二寨主哈哈一笑:“這是喜事!老天爺也替大哥高興!”
三寨主卻皺了皺眉:“不對啊,這動靜不是打雷,分明是……”那聲音越來越近,“像是馬蹄聲!”
大寨主呸了一聲:“老三,草葉一動你就說颳大風,水點兒一來你就說有暴雨!”
可是隨之而來的詭異的“噗噗”聲,使他們的臉色齊齊一變。
緊跟著終於有小嘍囉慘呼傳來。
三位寨主立刻拿刀的拿刀舉劍的舉劍,還未曾離開酒桌,屋頂便已被掀了開來,一股冷風夾雜著沖鼻的血氣撲面而來,他們的酒意一下子全沒了。
殺神!
終於見識到什麼是殺神!
當先一個黑衣男子戴著鑌鐵面具,面具掩蓋不住的鳳眸綺麗清貴,那人的意態冷酷卻似魔鬼,黑色錦袍當風飄搖,僅僅一個眼神,便已令全寨人馬化成一地冤魂。
“你……”大寨主仗著膽子出聲,下一刻便徹底喪失了說話的權利。
二寨主三寨主也在同一時刻奔赴黃泉。
歐競天轉身至內堂,在角落裡發現一身紅衣捆得糉子一樣的“美貌女子”,只一眼,失望便浸潤了滿臉,胸臆間一股惡氣翻騰不休!
這也叫美貌女子?充其量不過清秀罷了!
這也叫性子不好?不見她已經體如篩糠?慕清妍怎會如此不濟!
衣袖一甩,冷著臉,他快速離開,甚至都沒有給那女子解開綁繩。
阿智輕輕嘆了一口氣,放了那女子,好言安慰幾句,便去追趕歐競天。
此後幾乎路過一個山寨,他們便會平滅一個山寨,即使遇不上山寨,便是風聲不大好的幫派,也會一一挑了。一路行來,一路血腥。
阿智知道,王爺這麼做還是爲了王妃。他們一路奔馳一定早已將王妃甩在後面,這樣一來,王妃行路便會安全很多。
王爺的心,王妃到底懂不懂?
轉眼已進了三月,而他們的行程因爲蕩滅匪寇已經耽擱了不少,這一日正在趕路,迎面遇見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當先的馬車裡忽然探出一顆小小的腦袋,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睫毛尖端呈淡金色,像是鍍了一層陽光,隨著眼睛的眨動翻覆著迷人的光彩。他飽滿的脣揚起一個歡快的笑容:“喂,請問,你們是來找慕清妍慕姐姐的麼?”
歐競天勒住馬,仔細打量這個十來歲的男孩兒,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極其玉雪可愛的孩子,很容易討人歡心,他只淡淡掃了一眼,便淡淡問道:“慕清妍是何人?”
軒轅澈的眼珠滴溜溜一轉,疑惑的搔了搔後腦勺:“咦,我猜錯了麼?哦,抱歉抱歉。那便不耽擱你們了。不過若要去尋妍姐姐,只怕你們會走冤枉路,既然不認識妍姐姐……”他語聲越來越低,慢慢縮回車廂裡。
歐競天神色絲毫不爲所動,繼續催動坐騎。
馳出一程,已經看不到那隊車馬的影子,歐競天這纔再次勒住馬,對阿信道:“你折回去打探一下那些人的底細。”
“是!”阿信帶了兩個人立刻調轉馬頭去追軒轅澈。
仁義禮智信五人之中,阿仁武功最高,卻最囉嗦貧嘴;阿義沉默寡言,最是細心不過;阿禮中規中矩,最是中庸;阿智足智多謀,卻是五人之中武功最差的;唯有阿信,做事最爲幹練穩妥,雖然單獨一樣未必出衆,但綜合實力最高。當然,這也是這五人相比而已,他們不論哪一個單獨提出來都可以獨當一面。
歐競天下了馬,舉起水囊,喝了一口水,卻過了很久才嚥下。
阿智來到他身邊,輕輕說道:“主子,其實那少年分明是故意引起我們注意,必定……”
歐競天一擺手,沉聲道:“有關她的消息,不論真假,我總要知道。”
阿智嘆息一聲,退了開去。
過不多時,阿信便帶著人回來了。
不獨歐競天,阿智也大吃了一驚,記憶中阿信出馬無往不利,可這一次,竟然掛了彩!
阿信一臉愧色,翻身下馬,跪在歐競天面前,道:“奴才有負主子所託!”
