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沈滄兩周年祭禮。
本身小祥大祥便不是那賓客眾多的隆重祭禮,沈家更是辦得低調,而在這個朝堂風云變換的時刻,便是有心想巴結一下新出爐的楊詹事、準閣老的,也不過是送了奠儀過來,不曾親至。
沈家這邊除了至親族人之外,便是姻親幾家,以及沈滄生前最為親近的舊友、同僚、門生前來。
毛遲作為女婿,也一般同沈瑞接待客人,只是板不住臉上總帶出喜色來,未免和這氛圍不符,沈瑛便將他安排在后面管著僧道祭禮事宜。
這倒不是毛遲對已故的丈人沈滄不敬,而是因就在前幾天,玉姐兒剛剛查出身孕來。
這于二人可是天大的喜事。
兩人成親已近三年,仍膝下荒涼,此時久盼的孩兒終于來了,自然免不了歡喜,毛遲再怎樣注意板著也難免流露出痕跡來。
玉姐兒那邊只有歡喜更多,雖然毛家沒有催促也不曾給毛遲添房里人,但她自己心里仍是萬分焦急,多次跟著婆母各處上香求子。
沈家二房本就子嗣單薄,玉姐兒也不免暗暗疑心自身,如今終于有了身子,雖未知男女,總算不是“不能生”,心底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原是同周年祭時一樣,十五一過便過來娘家幫忙,沒忙上兩日,一次飯時忽作嘔不止,沈家人還道她吃壞了東西,待請了大夫來瞧,才知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淺,脈象不甚顯。
玉姐兒原還道因著近日心里總惦著父親大祥的事宜,多思多慮月事方遲了,卻不想是有喜,不由喜極而泣。
徐氏忙不迭的打發人備穩當的車,趕緊把玉姐兒送回毛家去。
不單單是因著坐胎未穩需她靜養,也是因著當時風俗,孕婦是不得出入白事場所的,怕給孩子招來晦氣。
今年族中幫襯的女眷多了,且還有陸二十七郎的媳婦張青柏這樣的伶俐人兒,也用不上玉姐兒如先前那邊張羅,因此玉姐兒也不推辭,紅著眼睛上了回婆家的車,毛遲一路咧著嘴送了媳婦家里去,而后就一人兒往沈家來幫忙。
毛太太聽說媳婦有了身孕,歡喜得什么似的,立時給供著的送子觀音上了香,又許下金身。然想到媳婦打娘家回來,心下又不免埋怨,有身子的人在白事上總歸不吉利,又命婆子趕緊備了艾草去去晦氣。
婆子暗暗叫苦,這大冬天的,哪里還尋得來艾草。
主仆倆計較這事,那邊又來報沈家送了東西來。
沈家每次往毛家給姑奶奶送東西都是大手筆,這次也是一般,吃用及各色補品不說,另還有沈家特特自前來作道場的道人處請來的辟邪符篆,專門為玉姐兒所備。
毛太太見沈家做事這般妥帖,心里那一點點不滿也就煙消云散了。
*
二十二正日子,楊廷和擱置了繁忙的公務,告了一日假,帶著幾個年長的兒子過來沈府。
楊廷和如今炙手可熱,自然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攀談。
楊慎不喜跟著父親應酬,便帶著弟弟們過來與沈瑞敘話。
除了楊家二郎三郎外,同來的還有新與楊二姑娘定親的工部侍郎李鐩之子李延清。
沈瑞有孝在身,楊家定親宴他沒有出席,因此這還是頭一次見李延清。
李延清是個在北人中也少見的高個子,比在場諸人足足高了一頭,倒是頗受矚目。
沈瑞遠遠瞧著便是心下一哂,這個兒,該當去打籃球啊,不過看上去人瘦弱了些,籃下未必撞得過對手。
他自亂想間,那邊李延清已過來行禮。李延清雖比沈瑞年長,但因著未婚妻行二,見著沈瑞便以兄禮拜見,口稱姐夫。
沈瑞抬手還禮,客氣兩句。有李鐩與賀家聯姻之事在先,沈瑞對李家便沒甚好感。此時雖與李延清算得“自己人”,卻也沒甚好聊的。
李延清其實也著實尷尬。
