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寒風(fēng)凜冽,薄雪飛揚。
本身在車況路況都欠佳的古代,長途跋涉便是樁辛苦事,遇上雨雪,就更麻煩了許多。
雖然沈家的馬車被沈瑞改良過,但到底與后世沒法比,且若一直走大城鎮(zhèn)的官道也還罷了,可惜更多時候是要走各種便道甚至野路的,又因奔喪趕得急,這一日顛簸下來,真是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這樣的顛簸車上看書也是甭想了,沈瑞索性棄車騎馬跟著跑上一段路,既是松散筋骨,也是打熬身體。
沈瑛、沈瑾都是會騎馬的,只不過到底是文人,騎馬還在少數(shù)時候,若是長途騎行卻是跟不上的。
因著下雪,下晌申初遇到驛站便即住下,以免天黑錯過宿頭。
下了馬,沈瑛沒等仆從去吩咐驛卒,自家就先喊上了要熱水。又笑向沈瑞道:“到底是老了,不如你們少年人。我得好好泡泡腳解解乏。”
沈瑞佯作詫異道:“正是青年俊杰呢,怎么就喊老了!瑛大哥這話我可不敢接。”
沈瑛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竟打趣起我來了。”
那邊沈瑾倒面露赧色道:“瑛大哥這般說,我才是真慚愧,這會兒我是腿軟的。”
沈瑞笑嘻嘻道:“你們都是鍛煉的少了,若同我一般騎馬馳回去,也就練出來了。”
沈瑛連連擺手,笑道:“可不得了。我得服老。”
眾人都是哈哈大笑,走進驛站安置。
沈瑛沈瑾都是官身,小驛站本就不敢怠慢,這邊又手面寬,打賞不少,驛卒們更是伺候得殷勤,少一時熱水熱食便都得了,送到各人房中。
驛吏還特地過來致歉,表示鄉(xiāng)下地方,又值下雪,沒甚好吃的,請大人們見諒。這一番自然不僅得了“諒解”,還順帶得了大大的紅封,不由得眉開眼笑。
沈瑞的狀態(tài)雖比沈瑛沈瑾強不少,可把雙腳浸入熱水那一刻,也是舒服得長長呼出一口氣。
往年來往松江都是乘舟而行,相對好上許多,如今隆冬季節(jié)運河封凍,也只有陸路了。
沈瑞并不怕吃苦,當初跟著王守仁與陸家洪善禪師一路徒步跋山涉水,什么苦吃不得,只是,如今這番苦吃的,稱不上個“值”字罷了。
這番,是要回去松江參加四房張老安人喪禮。
憑心而論,沈瑞雖不至于盼著張老安人早點咽氣,但生母之所以早早故去不說全賴張老安人卻也差不多了(當然,也得賴沈源這禍害)。因此他于內(nèi)心當然是不樂意為那自私?jīng)霰∮薮篮谛牡睦掀抛颖紗适匦⒌摹?
但奈何世情如此。
雖然沈瑞過繼了,禮法上與四房只剩族人關(guān)系,但血緣上,張老安人畢竟是沈瑞的親生祖母,他若真?zhèn)€不回去,只怕日后也要讓人說嘴。
讀書出仕聲名何等重要,徐氏得了消息,便命人立時給他收拾回去的東西,知道沈瑞不痛快,又溫言安慰了一番。
沈瑞又不是小孩子,道理如何不懂得,反勸徐氏不要掛心。
沈瑾遣人來報喪時,已是十一月初二,沈家族里來參加沈滄大祥的族人已是回去一批了,尤其如沈瑛這樣要跟著去山東的,早在十月二十七就已跟著沈理一家啟程了。
這邊沈府只得快馬過去追了沈瑛通知,也給沈理報信。
沈理因有調(diào)令在身,上任都是有時限的,不能回去松江,且這族親關(guān)系也遠了許多,不去也沒甚關(guān)系。
沈瑛則總歸是要回去的,明明知道有喪事,卻往山東耽擱時日,于沈瑾面上也不好看,便放棄了山東之行,半路改道,去匯合京中南下的沈瑞,準備等四房事了,開春后再走水路去山東。
沈瑞出京前往楊廷和那邊辭別,楊廷和剛剛升職,朝堂又頗多變動,也沒有許多時間與沈瑞詳談,只囑咐不要擱下功課。無意說起沈瑾,不由搖頭一嘆,道:“張家剛與他謀了條青云路,奈何……不過到底品級也是上來了,他日出孝起復(fù),也能謀個高些的缺兒。”
沈瑞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便只微笑應(yīng)是,并不多言。
