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戰(zhàn)炮,哪怕是輕型野戰(zhàn)炮,在這個距離抵近發(fā)射,霰彈打到神像和人體上,馬上就起到了極具威懾力的“炮決”效果,任何存在,都瞬間被抹去了形體意義上的完整。
但饒是如此,剩餘的浦神觀狂信徒在短暫懵逼過後,反而像是精神受到了嚴(yán)重的刺激,開始發(fā)了瘋一般衝了過來.確實很嚴(yán)重,從浦神觀裡“請”出來的神像被打碎了,對於這一小撮人來說,無疑是天塌地陷般的事情。
不過好消息是,也僅限於這些人了。
對於這些人,姜星火當(dāng)然不會手下留情,相反,他雖然秉持以民爲(wèi)本,但這些冥頑不靈的敵人,並不是他所愛護的民衆(zhòng),必須要予以堅決地,從精神到肉體上的全面消滅。
姜星火衝著張安世微微頷首,張安世拔出手中的長刀,下令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火銃隊,點火!”
雨棚下,火銃手們點燃了火石,瞄準(zhǔn)了從泥地裡試圖衝上堤壩的浦神信徒。
永樂元年式火繩銃的有效射程只有六十步,停在原地的村民,並不在打擊射程之內(nèi),只有那些因爲(wèi)浦神神像被毀而變得徹底瘋狂的狂信徒,纔會送上門來被排隊銃斃。
火繩在頭頂雨布的保護下,靜靜地燃燒著,在下一瞬,就是鉛彈擊中目標(biāo)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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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銃!”張安世長刀重重?fù)]下。
隨著扳機扣下,火繩銃的藥室迅速被火藥浸染成黑色,隨後便是沉悶的響動傳出,鉛丸在銃膛裡迅速旋轉(zhuǎn),最終噴薄而出
密集的鉛彈飛射出去,在雨幕的映襯下,彷彿有千萬把利刃在空中揮舞著。
“噗嗤~噗嗤~”
鉛丸擊中身軀後產(chǎn)生的悶響,就像是某種特殊的催化劑,讓那些原本還想繼續(xù)往前的傢伙徹底失控、歇斯底里起來.有的人倒在了血泊之中,還有的則是四肢抽搐著死亡。
淒厲的慘叫響徹堤壩與灘塗,在密集的銃聲震懾和鉛丸的殺傷下,那些還在向著這邊衝過來的浦神狂信徒紛紛倒下,鮮血順著雨水流消散在空氣之中,濃郁的腥味瀰漫在空氣中,使得這裡變成了一處修羅地獄.
“砰—砰—砰砰砰——”
沒有接到長官停止射擊的命令,後兩排的火銃手依次開火,密集的銃聲仍然迴盪在這片土地之上,硝煙瀰漫,伴隨著火光閃爍,最後一部分原本還在奮力向前奔跑的浦神信徒,在絕望之中緩緩?fù)V鼓_步,接連不斷的身軀倒下,讓這裡變成一塊死域。
在這些人中,有幾名穿著祀神衣袍的男子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因爲(wèi),哪怕鉛丸擊中了他們的軀幹,他們依舊沒有倒下,只是晃晃悠悠,看起來非常狼狽。
“浦神保佑,刀槍不入!”
他們嘴裡喃喃著祈禱詞,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渾身是血,眼睛緊盯著不遠(yuǎn)處神像破碎的方位,眼眸中滿是熾熱的虔誠。
姜星火瞇著眼睛掃視了這羣傢伙,又?jǐn)E頭看了看不遠(yuǎn)處再次準(zhǔn)備就緒的青銅野戰(zhàn)炮,心裡冷笑了一下。
這些傢伙,多半是衣服下藏了鐵板之類,居然還妄想用什麼“刀槍不入”來糊弄人?
呵,時代變了。
一聲令下,青銅野戰(zhàn)炮的炮口瞄準(zhǔn)了剩餘的浦神觀衆(zhòng)人。
黝黑的炮口讓每一個村民都有一種相同的窒息感,尤其是那些被炮口鎖定的浦神觀衆(zhòng)人,更是恐懼得臉色煞白,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他們很清楚,衣袍下的鐵板擋不住國師的法器,他們想逃跑,可他們卻連跑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砰!”