說起他的婚事來,真是頗多坎坷,上有兩個已有官身的庶出兄長,下有繼母嫡出幼弟,他雖是嫡長子,這婚事也是老大難問題。門第相當的人家都知他家情況復雜,不愿許女。
因此當初才會嫡子娶庶女,定下賀侍郎家庶出五姑娘。
哪知賀家獲罪落得抄家下場,雖然全靠父親李鐩機警,搶在賀家事敗之前解除了婚約,但是賀家問罪后,尤其是賀老太太在都察院門前慘烈自戕、賀五姑娘自盡未遂破了相后,他李延清不免背上了個背信棄義、見死不救的名聲。
本就是繼婆婆庶出妯娌都不好相與的人家,再鬧這一出,他的婚事越發艱難了。
李延清本就對婚事沒報什么期望,自然也不會失望,只恨背負背信棄義的名聲,日后只怕會演變成仕途上的污點,受自己的、父親的政敵攻訐。
那邊李鐩為了淡化與賀家的關系,讓兒子“因病退婚”顯得真實,自然大半年不曾提他婚事,誰也沒料到,他再提親時,竟是向楊廷和的庶出次女提親。
彼時楊廷和雖有帝師的盛名,然論官職,少詹事不過是正四品,李鐩這工部侍郎卻是正三品高官。
而且,楊廷和那庶女是實打實的庶女,妾室養大,也不曾記在嫡母名下,甚至定親后繼母都沒將其記名。那生母妾室早年得寵,但提親時,聽聞那寵妾已是在歸鄉途中病故了。
這婚事未免不般配。
京中上層圈子里不免議論,李鐩兒子雖親事是艱難了些,但眼見后年就能參加會試,只要進士及第,自然有好人家搶著嫁女,何必早早就降低標準屈就。
也只焦芳一黨曉得這是劉瑾的意思。
沒成想這才定親沒多久,朝局突變,楊廷和一躍成了僅次于新閣老的當紅人物,且是帝王心腹寵臣無疑,京中上層也立時艷羨起李鐩來,又都改口道他竟是個有先見之明的,早早結了這樣的好親家。
李鐩這邊自然十萬分的滿意。
先是因著投靠劉瑾,得焦芳示警,避開了賀家這個坑,又被運作避開春汛修水利工程,而接手了泰陵工程,不僅搭上了同修泰陵的新寧伯譚祐的線,又在完工時得了重賞,成了小皇帝信重的臣子,轉而督造西苑。
這次也是應劉瑾要求而與楊廷和聯姻,結果又得了這樣大的彩頭!
朝局變幻莫測,這次沉沉浮浮這許多人,劉瑾那邊又透了話過來,他和他兄長李鈞都會有好前程。想到現今工部尚書曾鑒也是年邁多病,上表請辭過兩次了,李鐩真是做夢也能笑出聲來。
還是宮里有人好啊。
而作為當事人的李延清,這樁婚事定下之初,他就大大松了口氣。
他在意的還真不是婚事本身,嫡庶甚的根本不是事兒,甚至岳丈高升與否他也不甚在意,家里這樣的情況他心知是指望不上父親為他籌謀什么的,他苦讀也是因著只能靠自己,現下也沒有靠岳父的打算。
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名聲——他既要靠自己,就不能沒有一個好名聲。新的未婚妻出身翰林人家,岳丈楊大人官聲也一直甚好,變相洗去了他身上背信棄義等等污名——若他真是那樣小人,楊家這樣的人家怎會許女。
而此時,跟著舅兄來見了他未來的連襟,……這是沈家,與賀家是生死大仇,知道賀家的所有事,自然知道自己與賀五姑娘定親又退親的事兒……這尷尬感便無可避免的浮上來。
楊慎雖最初對同李家聯姻持反對意見,但是對李延清此人卻并沒有什么惡感,這才親自將人引薦給沈瑞。
但當他同沈瑞聊起天來的時候,也是不會想起來要關照沒話可聊的李延清的。
李延清便也只好在旁邊陪同,一言不發,一臉凝重肅穆。
好在沒一時毛遲也過來與楊慎見禮,他在春山書院讀書多年,認識的人頗多,李延清又是與他一般是弘治十七年中舉,自然相熟,兩人很快攀談起來,便也不顯得冷落客人了。
沈瑞與楊慎說了一番讀書事,又旁敲側擊問得了楊恬近況不錯,也放下心來,聽得旁邊毛遲與李延清對話,心道這李延清到底是少年舉人,自有不凡之處,大約是家學淵源,竟于工程事頗為在行,尤其毛遲所提水利,他應答得頭頭是道。