這件事,京中這圈子里的人大抵為沈瑾惋惜一句,當然更多人,尤其是翰林院的人,持那酸葡萄心態(tài),陰陽怪氣的說一聲:有個好岳丈有什么用,萬般皆由命吶。
而沈瑾家里已是鬧翻了天。
小賀氏這個繼嫡母本就在狀元府呆得尷尬,參加完沈滄大祥禮就立時“病愈”,收拾包袱借口回去伺候老太太,麻溜回松江了。
原本進京的路就那么多,小賀氏這出京當能同進京報喪的人走個碰頭的,報喪的人不敢同沈瑾說自家吃壞了肚子,路上耽擱了好些時日,只說大約是和太太走兩岔去了。
沈瑾也無心追究什么,只叫人快馬去追小賀氏報信。
小賀氏這一走旁的不要緊,這府里當家人張玉嫻卻是個沒經(jīng)過事兒的新媳婦,于白事上一竅不通,心里又鬧著別扭,一時諸般喪儀都置辦不好。
沈瑾自不能等張玉嫻慢慢學(xué)會,便就自家張羅起來,好歹他經(jīng)過嫡母孫氏、五房鴻大老爺兩場喪禮,大體事情也知道,且家中積年的管事仆婦也還在。
張玉嫻什么也不做反倒更生氣了,一個不痛快,又跑回娘家去。
沈瑾沒功夫理會她,也不愿理會,張玉嫻作為新婦不肯去拜見他族人是一怒,不肯去參加沈滄大祥是一怒,為他求官又大肆張揚更是一怒,這幾番怒氣累計在一起,便是好脾氣如他,也是半點兒寬容也不想給予了的。
且身上有孝,原是不當往旁人家去的,便是張玉嫻想不回來,壽寧侯府也會攆她回來的。
*
壽寧侯府內(nèi)院
張玉嫻伏在母親懷里哭天抹淚,“……我夫君好不容易得了這樣的好官職,我樂一樂又怎么了?怎的就是招搖了!又沒請外面的人,不過是自己家里人罷了。”
“我怎么會知道就趕這么巧,偏那天來報喪啊!都是那天殺的報喪奴才沒眼色,府里擺著酒呢,就哭號著報喪來了……那樣的局面,難道我丟的面子少了?竟還怪我……
“嗚嗚嗚,也沒人教過我喪事怎么辦啊,我說一句我不懂難道還是假話誑他不成……”
壽寧侯夫人被她哭得腦袋都大了三圈。
她本就是心里不高興的,這親家老安人死的真不是時候!若是早些時日知道了,也就不用忙活著給女婿謀高位了!
這可好,人情也托了,銀子也花了,官兒一天都沒坐上,就丁憂去了。
那樣的位置難道還能空下來等他一個人不成!
等他丁憂回來,早就沒地兒了,想要謀缺兒起復(fù),又是一筆銀子。
“得了,別哭了。”壽寧侯夫人沒甚好氣兒的道,“姑爺難道樂意是這樣的?這種時候他比你還難受呢,你就該當勸勸他,怎的反倒和他置氣?”
張玉嫻的哭聲戛然而止,睜大一雙哭得紅腫的圓眼睛,怔怔的看著母親,一臉的不敢置信。
一顆淚珠兒就那么直直的從眼眶里墜落下來,她仍是沒醒過神來一樣,木木的喊了聲,“娘!你不疼我啦?!”
壽寧侯夫人那顆老母親的心立刻就軟了,嘆了口氣道:“傻孩子……”
還未等說出下話來,那邊張玉嫻已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肝腸寸斷。
壽寧侯夫人腦仁子都疼了,一邊兒揉著太陽穴,一邊兒低吼道:“得了,得了,別哭了,再哭一會兒把太夫人都哭過來了。看她可容你帶著孝往娘家跑!”
這話還是好使的,張玉嫻自小兒也不是最得金太夫人寵愛的那一個,因此還是頗為懼怕金太夫人的,尤其是婚后,她回娘家來鬧,還被太夫人抓過去訓(xùn)話一次。(雖然太夫人的意思是,盡管沈家門第不高但夫家面子還是要給幾分,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欺負……)
壽寧侯夫人見她停歇,便揚聲喊外頭丫鬟伺候姑奶奶梳洗,待女兒捯飭完了,仆從都退下去了,她這才嘆氣道:“這事兒,誰不窩火?你父親也是一般的不痛快。但說到底,這事兒還是姑爺最難受,又是丁憂去職,又是喪親,你也要多體諒他才是,怎的還這樣鬧。”
見女兒杏眼一瞪又要反駁,她點了女兒的頭一下,道:“你呀,就是自小被我慣壞了,恁是不體諒人!姑爺算是脾氣好的了。你且想想當初怎樣與我說的他百樣貼心,現(xiàn)在你好好待他,他豈會不好好待你?”