歐競天示意阿智扶他起來,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那少年是天機閣中人,”阿信慚愧地低下頭,“屬下不慎遭了暗算。”
歐競天眼眸微微一瞇,脣邊勾起一抹興味的笑影:“天機閣麼……不錯。”
阿智使了個眼色,阿信忙道:“那少年還說他曾見過王妃……女主子,說女主子差點……”他臉色有點不好看,“差點被人侮辱……”
歐競天的眼光刀鋒一樣銳利刮過來:“說仔細點!”
“是!他說,那人叫黑豹,若不是他的朋友出手,女主子便被那黑豹給……給侮辱了。不過他朋友也廢了黑豹。女主子曾跟他一起住過一個多月……他還說,”阿信臉色越發難堪,“他還說五年之後他要迎娶女主子!”
“小子……”歐競天冷冷一笑,“膽子不小啊!”軒轅家這個年紀,這個時候能出現在這裡的,只有那個神童軒轅澈了!
“吩咐下去,找尋那個黑豹,然後該怎麼做,你們自己看著辦。”說罷,歐競天上馬,繼續趕往冰泉山。
已經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了,他必須要趕在五月之前趕到,不論如何都要拿到仙靈草!
三月十四,已經來到秦山山脈,翻越秦山進入秦境,再有兩三天路程便可抵達冰泉山。然而,眼前的鳳鳴關,不好過啊。
“路引準備好了麼?”歐競天凝望著依山背水的鳳鳴關,問身側的阿智。
阿智皺了皺眉:“賀長生控制鳳鳴關控制得很嚴,尤其近來西秦邊境隱隱有兵馬調動跡象,所以來往客商盤查比往日更加嚴苛。路引除了須各府縣加蓋官印,還需要鳳鳴關帥府一一驗明正身,所以……”
歐競天並不責備,他知道以阿智之能,倘說難辦必是事不可爲。略一沉吟將目光投向鳳鳴山,鳳鳴山也屬於秦山山脈一部分,山上多石少樹,壁立千仞,想要在賀長生無所察覺的情況下翻山過去,事比登天還難。但若要繞道,也非不可,但起碼要浪費一個月的時間,如今,最缺少的便是時間了。該怎麼辦?
“救命啊!”一聲淒厲的女子呼叫聲傳來,緊跟著便是野獸的咆哮。
衆人轉臉去看,卻見一戎裝女子已經丟棄了盔甲,包著頭髮的絹帕已經鬆散,一半青絲飄散在風中,更增幾分狼狽,身上軟甲尚算完整,但兩邊的袖子卻已破碎凌亂,身上斑斑點點盡是血跡。腳上的小蠻靴也丟了一隻,赤著一隻雪白的天足。一手擎著彎刀,另一隻手臂軟軟垂在身側。清秀的臉上淨是倉皇驚恐之色,氣息早已凌亂不堪,卻還是倔強地向前奔馳。
她身後不遠處是一隻被傷了一隻眼的大黑熊。黑熊受傷,兇性大發,一面咆哮,一面緊追不捨,一面緊追不捨,一面伸掌去拍。掌風凌厲沉雄,每拍出一掌,那女子的髮絲便會掉落一縷,或者衣衫破碎一塊。每拍出一掌,一人一熊的距離便會拉近一些。
女子已經力竭,黑熊卻怒氣勃發。
“主子,這女子身上的軟甲是神兵營專爲權貴子女量身定做的,這女子在鳳鳴關地位必定不低,說不定便是賀長生的女兒或者子侄輩。”阿智快速說道。
歐競天點了點頭,和一名護衛換了馬,張弓引箭,鵰翎箭帶著凌厲勁風嗖地一聲射出。阿智則帶著所有護衛牽了歐競天的寶馬悄悄隱退,只一瞬間,他已明白了主子的打算。
黑熊的身影已經完全將那女子罩住,女子心中絕望,腳下好巧不巧被石頭絆了一跤,一下子趴在地上,猛地扭頭,卻見那黑熊獨眼之中露出殘暴快意表情,狠狠一掌帶著腥風撲面而來。她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她並沒有等來那致命一擊,反而聽到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急忙睜開眼睛一看,卻見一支利箭貫穿了黑熊腦袋,黑熊早已絕氣倒地。緩緩站起身四處張望,終於在一處小山包上,看到了一位身著黑衣,手中擎著弓箭的青年男子。
他臉上的鑌鐵面具在陽光中折射出森冷而銳利的光芒,一雙鳳眸流光瀲灩,卻微帶了一絲暖意。一人一馬當風而立,恍然有天人之姿。
女子一顆芳心砰砰直跳,在驚嚇中一直蒼白著的臉也浮現一絲粉紅。軍中從來不乏勇武之人,但與自己那四位勇悍莽撞的哥哥相比,這人更在勇武之外增加了幾分瀟灑飄逸,至於軍營裡其餘那些莽漢,更加連給他提鞋都不配了。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策馬來到近前,掛好弓箭,伸手解下身上圍著的披風,手一揚,那披風便像是有知覺一般,將女子已經露出大片肌膚的身體包裹起來,妥妥帖帖的。