沈瑞登時對李延清也感興趣起來,這個時代,四書五經讀得好的人滿坑滿谷遍地都是,但實用型人才實在是稀缺,若是李延清有這份干才,他日或可合作。
只是今日這樣場合,便是客人不多,也不是能長時間閑聊的,少一時便又諸多事情來找沈瑞,外頭又報游駙馬府五公子到了。
是游鉉。
沈瑞向楊慎等告罪,往外去迎游鉉。
游鉉能獨自過來沈瑞真是意外,通常,這小子都是跟著張會的。他親姐夫是英國公世孫張侖,但也許是年齡相近的緣故,他卻與二公子張會關系最為要好,當然,張會也是對他極好的,有什么好事兒都帶著他。
高壯的少年向沈瑞快步奔來,先一步行禮叫道:“沈二哥。二哥這幾日被京衛武學的事兒絆住腳,吃住都在那邊了,他叫我先來致歉,今日實是抽身不得,明日必定過來謝罪。”
果然是相要好,開口就是為張會說話。
沈瑞還禮又拉住他,道:“再說便外道了,這當什么,公事要緊,足領心意。”
游鉉靦腆一笑,又道:“虎頭哥也是今日當值,不過稍晚些就能過來,我便自家先來了。”
沈瑞笑道:“越說越外道了……”話未說完,目光隨意往他身后掃了一眼,卻在他身后發現另一熟人,不由愕然。
但失神只是一瞬間,沈瑞迅速收拾起表情來,熱絡道:“五弟隨我來,還有幾位兄長要給你引薦一二。”
在周遭下仆與賓客們看來,駙馬府的公子,又是意氣相投少年人,也當得這番熱絡對待。
沒有人注意,當有仆從過來要為游鉉所帶的隨扈引路時,沈瑞只吩咐其去請瑛大爺,便將人輕易打發走,自家帶著游鉉幾人一并往后院去了。
*
沈府外書房內室另有機關暗門,沈瑞與游鉉及一個隨從進入密室,其他隨扈皆在外書房內守著。
機關門關閉,游鉉便長長出了口氣。
他個子雖快有成人那樣高了,可實打實算來只是個虛歲十三的少年,頭次做這樣機密的事兒,進門時臉上還能強作鎮定,這會兒安全了,那份緊張忐忑也就統統顯露出來。
他吞了口口水,道:“沈二哥,家父自宮里接……”
話沒說完,他身后那人往前一步,草草行禮便急急道:“沈公子,小的在此處不能久留,因此咱們長話短說。”
這人雖作隨扈侍衛打扮,唇上是濃黑的一字胡,聲音卻是特殊的尖細,分明是個內侍。
沈瑞也是認得的,此人名喚劉祥云,在宮中沒有正式差事,不過是指派去劉忠院里灑掃的,認了劉忠作干爹,改了姓劉。宮中大太監們都是有小內侍來服侍的,原也算不得什么,絲毫不起眼。
只是沈瑞曾在劉忠私宅里見過他兩次,知道這是劉忠的心腹之人。他既喬裝出宮,又能假托駙馬府的人來這邊,可見事關重大。
沈瑞一臉鄭重,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道:“可是師叔有什么吩咐。”
聽得沈瑞口稱師叔,那劉祥云松了口氣,既稱師叔便是論私誼了,話便好說了許多。
他正色道:“干爹有要事要托公子爺去辦。劉瑾丘聚將王岳下獄,意在弄死他,但萬歲爺寬仁念舊情,要打發王岳、范亨、徐智三個往南京去。東廠的舊人悄悄來告訴干爹,說丘聚已經派出人去埋伏在路上,要在半路劫殺三人。”
他盯著沈瑞的眼睛,道:“干爹說,王岳現在不能死。但我們的人被劉瑾盯得死緊,現在動不得。因此叫小的來請沈公子幫這個忙。”
沈瑞聽他說出王岳來,就大致猜到后話了。
王岳也不是劉瑾追殺的唯一一個人。前世的歷史上,被劉瑾追殺的最出名的一個人就是他老師王守仁,史書上還說王守仁是作出投水自盡的假象才逃過一劫的。
若是此時他的老師仍像前世史上那般被迫害,他沈瑞勿論如何也是要挺身而出相幫的。
但現在,又不是他老師。
王岳與他何干。
那值得他冒著現在就得罪劉瑾的風險去救。
“這個忙,恕我幫不上。”沈瑞并沒有遲疑思忖,而是直截了當回絕道。
劉祥云面上微微變色,聲音也急促起來,“公子爺,你是不能幫,還是不愿幫?”