“我哪里又不好好待他了?我這樣還不叫好好待他!”張玉嫻忍不住尖叫起來,氣憤道:“他怎的就不體諒我,我這樣舍臉回來求娘家與他謀個好位置,他不說謝我還要與我鬧。”
壽寧侯夫人白了女兒一眼,道:“我早就與你說過,便是你身份再高,這樣趾高氣昂的,施舍般的予他,他也不會感恩戴德謝你的。男人誰不好個面子?真若是個軟骨頭,怕你又要嫌棄了。”
張玉嫻哼了一聲,道:“說破了天也是我?guī)土怂醯木筒辉撝x我。”
壽寧侯夫人道:“難道你樂意別人施舍的?誰人不是這樣?你本就是真心對他,不這般大喇喇的駁他面子,先讓他歡喜著,再小意溫存與他說,他難道會不謝你?那樣他心里敬你愛你還來不及!以后你們相處,你便設(shè)身處地為他想想,也就沒這許多紛爭了。”
張玉嫻忍不住冷笑道:“他才幾品的官兒!竟還要我設(shè)身處地為他想,還要我敬著捧著不成!要是皇帝表哥么我自然敬著,他是個什么東……”
她說話時本沒走腦子,在親娘面前,原也是不需要三思的。其實她也是話趕話說到了這里,心里也本是把對皇帝表哥那份癡心放下了的……
可是這話一出口,她自己也覺得不對了,忙不迭的掩住口。
壽寧侯夫人已是變了臉色,一聲低喝,“糊涂東西!你還沒打消那糊涂心思?”
張玉嫻惶惶然撲到母親懷里,忙忙解釋道:“不是的娘,我沒那樣想。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順口說了……”說話間眼淚也掉下來了。
壽寧侯夫人推開她,直視她眼睛,道:“我不是嚇唬你。你最好沒有了那心思,否則,家里也不能容你。”
張玉嫻咬著下唇,使勁兒點頭。便再是糊涂,她也知道如今自己既嫁為人婦,就再不能提那事了,再提,便是有活路,也只能一輩子青燈古佛了。
壽寧侯夫人盯了她半晌,見她小臉兒也嚇白了,心里嘆了口氣,面色才緩和下來,鄭重道:“先前與你說的那些話,你總也不上心,我總想著你還小,方為人婦還不太懂,日后慢慢學(xué)起來也就是了。但現(xiàn)下,你這一去松江,幾年不回來……”
說著她自己又慢慢心軟了,這個女兒長這么大還沒離開過自己身邊兒,便是嫁人了,也在京里,又是三天兩頭的跑回來。這冷不丁的要去那么遠,好幾年見不著,壽寧侯夫人忽然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分外疼惜起這個女兒來。
張玉嫻聽著這話,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嚶嚶哭了兩聲,道:“娘,我真不想去啊……要是我被欺負了,您不在我身邊兒我可怎么辦啊。”
壽寧侯夫人心又化成一汪水了,把可憐巴巴的女兒攬進懷里,嘆氣道:“傻女兒,當著旁人可不要再說這樣的傻話了。你這樣厲害,怎的還會被欺負了去?你呀,去了那邊,總歸要記著處處給姑爺留面子,關(guān)起門來怎樣都不要緊,出去外面了,就要聽姑爺?shù)摹!?