炮彈穿膛而出,霰彈炸裂在半空,當(dāng)先的,一個又一個的信徒倒在了血泊之中。
看到這一幕,所有人都驚呆了。
然而剩餘的霰彈並未因爲(wèi)他們的死亡而停滯或者減少分毫,它們依舊快速、狠辣、迅捷地飛行著,在泥濘的道路上劃出一條弧線,最終落向前方,將一個又一個信徒洞穿了胸腔。
而後續(xù)氣氛所帶來的威懾遠(yuǎn)比身軀被貫穿的痛苦要強烈得多,那些被洞穿胸腔的信徒在臨死之際發(fā)出慘烈的嚎叫聲,甚至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猶如厲鬼嘶鳴一般。
在絕望之時,有幾個信徒突然跪倒在泥水裡,高呼起來:“求浦神救命啊.”
他們希冀得到來自神明的拯救,可是神明並不知道發(fā)生了什麼,神明甚至不能夠聆聽到他們的祈禱,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等待死亡。
不管怎樣,在銃林彈雨的掃射中,剩下的絕大部分的村民都已經(jīng)喪失了繼續(xù)鬧事的勇氣,有少部分人選擇逃跑,而大部分人則選擇原地跪倒在地,祈求著化肥仙人的寬恕。
化肥仙人威能恐怖的“法器”,給予了他們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這一點,從他們高高撅起的跪伏姿勢就能看出來。
河堤上下,死一般的寂靜。
他們不會忘記這次的教訓(xùn),他們再也不敢反抗,他們願意成爲(wèi)化肥仙人忠實的信徒,但凡是和化肥仙人沾邊的東西,他們都會心甘情願地供奉。
——正如浦神令他們信仰,是因爲(wèi)浦神能摧毀他們的農(nóng)田一般。
宋禮站立在河岸的堤壩上,看著這一幕,在一旁嘆道:“畏威而不畏德,見小利而失大義”
其餘人的心理,也都頗爲(wèi)微妙。
鄭和有些關(guān)切地看著姜星火,而黃子威則是看著靠近河堤的碎肉,與遠(yuǎn)處黑壓壓跪伏一片的村民,莫名地想起了一個詞,“涇渭分明”。
原本意思當(dāng)然是,涇河水清,渭河水渾,涇河的水流入渭河時,清濁分野明顯,比喻界限清楚或是非分明,而放到此時此地,也是頗爲(wèi)恰當(dāng)血腥與愚昧,構(gòu)成了同樣分明的畫卷。
不過葉秀才倒是長長地鬆了口氣,這已經(jīng)是他預(yù)想中最好的結(jié)局了。
國師以神壓神,成功地把浦神的狂信徒和普通村民,在精神上隔絕開來,面對江南無人不曉的“化肥仙人”的威名,普通村民失去了跟隨浦神狂信徒作亂的信仰。
雖然有些天馬行空,但卻無疑是一招妙棋。
唯有半邊臉毀容的曹鬆,藏在衆(zhòng)人的身後,默默地注視著姜星火。
“這位國師,對尋常百姓,還是太過心慈手軟了,也不知道這般菩薩心腸,縱使有雷霆手段,又能不能做成改換天地的大事。”
曹鬆自嘲一笑,他已幾乎到了隱姓埋名替國師效力幹髒活的狀態(tài),國師若是失敗,他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了。
姜星火不知道身邊衆(zhòng)人的心思,他看著眼前的場景,卻莫名地有些悲哀?
姜星火八世輪迴,人生閱歷無數(shù),可他依舊是一個人,他不是仙人。
他有自己的感情,即便他的目標(biāo)是拯救蒼生,讓華夏崛起於世界之巔,可面對著這些愚昧、愚蠢、貪婪、自私的村民,依然會有遏制不住的怒火升起。
閉眼的那一剎那,他也曾想過,要不要乾脆全殺了。
是他強忍著怒意,想出了辦法,方纔讓這些村民僥倖活了下來。
可是這些村民,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也並沒有敬畏他的仁慈之心,而是在敬畏他的神格,敬畏他能發(fā)出雷震聲的法器。
身旁的衆(zhòng)人,恐怕也不會理解他,只會覺得他婆婆媽媽,心慈手軟,不夠爽利。
自古以來,想要幹大事,哪有不流血的?