女子臉色更紅,垂下頭去,細細摸著那彈花暗紋玄錦披風,心中細細思量,這男子出身必定非富即貴,卻不知這面具下會是怎樣一副相貌。最難得竟是如此體貼……
男子已經朗聲道:“姑娘受驚了。”聲音清朗溫和,與軍中漢子的粗豪相比,別有一番動人之處。
女子呼吸也緊了緊,急忙還禮,惶急之間不知道該行閨中福禮,還是軍中軍禮,猶豫一霎,終於抱了抱拳:“多謝公子搭救!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青年男子還未說話,一隊侍從已經擁了來,當先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道:“公子,您可叫小的們好找!”
青年男子微笑道:“我也不過在這裡看看風景,”又對女子道,“姑娘是鳳鳴關的麼?這一帶怎會有野熊出沒?”
女子含羞點頭:“我是鳳鳴關大帥的小女兒,我叫賀金蟬,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她是含了幾分忐忑的,生怕那人不會回答。
“小可田潤澤。”青年男子卻禮貌從容。
賀金蟬猶豫了一瞬,道:“不知公子是否方便?”她詢問的眼光一擡,心跳又加快了幾分,近距離之下可以看到那一雙有著綺麗弧度的鳳眸,一撇一揚極盡迷人風采。
田潤澤淡笑不答,只吩咐管家:“著人擡了黑熊,好生送賀小姐回去。”
賀金蟬咬了咬脣,覷著眼道:“公子不一起麼?”她幾乎已經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田潤澤搖了搖頭:“我是出來遊山玩水的,官憑路引未曾帶在身畔,聽聞鳳鳴關盤查極嚴……下人們也只送小姐到城門便回來。”
賀金蟬眉梢一挑,臉上露出倨傲神色:“有我在,誰敢爲難你?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父帥定會重重酬謝!”說完又覺得語氣生硬,窺了眼田潤澤神色,倒也看不出來什麼,忙又加了一句,“我……也還未謝過……”
田潤澤又推辭了幾句,禁不住賀金蟬盛情邀請,只得勉爲其難跟著她進鳳鳴關,因她坐騎已被黑熊撕了,便叫侍從騰出一匹馬給她乘坐。
這田潤澤自然便是歐競天。易名爲姓,以字爲名。
路上賀金蟬便將自己爲了替母親醫病,所以出來獵熊取膽的緣故講了一番。覷著歐競天眼中隱隱有讚賞之意,心中不免得意,似她這種侍母至孝又有膽色英風的女子,天慶朝並不多見。天下男子見慣了嬌嬌怯怯柔柔弱弱的閨閣女子,乍見她這種風姿颯爽的巾幗英雄,豈有不傾心之理?
賀長生有四個兒子,卻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且是中年得女,寶貝的很,自知道女兒貿然出城獵取野熊,便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一連派出四五隊人去找尋,皆無功而返。忽然聽說女兒自己回來了,大喜過望,親自迎出關外。
歐競天不是第一次見賀長生,卻發現他比上次相見老了很多,一生戎馬又只有六十歲,卻已經眉毛鬍子全白了,背也微微駝著,只有兩隻眼睛還是精光四射。
賀長生一見歐競天便愣了一愣,賀金蟬跳下馬一頭扎進父親懷中,將經過講了一遍,一面講一面含羞帶笑偷偷瞄著歐競天。
賀長生堆起滿臉笑容,眼中卻仍含了三分警惕,好言安慰了女兒幾句,向歐競天拱手道:“原來是恩公!”
歐競天下馬謙遜:“老元帥言重了。”他禮貌周全,平易近人,完全是一副有教養的世家子弟模樣。
賀長生又道:“不知公子爲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他目光炯炯,直欲穿透面具,直指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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