她想了想,又透了句話給女兒,道:“我也不瞞你,你父親是極看好姑爺?shù)摹T蹅兗遥愦蟾缍纭⒛憬惴颍际亲叩奈鋵⒌穆纷樱墓倮铮簿凸脿斄恕D愀赣H不惜舍面子挪銀子給他謀這位置,是對他寄予厚望的。你好好待她,日后少不得你的五翟冠。”
明代服制,公侯伯及一品誥命方可戴這五翟冠。
張玉嫻眼睛眨了又眨,嘴嘟起又放下,終還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應(yīng)了一聲,道:“知道了,娘。”
壽寧侯夫人松了口氣,這才細細的同女兒講起待婆家的經(jīng)驗來,如何處置家事,回了族里如何待族親。又不免在心中埋怨事出太急,她有太多東西來不及教會閨女。
卻不想是誰當年一味嬌寵著女兒,什么都不教,只把女兒養(yǎng)成這什么都不會的樣子的。
好說歹說勸了女兒一回,總算是勸得女兒表態(tài)會好好與夫家相處了。
壽寧侯夫人前腳送了女兒出門,又怕頭次出遠門的女兒吃苦,后腳便張羅了許多東西,吃穿用度乃至車上鋪的褥子燒的炭都備下了送去了狀元府。想了想,到底還是擔(dān)心女兒在千里之外受委屈,又千挑萬選了兩戶家生子合家一并過去聽差,表示不算狀元府的人,月例銀子侯府出。既是給女兒省開支,也是為了自家好幫女兒控制。
饒是諸般事情都算計到,準備好了,壽寧侯夫人卻也總擔(dān)心女兒路上不適應(yīng)。
事實證明,知女莫若母,她的擔(dān)心一點兒沒錯兒。
才出了京城三天,張玉嫻便覺得周身哪哪兒都不舒服,認為車行得太快,路上太顛簸,顛得她周身酸乏,要求每日慢行,早早投宿。
又過了三天,恰是她葵水來了,便喊腹痛,干脆不肯上路了,在最近的城鎮(zhèn)里尋了最好的客棧投宿。
沈瑾也不強求,叫張家?guī)淼钠蛷目醋o他家姑奶奶,自家?guī)е鴰讉€人先一步趕路去了。
沈瑞原就不愿與沈瑾一家子同行,沈瑾又要跑調(diào)職請假,沈瑞便借口要趕著去匯合沈瑛先走一步。
沈瑾此番撇下張玉嫻,便是快馬加鞭追上了沈瑞。
姑爺跑了,張家人面面相覷,可也知道自家姑奶奶不占理,那邊是人家親祖母過世,這承重孫奔喪去,這路上拖延總不是個事兒。
可做仆從的又實勸不動這位主子奶奶,只得由著姑爺黑著臉先走了。
沒成想掉回頭來,姑奶奶竟鬧著要回京!
幾個仆婦嚇得魂兒都沒了,拖拖拉拉晚些日子還可以說是公侯家的千金身子弱,受不住長途奔波,若是調(diào)頭回去了,這一家子的名聲也就別要了。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動怒降罪的。
重要的是,姑奶奶未必會怎樣,身邊的人基本上都別準備活了。
因此仆婦們幾乎是抱著張玉嫻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苦苦哀求才把人按下的。
張玉嫻其實也知道回去不得,但一肚子氣怎生忍下?!便頻頻寫信回京向母親訴苦。
壽寧侯夫人起初接了信,還百般心疼閨女,后來見閨女說女婿撂下她先走了、她想回京,便是一面生氣閨女不省心,一面埋怨女婿不懂事。
可哪里能讓這小冤家回來!
壽寧侯夫人這邊正自頭疼著生悶氣,那邊大女兒張玉婧也回娘家來了,張口也是有事相求:“娘,皇上這陣子又選親衛(wèi)呢,聽說西苑那邊兒修好了,要往那里去,大哥二哥可去了?好娘親,把你女婿也弄了去吧!”
壽寧侯夫人皺了眉頭,道:“哪兒得來的消息?我卻沒有聽說。”
張大姑娘心知兩位兄長不過是錦衣衛(wèi)掛個銜兒,領(lǐng)份俸祿罷了,當值都不肯去的,哪里會去西苑,不過這樣說個引子罷了。
她嫁給了保定伯次子梁繼安,保定伯府在京中本就不算煊赫,梁繼安又是次子,也不能襲爵,還是因著娶了壽寧侯的長女,由壽寧侯討情得了個錦衣衛(wèi)的閑差。
梁繼安雖不是那斗雞走狗的浪蕩子,卻也算不上是個有上進心的,只不過,總要為自己謀個前程吧。
尋常天子身邊兒的錦衣衛(wèi)那都是頂級勛貴家子弟,還輪不上他。
這次是從酒桌上聽來的,西苑馬上就要修好了,皇上有意選一批親近的錦衣衛(wèi)駐守西苑。
那西苑是什么地方?就是天子別苑,供天子玩樂的所在,據(jù)說修得美輪美奐,又有百獸百鳥戲耍,在諸紈绔口中那就是仙境一樣的存在。
在這樣人間仙境的地方陪著皇上吃喝玩樂,豈不是大大的美差!
更勿論若是入了皇上的眼,沒準兒品級還能再提一提——沒看到陪在皇上身邊的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在成親時被皇上提成了副千戶么!
因此許多勛貴子弟爭相表示自家要尋門路往那邊去當差。
梁繼安是怦然心動的,卻也知道自家老爹沒什么人脈也沒什么面子,這事兒還得著落在岳父身上,因此回家和媳婦一商量,就由媳婦先回娘家去探探口風(fēng)。
張大姑娘見壽寧侯夫人是真不知道,便嘟起嘴來,佯作生氣的樣子,嗔道:“娘這陣子就操心妹子了,怎的都不操心操心我!”說著欺身過去,掛在母親身上,撒嬌道:“娘也要管我一管!”