姜星火當(dāng)然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他想讓不好的結(jié)局不去發(fā)生,就能做到,可他還是在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全每一個活生生的性命。
或許,這就是他活的擰巴的地方他吃了太多苦,所以不想讓所有跟他一樣的苦命人輕易丟了性命,可偏偏,這些人不會理解他,甚至還會爲(wèi)了自己的蠅頭小利,去與他爲(wèi)敵,成爲(wèi)了他拯救更多人路上的絆腳石。
一小部分人的命,和更多人的命相比,孰輕孰重?
是否可以爲(wèi)了更多的人,去犧牲這一小部分人?
姜星火給出的答案,是做到最小的殺戮,犧牲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小部分,以此去拯救最大多數(shù)的人。
縱使讓自己都覺得不痛快,可這真的是姜星火在兩難之中權(quán)衡利弊,能做到最小損害的抉擇了。
可姜星火心裡,還是憋著一口氣,還是不痛快。
姜星火率先走出雨棚,他一邊走一邊抽動腰間的長刀,一步一步,穩(wěn)健、冷靜地走下河堤。
人們畏懼地看著他,有人偷偷擡起頭,又迅速地埋在了泥濘中,不敢直視他。
他握緊了手中的長刀,緩慢地向著人羣走去,那柄刀的刀刃在空氣中反射著寒芒。
姜星火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但是他每踏出一步,河灘上便會留下一個腳印,他身形的倒影,像是一座沉默卻堅定的巨山壓在了衆(zhòng)人心頭,令人喘息困難。
他的目光越過人羣,嘴脣抿成一條筆直的線條。
他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衝著堤壩下跪倒下的人們喊道。
“——站起來!”
衆(zhòng)人迷茫而盲目地站了起來,可他們雖然站了起來,姜星火卻彷彿看到,還有一道道看不見的身影,跪在泥濘的地上,畏服在被打碎的神像前。
姜星火再無話可說了,嘴邊的話語被他吞了回去。
深切的悲慼如同濃霧一般涌上了心頭。
他在這一瞬間,真實地意識到,想要改變?nèi)藗冃闹械膶κ澜绲恼J(rèn)識,難得就像是獨自搬山。
沒有人理解他,不論是山,還是身邊的人。
彷彿有無數(shù)的聲音,在苦口婆心地勸告他,放棄吧,這條路註定孤獨且坎坷。
“想放棄了嗎?”
姜星火問著自己,旋即重重地甩了甩頭。
河堤下的百姓,雖然迷茫,但總歸是站起來了,哪怕只是肉體站起了。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這座山,我欲以凡人之軀搬山填海,自然聽不得什麼.好言相勸。”
天邊鴻雁破雨飛過,映襯著姜星火孑立於灘頭的蕭索身影。
——————
一陣?yán)滹L(fēng)吹拂,捲動著漫山遍野的蘆葦蕩,在夜空的遮掩下飄搖不定。
夜晚,荒郊野嶺,一座廢墟前方,十幾名身披黑袍的白蓮教中高層正聚集在此處。
“聖女.”
一名護法低聲問道:“教主最近心緒煩躁得很,動輒便要殺人,很久沒有睡覺了,只有眼下睡得香甜,要不咱們都在這裡等著,等教主醒了再說?”
“當(dāng)然不行?!?
一名黑裙美婦人緩緩睜開了雙眼,露出一雙宛若秋水般透亮澄澈的眼睛,她輕聲說道:“這一次行動,我們本來就是爲(wèi)了讓那位國師背上濫殺無辜的名聲,只是沒有成功而已,可不論成沒成功,都得及時稟報教主纔對?!?
帶著面具的白蓮教長老問道:“讓姜星火被迫‘濫殺無辜’,是你的意思,還是教主的意思?”
