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從客棧抬出沒多久,沈瑞等一行也離開了客棧,繼續(xù)啟程。
因南直隸富庶,現(xiàn)下又不是災(zāi)年,正是春日萬物生長之季,即便窮苦百姓,也能用野菜果腹。這賣兒賣女的事,他們這一程也就遇到呂丫一起。倒是小偷,逮了不少,簡直防不勝防。任何地方,都不缺游手好閑的混混地痞,這些人可是就是一天到晚盯著路過的外鄉(xiāng)人。
王守仁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很容易被盯上。
馬路上故意往身上蹭,三更摸客房,半路設(shè)劫,各種模式都遭遇過了。
沈瑞從開始的新奇,到后頭則是無動于衷。
倒是五宣,不知是不是受沈瑞上一回“討還銀子”的啟示,如今不僅是“雁過拔毛”,而且還“一文不留”。遇到態(tài)度不好的、模樣猥瑣的,甚至連衣服都給扒個干凈,只留下一條褲子。
至于傳聞中的大盜,只會盯著那些名聲在外的鄉(xiāng)紳巨賈,不會去盯著幾個過路人;人多勢眾的土匪之流,則是呼嘯深山老林,不會到繁華地界來找死。
至于黑店人肉包之流,不要話本看太多。能在一個地方開客棧,最重要的就是口碑,要真與人命案上搭上,名聲再好的客棧也只有關(guān)門。
至于那話本中扮演炮灰角色、愛調(diào)戲美人的紈绔,還遇上了兩個,下場實是不忍說。這其中的細節(jié),沈瑞不過是在心中想想,是不敢再提及。就是八卦如五宣,也曉得什么是禁區(qū)。
因不急著趕路,趕上天氣陰雨時,一行人就歇上幾日。洪善禪師雖沒有去地方禪寺掛單,卻時常去訪友講禪。
沈瑞適應(yīng)了旅途生活,精神松懈下來,便常跟著洪善大師去聽禪。禪宗講的禪坐,是頓悟。沈瑞卻想到六道輪回上,自己雖沒有見識過陰曹地府是什么模樣,可確實是兩世為人。
到底是自己變成了鬼,魂飛五百年前;還是前世的自己,在一場重病后,有了后世半生記憶。輪回轉(zhuǎn)世,是藏傳佛教的教義。藏傳佛家與禪宗畢竟系出同源,沈瑞想要從其中找到一個答案。
他對佛學來了興致,并沒有瞞著旁人。
王守仁本就不是迂腐之人,他自己就曾與人說佛論道。正是因這個緣故,沈瑞覺得王守仁不會干涉自己的興趣,可是他想錯了。王守仁初涉佛道之學時,已經(jīng)十七、八年,弱冠年紀。即便對佛道之說來了興致,也能克制自己。沈瑞如今才十歲,又因喪母之痛,性格大變。誰曉得沉迷佛學下去,會成什么樣子?陸家子弟多學佛,出家、做居士的代不乏其人,不過陸家有一條家規(guī),未成丁不得學佛,就是怕子弟因沉迷佛學失了進去之心。等年紀長大,心性養(yǎng)成,樂意學佛那就是另一回事。
王守仁擔心的,就是如此,怕沈瑞移了性情。
在他看來,沈瑞早慧多思,學東西極有天分,要是專心科舉,定會是個少年舉人。他對沈瑞抱有很大期望,自是不希望沈瑞走彎路。
沈瑞每次隨洪善大師回來,依舊回王守仁身邊聽講。王守仁加快了教學速度,每天好像都在加分量,在看沈瑞的承受極限。
沈瑞正專心在佛學奧義上,并未發(fā)現(xiàn)每日講的課業(yè)多了。因真心崇敬王守仁,他不樂意讓其失望,對學習依舊十分專心。一日兩日,《論語》不知不覺講完,已經(jīng)講到《孟子》。
見沈瑞每次練字背書不耽擱,可心思多是在佛學上,王守仁曉得,不制止不行了。
這日,沈瑞再想要同洪善禪師出游時,王守仁就將他留了下來。
王守仁開門見山道:“瑞哥兒,你長大要做和尚?”
沈瑞目瞪口呆,忙搖搖頭道:“先生誤會了,弟子沒有出家的念頭,只是對佛學頗有好奇。”
王守仁正色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學習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這些日子的功課,你是背熟,可你還記得何解?可曾領(lǐng)會其中意思?囫圇吞棗,你是糊弄為師,還是在糊弄你自己?”