壽寧侯夫人一樂,伸手扒拉開她,眼仁兒里都是笑意,口中卻嫌棄道:“多大的人了!都是做娘的人了,還這般痞賴!”
張大姑娘笑嘻嘻見好就收,也不一味歪纏,便就梁繼安從席間聽來的那些話挑挑揀揀的說與母親聽,又道:“爹娘原就說皇上身邊總要有咱們家人才好,這才給二妹夫謀了個日講官,又謀進了詹事府。我也不吃這飛醋,到底妹夫是狀元郎,有本事的人。而今妹夫丁憂了,恰又有了這樣的機會,我們家繼安替了妹夫在皇上身邊兒輔佐,不也是一樣。娘,這時候,你與爹可不能偏心了。”
壽寧侯夫人笑道:“我?guī)讜r偏心過?偏心也是偏心著你。這事兒我放在心上,等你爹回來便問問他。沒準兒他知道這事兒,已是在尋門路了,你呀,自己也是當娘的人了,還不知道父母的心?真有好事兒,便是你們不來說,你爹也是會給你們弄來的。”
張大姑娘忙又撒嬌賣癡,因笑道:“果然是偏心我的,那我今兒晌午要吃水晶鵝!那邊府里的可沒咱們家的好吃。”
“好,管夠,你盡管吃。”壽寧侯夫人最是吃小女兒情態(tài)這一套,張大姑娘這番彩衣娛親逗得她十分開懷。
還是老大比老二省心吶。壽寧侯夫人又忍不住和大女兒抱怨起二女兒來,把這番路上種種說了。
張大姑娘心里罵老二蠢,再怎么著也不能奔喪時候鬧這么一出,先前就已經(jīng)沒了貞節(jié)名聲,再沒了孝順名聲,這還活不活了!而且還容易拖累姊妹乃至侄女兒的名聲,即便是她張玉婧這是出嫁女,也少不得被影響。
口中卻順著母親道:“二丫頭什么時候吃過這樣的苦,也難為她了。她還小呢,才十五,懂個什么,狀元公也真是……唉。”
壽寧侯夫人只覺得同大女兒才說得到一處去,心里熨帖,便忍不住倒苦水,說了一番二女婿種種倔強。
張大姑娘眉頭緊鎖,當初家里為什么將妹子嫁給狀元公,她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便是那般又怎樣,侯門千金吶,到底是下嫁了。
(當然,在她眼里,除了嫁給皇家,嫁到哪里都是下嫁。連她自己加入有爵人家也算是下嫁。)
既是下嫁,沈家那邊就理當捧著供著她妹子才是,何況妹子還與他謀了官職。像她張玉婧,在婆家就是被供著的,丈夫想謀官職,不也低聲下氣來求她!
妹子怎就遇上這樣一個不知事的愣頭青呢!
張大姑娘冷笑一聲,道:“娘,這沈家,怕是有那些讀書人的臭毛病罷。您也別置氣,沒用,這樣的毛病,多是慣出來的,冷著他們就是了,咱們家在這里立著,自有他來求著咱們的時候。”
她目光閃爍,“況且,他這不是丁憂了么。少年得志,一路被人捧著,難免又傲氣,這次丁憂回來,瞧沒人理他了,又是什么樣子。回頭我也寫信給二丫頭,叫她也別氣,有甚好氣的,只冷眼看著。”
“唉呀,理是這么個理了,可哪能真這么辦呢。”壽寧侯夫人自家說女兒女婿不好行,旁人若說——哪怕是另一個女兒說,也是不愛聽的。“這樣傷了夫妻情分,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張大姑娘可比張二姑娘機靈太多了,聽母親這話音兒就知道母親挑理,便也改口道:“我也是替二丫頭抱不平罷了。他們吶,還是小夫妻,剛相處,慢慢的也就好了,當年我和你女婿也不是沒拌過嘴,誰還記仇是怎的。娘你也別掛心了。”
壽寧侯夫人嘆了又嘆,又說起張玉嫻將在松江府的日子,種種憂心。
張大姑娘聽著聽著,忽就一拍手,道:“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
見母親疑惑,她忙笑著道:“皇上不是把那沈家的松江棉布點作了貢品么。原本這東西不值什么,哪里能同蘇杭蜀地的緙絲織金比。不過前番皇上下旨嚴查了衣冠僭越事,京里這些商戶便不敢造次。他們那些商戶啊,手里大把的銀子,不敢穿明著絲綢綾羅,又想要體面,可不就得選這貢品的松江棉布。倒叫這棉布好賣了去。”