美婦人答道:“是教主的意思,也是很多宦場裡大人物的意思.這位國師,惹了衆(zhòng)怒了?!?
聞言,白蓮教的中高層們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你懂得”的表情。
白蓮教以“普化在家清信之士”爲(wèi)號召,形成了一大批有家室的職業(yè)教徒,稱白蓮道人。在江南,由白蓮道人組成的堂庵遍佈各地,聚徒多者千百,少者數(shù)十,規(guī)??芭c佛寺道觀相比。
堂庵一般供奉阿彌陀佛、觀音、大勢至(合稱彌陀三聖)等佛像,上爲(wèi)地方大員祝福祈壽,下爲(wèi)地主老爺辦佛事,也有一些修路築橋之類的善舉堂庵多擁有田地資產(chǎn),主持者往往父死子繼,世代相傳,堂庵的財產(chǎn)實際上是主持者世傳的家產(chǎn),這些白蓮道人勾通官府,交結(jié)豪強,成爲(wèi)地方一霸。
所以,在這裡的白蓮教中高層,並不是什麼泥腿子,相反,他們大多數(shù)都讀過書,也與江南宦場中的人物們熟稔得很。
國師以雷霆手段血洗了常州府宦場,殺了個人頭滾滾,又逼迫松江府的士紳們繳納糧食。
這一切的行動,不是沒有代價的。
就像是姜星火在拼命地擠壓一個彈簧一般,這個彈簧很難摧毀,所以招致反彈,幾乎是必然的。
明面上的官員士紳,當(dāng)然不能把姜星火怎麼樣,但是他們還有白蓮教這個手套。
於是,在輿論上攻擊姜星火,搞臭他的名聲,自然就成了最佳選擇。
可惜姜星火本人沒有任何明代宦場裡常見的嗜好,不喜歡鋪張浪費擺排場,從不以權(quán)謀私,沒什麼家人可以攀附著雞犬升天,名下所有財產(chǎn)幾乎均是皇帝或皇子公開贈與。
就連女人這方面,秦淮河上排名最靠前的幾位名妓,也是仰慕這位“小柳永”的才華,排著隊自薦枕蓆,可從沒聽說過誰有機會。
從道德上來講,這是一個近乎於聖人的完人。
所以能攻擊的,自然也只有他做的事情。
可不論是化肥的推廣,還是“攤役入畝”等等政策的提出,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都不是能攻擊的點,其他的方面,也最多是學(xué)術(shù)和道統(tǒng)上的爭議,吵得很兇不假,但上升不到黑料的地步。
於是,白蓮教想方設(shè)法,投入了大量的資源,給姜星火設(shè)了一個套。
既是爲(wèi)了白蓮教叛軍的喘息,也是爲(wèi)了給江南士紳一個交代。
可惜卻被姜星火在最後時刻,以神壓神,因爲(wèi)自己的善念,陰差陽錯地躲了過去,讓白蓮教和江南士紳們的謀劃,徹底落空。
“請示教主,是爲(wèi)了讓教主示下接下來的對策大黃浦附近的信徒和堂庵徹底暴露,被清掃一空,我們損兵折將、死傷慘重,不能夠就這樣算了,否則的話,對教主我們根本沒辦法交代。”
黑裙美婦人說道:“而且,就算是爲(wèi)了在三湖的教中軍隊,也得想個辦法,繼續(xù)阻止姜星火打通大黃浦-上海浦?!?
“聖女可有妙計?”
“有些粗淺計較。”
戴面具的白蓮教長老忽然擡手道:
“那聖女還是親口與教主說吧。”
“不錯,徐長老所言極是!”