沈瑞聞言,滿臉漲紅。
既遇名師,他一心想要做個好學生,如今卻挨了訓(xùn)斥。偏生王守仁說的貼切,真是一針見血。
沈瑞小聲道:“先生,弟子錯了,弟子不該沉迷佛學,在功課上分心。”
“佛學博大精深,為師我也曾被深深吸引,并且從中學會‘善’字。善人就是善己,恕人就是恕己,使人性格豁達。就是道家奧義,了解深了,也能使人有所獲。可你尚年幼,正是該讀書的時候,為師不贊成你過早涉獵佛道兩門。佛家講的是放下,道家奉的是逍遙。在你學會做人,學會有擔當前,不應(yīng)該去接觸這兩個法門。”王守仁道。
沈瑞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他不能否認這些日子真的羨慕洪善禪師的自在。甚至他心底已經(jīng)有了念頭,若是有一日遇到大挫折或困境,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效陸家先祖,在風景秀麗的地方修建一座禪院。
這樣的“放下”,又哪里是真正的放下,不過是不負責任的借口而已。
王守仁嘆口氣道:“我知道你看著冷清,實是心地良善。若你遇到落難需要幫助之人,會不會相幫?”
沈瑞是不屑做圣父的,很想要搖搖頭;現(xiàn)代人的冷漠刻在他的靈魂里,使得他永遠不會像王守仁那樣,認為“人心本善”。可是他只是尋常人,又沒有傲視蒼生為螻蟻的魄力,真要遇到落難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他還是樂意伸援手。
想到這里,沈瑞便點了點頭。
只是他信奉是“人心本惡”,即便是有心行善,也會在保護好自己,不給自己添麻煩的情況下。
王守仁抬頭道:“可你想過沒有,憑一人之力,又能幫得了幾人?”
沈瑞回答不出,滿心糾結(jié),他是真沒想過。他又沒有將自己當成上帝,怎么會用老想著幫人之事?以他目前的狀況,還需要旁人相幫。
王守仁怎么咬上“幫人”上了,“圣父”之類的形象,不應(yīng)該是娘娘唧唧、啰啰嗦嗦,被人打個巴掌也要擔心是不是震了對方手疼么?王守仁的形象與“圣父”完全不搭界,不要串演好不好。
越是熟悉,王守仁在沈瑞心中的“圣人”光環(huán)越暗淡。即便王守仁行事人品都使人尊敬,可到底接了地氣。
糾結(jié)著,沈瑞神臺突然清明,想到一個可能:“先生本是能享清閑的性子,卻依堅持科舉,到底是為了甚?是長子光耀門楣之責,還是想要功成名就澤披一方百姓?”
王守仁臉上露出笑意:“難為你會想到這個,為師確實存了這點愚念。我無心權(quán)勢之爭,只想造福一方百姓。若是有一縣之地,我會善待一縣百姓;若是有一府之地,我為會這一府百姓做主;若是有一省百姓,我會竭力為他們主持公道。”
說起心中抱負,王守仁眼睛直發(fā)亮,意猶未盡,沈瑞卻聽得要冒冷汗。
王守仁這想法,并不令人意外,讀書人清高,不熱衷權(quán)勢的便多抱有造福百姓的目的做做官,可多是好心辦了壞事。
沈瑞驚訝是王守仁志向遠大,絕對不是終止與一省之地。在旁人看來,一個舉人侃侃而談,委實可笑,別說是巡撫一省,就是四品知府,多少官員熬了一輩子也熬不到這位置。
沈瑞卻是曉得王守仁日后成就的,就從王守仁的話中聽出了桀驁。這樣的言論,要是被人歪曲,就是心懷逆反。
王守仁這番念頭,坦蕩無私,要是按照這般行事,也會成為一方百姓的好父母。可官宦之中,像王守仁這樣念頭的又幾人?天下烏鴉一般黑,出來一只白的,只會格格不入。
明明知道此刻應(yīng)該慎言,沈瑞還是忍不住道:“就是先生竭盡全力,也不過是治一縣、一府、一省之地,先生有沒有想過,有一個法子,可以讓更多的百姓得到心懷百姓的父母官?”
話說完,沈瑞就后悔自己嘴快。
開宗立派豈是那么容易的,稍不小心,就有結(jié)黨之嫌。王守仁年老致仕、或者被罷官不出時,招些學生教導(dǎo)沒有人會去計較;若是在朝,青壯年紀,這樣培養(yǎng)門徒,就是找死。
王守仁笑笑道:“我雖抱著造福一方水土的念頭,說到底不過是紙上談兵,不足之處甚多,因此方常入市井走走,看百態(tài)人生。到底該如何對百姓好,甚是百姓真正需要的,還需慢慢探索。用這尚證實的空想去教授旁人,又能教什么?”
這一位確實是個有責任心的人,不過想到他顯達前的坎坷經(jīng)歷,沈瑞小聲道:“弟子曉得,天下不是只有一省百姓,先生的志向也不會限于此。只是人心叵測,有人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為防禍從口出,先生志向,往后還是莫要宣之于口。”
王守仁聞言,顯示一愣,隨即苦笑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能想得到這些。禍從口出,禍從口出,你說的沒錯。若是我早記得‘人心叵測’四字,也不用受這幾年的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