壽寧侯夫人隨意應(yīng)了一聲,這松江棉布于她來說,不過是做中單做襪子不錯的料子中一種。
聽得張大姑娘道:“娘,你道京里誰家做這個松江棉布的生意?就是那個趙彤,武靖伯府的趙彤!還有楊廷和的閨女叫楊恬的那個。”
聽到這兩個名字,壽寧侯夫人便是一陣厭惡,當初都是因為這兩個東西坑了張家!在親閨女面前便毫不掩飾,直道:“提這兩個東西做甚么,沒得壞了胃口。”
張大姑娘道:“所以,這便宜怎么能叫這兩個東西占了去。”
壽寧侯夫人臉色難看,道:“那便怎樣?要砸了她們的鋪面還是毀了她們生意?你便是辦得也得做干凈些,別叫人抓了把柄。你莫魯莽,若是武靖伯府也就罷了,這個楊廷和剛剛升了官兒,皇上那兒正看重,再惹上他家便不妥了……”
張大姑娘一愣,隨即忙道:“娘,瞧您說的,我是那樣魯莽的人嘛,怎么會給家里惹這樣的禍!我是說,這生意,咱們也做得呀。要不是二丫頭跟回去松江府,我也想不起這茬來,娘你想呀,那貢品棉布是哪家的?就是沈家織廠的呀,就是,就是二妹夫先頭那個親弟弟的。”
壽寧侯夫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狀元公本庶出的身份也是她所不喜的話題之一。
若非當初查清楚了沈瑾是在弟弟出繼之前就記在嫡母名下,還分了嫡母家產(chǎn),禮法上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她是斷不會將女兒嫁過去的。
但那到底也只是禮法上,即便那個嫡子出繼了,只要有人提起,也是明晃晃顯出沈瑾是庶子來。
張大姑娘道:“當初咱們不是查到,妹夫那嫡母孫娘子過世時,賀家趁機賤買了其嫁妝織廠,直到年初賀家被抄家,那兩個織廠才被皇上賜還回去么。其實,論起來,沈家老二都被過繼出去了,不是孫娘子的兒子,原是沒資格受這所賜的,理當給孫娘子名下唯一的兒子——我二妹夫才是!”
壽寧侯夫人瞪了大女兒一眼,道:“你也知那是皇上所賜!你還想同皇上掰扯這樣的道理去?!還說不與家里惹禍呢,我瞧你比二丫頭還能惹禍!咱們家不差那萬八千兩的銀子。此事休提。”
“娘你瞧你,也不容人把話說完了!”張大姑娘嘟起嘴來,又撒了個嬌,讓壽寧侯夫人平息了怒氣,才笑瞇瞇道:“我可不是要掰扯呀,哎呀,只是講講這個道理,就退一步說,便只是退還孫娘子的嫁妝,孫娘子當初可是明確說了嫁妝一分為二的,織廠也當有二妹夫一半兒的吶!如今我們不要是我們不要,那出繼的沈家老二不給便是他不對。嗯,那沈家老二不就是楊恬未來的夫婿。”
壽寧侯夫人不由厭惡道:“怎的這群討厭的人都湊一處去了!”
張大姑娘沒心沒肺的哈哈笑起來,拍手道:“可真巧了!約莫是啥人找啥人吧?!”
笑罷又道:“我們也不要沈家給我們一間織廠出來,娘說的對,咱們也不差那萬八千的銀子,但二妹夫既是孫娘子如今唯一的兒子,這貢品便不能叫那沈家老二一個給占了,我們織出來的也當是貢品。
她嘴角含笑,眸光閃爍,“二妹妹左不過也是要在松江住上些時日的,守孝也無事可做,不若讓她建個織廠出來,也做這貢布。以咱們家在宮里的關(guān)系,您說著貢布是收咱們的,還是他們的?咱們也在京里開鋪子,以咱們家在京里的人脈,您說旁人是買他們的,還是買咱們家的?”
見壽寧侯夫人仍猶豫不決,張大姑娘又笑瞇瞇道:“這事兒您尋思尋思,若是可行,也不用打咱們家招牌,免得御史又胡說八道的,太后姑姑也不喜。我這兒也有些銀子,和二妹妹姊妹兩個合股做這織廠并布莊,對外只說我們的嫁妝銀子投的生意,賺點兒脂粉錢,這御史總沒話說了吧?”