“聖女,您可以代表我們。”
衆(zhòng)人紛紛說道。
“好。”黑裙美婦人眼底閃過一絲鄙夷,但還是點頭,旋即邁步朝前走去。
片刻之後,她走到了這座廢棄的寺廟廢墟門口。
這座寺廟外牆斑駁破爛,早已朽壞不堪,院牆上爬滿了綠藤與雜草。
在漆黑陰森的夜色下,寺廟內(nèi)傳出了隱約可聞的蟲鳴聲。
黑裙美婦人站在原地,沉默了數(shù)秒鐘。
緊接著,她推門走了進去。
寺廟裡,瀰漫著淡淡的腐臭味,一扇半新不舊的木門上掛著兩串銅鈴鐺,隨著她推開的木門的移動而叮咚作響。
大雄寶殿內(nèi),燈火昏暗,一尊巨大的佛像矗立在大殿盡頭。
黑衣美婦人踩著凌亂的腳印,沿著臺階拾級而上,繞過了那兩排破舊的蒲團和供桌,徑直走到佛像前。
她按住佛陀的手指,輕輕一擰,隨後,嘎吱嘎吱的機括聲響起,一個小小的窟窿從佛像背部伸展出來。
她轉(zhuǎn)身離開佛像正面順著那小小的洞窟往下行走。
越走近,越感覺陰氣森森。
終於,在一條長廊盡頭處有一扇鐵門,鐵門上掛著幾根鏽跡斑斑的鐵鏈子,看得出年歲很久遠(yuǎn)了。
黑裙美婦人打量了四周後,便緩緩?fù)崎_鐵門,鑽了進去。
“咯吱……”
鐵門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聲音,伴隨著幽冷寒風(fēng)的吹拂,給人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就像是鬼怪潛伏在黑暗中,等待著食物靠近。
這裡,顯得十分詭異。
鐵門背後,是一間狹窄逼仄的小屋。
黑暗中只亮著一盞燭臺,散發(fā)出微弱的光線。
“真空家鄉(xiāng),無生老母。”
按著刀的守夜人與聖女見禮,隨後拽了一下身旁的繩子。
片刻後,繩子復(fù)又被扯動,守夜人掏出鑰匙打開了小屋內(nèi)的另一道鐵門,讓開門口。
而這扇門一打開,內(nèi)部卻是別有洞天。
明亮的燈光照射了進來。
原本逼仄的屋子踏入了一扇門,瞬間變得寬敞明亮,裡邊陳設(shè)奢華典雅,擺放著各式精緻的傢俱,貴重的古董。
這裡,儼然就如同是帝王的寢宮。
一個老人側(cè)臥於塌上雙目緊閉,仿若已經(jīng)沉睡。
在他的面前,有一張琉璃桌,桌上擺放著各色精緻美味的菜餚酒水,但卻一筷都未動,涼透了。
黑裙美婦人靜悄悄地站在一側(cè),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吭聲。
良久,老人才睜開眼來,對著黑裙美婦人問道:“事情怎麼樣了?”
他的嗓音嘶啞、低沉,聽不出喜怒哀樂。
黑裙美婦人語氣略帶愧疚:“我們失敗了?!?
“嗯?”
牀榻上的老人瞇著眼睛,他沒有發(fā)怒,反而問道:“姜星火,是怎麼破局的?”
黑裙美婦人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不僅是上海縣的骨幹力量損失殆盡,還包括那三千多名浦神信徒,本來是藉著浦神的名義傳教多年方纔有此影響的,此番怕是也破了膽,再也無法鼓動跟著我教行事了?!?
黑裙美婦人嘆了一口氣說道,“那個姜星火實在太狡猾了,我甚至懷疑,他提前佈置好了陷阱,等我們鑽進去以後才發(fā)現(xiàn),我們?nèi)忌袭?dāng)了,不但損失慘重,而且被抓了活口.王一涵和幾個教中骨幹被活捉了?!?