張大姑娘湊到母親身邊,撒嬌似的挽起母親的胳膊來,“其實我也不差些許銀子,但我想著狀元公家底薄,你瞧給二妹妹的聘禮,唉,我也是真心疼二妹妹呀。她也不能守著嫁妝坐吃山空,總要做些生息的營生,為將來兒女攢下些嫁娶銀子呀。且二妹夫日后是要起復(fù)、要往上走的人,也不能總靠著咱們家出銀子,我們這些出嫁女,總不好占了公中的太多,便是哥哥們不怪,嫂子們心里也不痛快。二妹夫那邊又是要風(fēng)骨的,這般二妹妹自家有銀子了,也硬氣不是。”
這一番話才是真正說進了壽寧侯夫人心坎里。
她到底上了年紀,能照看女兒到幾時呢。日后她信兒子的兄妹情,可兒媳呢?難道要讓兒媳給女兒小鞋穿!
終究,是要女兒自己立起來,才萬事圓滿。
壽寧侯夫人緩緩?fù)鲁隹跉鈦恚瑖@道:“也只你,是真心疼二丫頭的。也不用你們倆出什么銀子,我這兒私房銀子也有些,要多少,我與你們姐妹拿。”
見母親這樣的態(tài)度,張大姑娘心下大喜,趁熱打鐵,道:“我不要娘的銀子吶,都該當我孝敬娘才是。那娘,你便在給二妹妹回信時,說上一句。回頭我也與二妹妹寫信詳細說說,派我的陪房往松江府走一趟,看看究竟。”
壽寧侯夫人慈愛的看著她,點頭應(yīng)下。
張大姑娘笑得眉眼彎彎,轉(zhuǎn)而又嘟起嘴道:“我給二妹妹幫了這樣大一個忙,娘可不要只偏心這二妹妹,不理我的事兒了。”
她笑嘻嘻湊過去,央磨著母親,道:“娘可要與爹爹提,你大女婿進西苑的事兒!”
*
西苑要找隨駕錦衣衛(wèi)這件事,在京中還是剛剛有些風(fēng)聲出來的秘密。
在沈瑞這邊卻是完全公開的,現(xiàn)在他在途中收到的張會的信件,十之八九是在說這件事的進度。
至于保護王岳,在兩人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中,張會是決心去做的,但表示要自己去做,而不調(diào)英國公府的人,即想自外面杜小八處尋人,并用當初英國公麾下舊部、已不在行伍與英國公府沒關(guān)系的人,以及沈瑞手下長壽幾個,便是希望事發(fā)也不牽連英國公府——主要是不牽連他兄長。
沈瑞也知他顧及,自然同意。兩人敲定細節(jié),也布置好了人手。只不過王岳尚未出京,也就還未有消息送來。
西苑親衛(wèi)這件事,論起來,還是沈瑞一手促成的。
沈滄大祥過后,壽哥曾出宮見了沈瑞一次。
這是自伏闕以來,壽哥頭次出宮,這一次,他似乎顯得比從前更輕快一些,好像脫了韁的野馬,盡情撒歡兒一般。
可見從前三位閣臣還是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你可算是要出孝了。”壽哥笑嘻嘻的虛點沈瑞,玩笑的口吻道,“趕緊考上進士,趕緊入仕來與朕幫忙。現(xiàn)下空出來位置可多,朕可缺人手呢!”
沈瑞也笑著應(yīng)和,立時就要叩謝皇恩,“皇上金口玉言,這是要給我賞個官兒呢。”
壽哥哈哈大笑,道:“是極,是極,朕金口玉言,只要你入了二甲,呀,三甲也成,便就許你個官兒做。”
兩人說笑一番,壽哥又興高采烈的表示,西苑已大抵竣工,只等著明春再挪些花草,好好布景一番。
“岑章倒是能耐,在遼東與朕尋了幾只猛虎來!”壽哥咂咂嘴,有些遺憾道,“可惜沒得猞猁,朕原看史書寫盛唐,便是人人騎獵時都帶著猞猁的,便極想要一只。如今沒奈何,也只好尋些獵犬,再帶上豹子充數(shù)了。張家先前進上來的兩只豹子也好,待將來挪去西苑豹房,朕帶你去看,有一只通體漆黑的,倒是漂亮。”
說起這些來,他便又眉飛色舞,一派神采飛揚,“朕已試了,掛起肉來命獵犬去叼,都跳得不高,唯有豹子是躥得真好,好不精彩!你來西苑,朕帶你看!朕想叫人在遼東圈一處犬場,養(yǎng)些好獵犬,都說遼東那地界,飛禽走獸都養(yǎng)得精悍。”
聽得壽哥說起犬場來,沈瑞不由心念一動,便道:“我有個想頭,不知道妥當不妥當,說給皇上聽個樂子罷。我原看書看得雜了,看過些寫古時戰(zhàn)事的,凈有些是飛禽走獸為陣法的。”
壽哥最喜兵事,搶著接話道:“朕知道,朕知道,一字長蛇陣嘛,二龍出水陣、白鶴亮翅陣……”
沈瑞笑道:“不光這些,還有一種,卻不是讓士兵仿照飛禽走獸布陣,而是沒有兵士,就是飛禽走獸為兵的。”
壽哥更高興了,一個蹦高躥起來,大笑道:“火牛陣!”