聽到這番話,老人久久沒有說話。
白蓮教在每個府有分舵,每個縣有分堂。
一縣堂主,還是這等重要縣城裡的堂主,被生擒活捉,一旦被刑訊逼供,吐露出的東西,足以讓整個松江府的白蓮教組織徹底毀滅。
事實上,白蓮教造反經(jīng)驗豐富,高層並不處於三湖範(fàn)圍內(nèi)被圍困的白蓮教叛軍中,而是大膽地隱匿於官軍的地盤,所以他們其實不怕註定失敗的叛軍被徹底消滅,反而更擔(dān)心白蓮教的組織遭到破壞。
畢竟,只要組織完整,白蓮教就永遠(yuǎn)不會被朝廷消滅,失敗一次不要緊,還有下一次,失敗的多了,沒準(zhǔn)哪一次就成功了.元末紅巾軍大起義不就是如此嗎?只不過是最後朱元璋得了天下。
而這些白蓮教高層所藏匿的區(qū)域,實際上,離姜星火併不遠(yuǎn)。
老人思忖幾息,說道:
“王一涵不清楚這裡,但此地不見得安全了,現(xiàn)在開始轉(zhuǎn)移到嘉興府去?!?
“另外,讓我們潛伏在民夫隊伍裡的人,嘗試提前挖垮大黃浦的堰塞湖?!?
“教主?!?
黑裙美婦人慾言又止,猶豫剎那方纔說道:“這是讓他們?nèi)ニ退溃@可是教內(nèi)精銳?!?
“送死也要去,有一線希望就要嘗試,現(xiàn)在不用,何時才用?”
“否則,等明天姜星火當(dāng)著闔縣十萬百姓的面,把堰塞湖炸了不論是軍事還是民心,這次我們還有什麼翻盤的希望可言?”
“更何況,王一涵未必不曉得他身邊還有不歸他管的教衆(zhòng)?!?
黑裙美婦人還想說什麼,可當(dāng)她看到老人那滿是血絲的眼眸時,乖乖地閉上了嘴。
——————
民夫們宿在河堤外兩裡的丘陵營地上。
後半夜了,葉宗行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一直在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事情。
一會兒是國師的“火藥爆破學(xué)”的那些知識在腦海裡劃過,一會兒是灘塗上血淋漓的碎片,又一會兒,則是幻想出的明日湖垮後洪水洶涌而至的場景。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迷迷糊糊地快要進入夢鄉(xiāng)。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通鋪上,有幾個民夫輕手輕腳地起牀穿衣服的聲音。
葉宗行繼續(xù)閉上雙眼假寐,一時之間,他真的沒想到會有什麼異變。
很快,有腳步聲走近,停留在他的鋪前。
葉宗行依舊保持閉眼狀態(tài),他以爲(wèi)那些傢伙準(zhǔn)備去如廁了,誰料他忽然感覺臉頰傳來冰冷之意,像是刀刃的寒氣在刮擦著肌膚。
緊接著,耳畔響起陰森的竊竊私語:
“白日裡就是這人見過姜星火,要不要順手.?”
“他只是一個秀才,不要因爲(wèi)他誤了大事?!?
另一人阻止了他,旋即,幾人悄然離去。
葉宗行一點一點地睜開眼睛,只見幾個黑影已經(jīng)走出了帳外。
不知道是不是剛纔被嚇得夠嗆,葉宗行能夠察覺到,他們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殺氣和寒意,但這位葉秀才膽氣不小,默默地起身穿上鞋,便打算去彙報管理民夫營的校尉,這幾個人有異動.葉宗行又不傻,自然不會拿自己這副比手無縛雞之力略強的小身板,去跟手持利刃的歹人拼命。
可葉宗行剛剛走出帳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沒得選了。
因爲(wèi)那幾個黑影就在他要出去的必經(jīng)之路上,正在帳篷的陰影間穿梭,而更爲(wèi)恐怖的是,還有好幾組同樣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周身四面八方。
就在葉宗行走了幾步,猶豫要不要先回帳篷的時候,忽然身後有人拍了拍他。
一瞬間,葉宗行的身體像是被施加了定身咒一般,變得僵硬無比。
“你怎麼沒帶鏟子?”
葉宗行本就黑瘦,一身打扮和膚色,跟其他民夫並無區(qū)別,他見自己未被識破,勉力低聲應(yīng)道:“忘在帳篷裡了,正猶豫要不要回去拿?!?
“拿我這把?!?