沈瑞點頭道:“英明不過陛下!火牛陣便是一種。不過又有后人書說火牛陣系以訛傳訛,據(jù)說牛見火驚惶,非但不會沖進敵營,反可能在己方軍營就發(fā)狂亂撞,倒傷了己方。”
壽哥想了想,點頭道:“也是這般。唉,怪可惜的。若是能用,在草原上對付韃子也好。”頓了頓又道:“怕也不行,草原太大了,韃子散開,這群牛卻不會盯著韃子追,怕是要兀自亂沖散了。”
沈瑞道:“正是如此。因此火牛陣怕不實用。不過,牛不會追著韃子跑,我卻想到有一獸會追著跑的。”
壽哥微一沉吟,便道:“可不是么,獵犬!”
專門為捉獵物而訓(xùn)練的獵犬,自然會一直追蹤著獵物的行跡。
“我在書上便是見著有獵犬助陣的記錄。”沈瑞道,“只是……看的書太多,一時也想不起哪本了。不過陛下既是要設(shè)犬場,大可讓那邊尋積年的老獵戶、養(yǎng)犬的高手,多多培育出良種來。
“現(xiàn)今的獵犬,便是放在戰(zhàn)場,大抵也是追蹤,面對一身護甲的敵人時,犬牙也是沒辦法的,反倒容易被一刀斃命。但若培育出良種來又不一樣,有那耐力好的便即長途奔襲,若是跑得奇快的,就可以正面襲擊敵人,便是不直取咽喉,能在胳膊上開個口子,那敵軍的戰(zhàn)力也會大大下降。
“而且,一只兩只許應(yīng)付得過來,若是一群狼呢……犬又比牛聰明不知多少,是分得出敵友的。”
聽沈瑞一氣兒說完,壽哥擊掌連連叫好,“這樣甚妙,甚妙。”因又斜睨著沈瑞,似笑非笑道:“你總有這般好點子。也別藏著掖著,快快都講出來。”
沈瑞佯作苦笑道:“好陛下,小人真是書讀的駁雜,不時得陛下提點,方能想起一二來。卻是沒法盡數(shù)都倒出來的。”
壽哥哈哈一笑,也不相逼,因轉(zhuǎn)頭向張會道:“京衛(wèi)武學(xué)里也當開門課,叫這些將官們都學(xué)一學(xué)御獸,別獵犬養(yǎng)出來了,他們不會用!”
張會笑著應(yīng)是,又建言道:“圣上不是要調(diào)人去西苑駐守?不若就在西苑里輪訓(xùn)御獸。”
壽哥笑道:“妙極妙極。在里頭挑好的,便封個御犬勇士……”他頓了頓,道,“唔,這個名字可不威風(fēng)……便叫,便叫……便叫豹房勇士!”
他既提出來了,大家也只有鼓掌叫好的份兒。
沈瑞心下一嘆,前世史上還真有豹房勇士,聽聞是只養(yǎng)了一只豹子,卻派了二百四十人看守,何至如此!抑或是史書杜撰。
但,若是真有呢?
那些勇士,真的只是看守豹子嗎?
“皇上,這些勇士,”沈瑞直視壽哥的目光,“可為親衛(wèi)。”
壽哥愣了愣,下意識道:“錦衣衛(wèi)都是親衛(wèi)。”話出口了,忽的又明白過來,沈瑞說的,是他的自己能掌控的親衛(wèi),真正屬于他自己一個人的兵力。
無端的,他就想起了伏闕那日。
他雖早知道會有百官伏闕,但山呼海嘯的聲音涌進來時,他還是不可遏制的覺得恐懼,好像他們很快就要涌上大殿,指責(zé)他,甚至抓住他。這種失控感讓他很不舒服。
虧得布置了大漢將軍在殿前護衛(wèi),否則,真不知道那天最終會是什么結(jié)果。
他是必須要有一支自己的兵。
只屬于自己的親衛(wèi)。
壽哥裂開嘴笑了,卻沒發(fā)出一點兒笑聲,他只道:“好。準卿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