身後的民夫遞給了他一把鏟子,隨後,他便被裹挾著潛伏在陰影中,向河堤走去。
夜晚的堰塞湖湖堤,只有星星點點的火把,亮著微弱的光芒,似乎守備並不嚴(yán)密。
白蓮教潛伏在松江府民夫隊伍裡的精銳們,悄悄地在一片樹林中聚齊,足足有數(shù)十人。
這種緊急的時候,自然顧不得什麼排隊點名,只是按照各自的分組,大略分工了一番,便要開始行動。
葉宗行糊里糊塗地跟著白蓮教徒們,順著堰塞湖的另一側(cè),往河堤下走,這裡已經(jīng)預(yù)留出了一個過人的地方。
遮蔽的草棚子被掀開,底下早已有人在接應(yīng)。
葉宗行看了一眼這人的裝束,雖說也都是民夫短打扮,但明顯不太一樣,這人腰部繫著紅繩,藉著月光看去,胸口還紋著一朵白蓮。
葉宗行心頭一跳,即便剛纔他已經(jīng)猜個八九不離十,但沒人說話,也沒看到標(biāo)誌,他還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而此時葉宗行方纔確定,這些人果然都是白蓮教徒!
他不敢多問,跟著這些人從另一邊爬下水渠,再次沿著水渠潛行。
等到了堰塞湖的湖堤下,此刻,他終於確認(rèn),這羣人的目標(biāo),確實是整座湖堤!
他們竟然真的要挖塌湖堤!
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帶著絲絲涼意。
葉宗行忽然打了一個激靈。
這裡是湖堤,湖堤的對面就是上海浦,而兩岸的長堤能抵禦明日註定會洶涌而來的洪水,不讓洪水蔓延,前提也是建立在國師用火藥精準(zhǔn)計算進行的“定向爆破”上。
而這羣人若是有其他手段,挖塌湖堤,後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
葉宗行的水利知識告訴他,兩岸的大堤,有極大概率承受不了胡亂垮塌的堰塞湖所積蓄的洪水。
畢竟這個水位,別的不說,光是看著,都算是駭人聽聞。
這羣王八蛋,他們究竟想幹什麼?!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嗎?
就在葉宗行滿肚子疑惑的時候,他忽然看到,後面竟然有一個手推車被推了過來,裡面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裝載著什麼。
一個白蓮教小頭目不耐煩地低聲催促道。
“伱,你,你,去下面接著?!?
葉宗行被稀裡糊塗地指派了過去,當(dāng)他看到上面扔下來的東西時,險些嚇得靈魂出竅。
不是別的,竟然是白蓮教自己收集的火藥!
這些火藥當(dāng)然也就是聽個響,官軍明日要使用的火藥,眼下都被鄭和存在倉庫,親自率領(lǐng)重兵把守,白蓮教沒有一點偷盜的機會。
可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樣,玩意挖著挖著,堰塞湖快要受不住了,再點燃這一車火藥,沒準(zhǔn)就真垮塌了啊!
冷汗從葉宗行的額頭滑落下來,他磨磨蹭蹭地抱著火藥包,往堰塞湖下面走。
眼看著,好幾組人已經(jīng)在挖了。
他們揮舞著鏟子,用力地挖掘著堰塞湖。
“爲(wèi)什麼守衛(wèi)這麼鬆懈?官軍是吃閒飯的嗎?”
葉宗行的內(nèi)心焦急無比。
而就在這時,忽然一支響箭沖天而起。
緊接著,圍繞著堰塞湖,四面八方火光大亮。
無數(shù)人馬團團包圍而來。
白蓮教衆(zhòng)人頓時臉色劇變!
“不好,中計了。”葉宗行身邊的人咬牙切齒道:“趕快離開這裡!”
然後他轉(zhuǎn)身要走。
可就在這時候,忽然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你覺得現(xiàn)在還能走掉嗎?”
衆(zhòng)人扭頭望去,只見在黑暗之中有無數(shù)身影緩緩朝著他們走過來。
曹鬆騎著馬,在衆(zhòng)人的護衛(wèi)下,把手裡的頭顱高高地拋起。
這頭顱滾落了兩下,出現(xiàn)在白蓮教衆(zhòng)人的面前。
非是別人,正是本地堂主王一涵的首級。
“國師有令,一個不留!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