沈瑞坦然道:“既是不愿,也是能力所限,無能為力。”
劉祥云咬了咬牙,道:“沈公子,你家請了錦衣衛的練家子鄒峰來教習護衛功夫,又配了馬匹兵器,這樣一支……”
沈瑞打斷他道:“大戶人家多要養些家丁護院以衛家宅平安,有何為奇?小劉公公,你是我師叔的人,不必用這樣的話來試探激將于我。我也不瞞你,我這邊護院不過寥寥十余人有些粗淺功夫,如何與錦衣衛與東廠甚至與神機營兵士抗衡?是以,這是我能力所限。”
“至于不愿,”他淡淡道,“我并不認識什么王岳。沈家兒郎也沒必要為這樣不認識的人去送死。”
劉祥云臉上青紅交織,急促的呼吸兩聲,才道:“是小的著急口不擇言,公子爺恕罪。但,公子爺,這真是干爹的吩咐,干爹,是,請你,請你相幫。”
“公子爺的人也不用動,”他走近了幾分,“請公子爺去找張二公子,英國公府的侍衛皆是百戰之卒,對付東廠對付錦衣衛都是綽綽有余。”
“……呀……”游鉉本在那邊如小書生般老老實實坐著,靜靜聽著,便說得是打打殺殺的事,也不曾讓他有半分動容。但聽到了英國公府,還是忍不住訝然出聲。
他隨即便捂住了嘴,目光落在了沈瑞身上。
沈瑞也有些驚訝,但旋即就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他手底下那幾個人,劉忠也是知道的,只有王守仁調教出來的人尚能一用,旁人也不過是普通護院水準罷了。但英國公府的人就不一樣了。
只是……
“英國公府就更沒理由幫這個忙了。”他道。
他和張會是交情極好,但也沒好到他一句話就能調動人家英國公府侍衛的程度。且,正因為交情好,他也不想為這樣的事兒去讓張會為難。
“英國公府與丘聚有仇啊,自然樂意于幫這個忙。”劉祥云急急道,又忍不住一指沈瑞,“這事兒,也不是與公子爺毫無好處了。公子爺已是與丘聚結了仇了,當初賀家就拜在丘聚門下的,丘聚沒少拿賀家的銀子,結果沈家把賀家整個給端了……”
沈瑞輕喝一聲打斷了他,皺眉道:“小劉公公!你在宮中,豈不知話不是亂說的?什么叫沈家端了賀家?分明是賀家勾結倭寇圖謀不軌,皇上圣明,明斷此案,斬殺罪臣于午門。”
劉祥云心下焦急,跺腳道:“公子爺,是小的失言了,你就莫要咬文嚼字了!”
“豈是我咬文嚼字!”沈瑞厲聲道。這種事豈能由著人渾說!尤其還是個小太監。
劉祥云連連跺腳,人幾乎都要蹦起來了,他急得拍著圈椅的扶手,飛快說道:“不提賀家,不提賀家,便是前些時日,丘聚與張永爭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是你與張二公子幫著張永爭得了,丘聚早就恨你們入骨了!國公府張三爺錦衣衛職都被擼了,不就是丘聚的手腳。這才是起個頭兒,往后跟英國公府一準兒是沒玩沒了,而沒準兒下一個就興許是沖著沈家來了!”
劉祥云幾乎想過去拉著沈瑞的袖子搖晃了,聲音又高了幾分,“要讓丘聚把王岳殺了,丘聚也就越發肆無忌憚了,公子爺,你說,張家沈家與丘聚這些過節,丘聚如何會放過?!便是有張永張公公,也是擋不住東廠的。只有王岳王公公還活著,手里掌著一部分東廠人的忠心,丘聚他才能有所顧忌,有所收斂。”
沈瑞木著一張臉聽著,心里也是千百個念頭謀算著,與丘聚還沒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若丘聚張狂,也確實是沈家的麻煩。
尤其,如今的沈家,朝中已沒有高官了。姻親雖在高位,但到底不如族人,有切膚之痛,才會全力維護。
劉祥云頓了頓,似乎做了一番心理斗爭,才咬著牙低聲道:“公子爺也叫干爹一聲師叔,小的也不瞞公子爺,王岳手里有一些東西,一些人,是干爹一定要拿到的。也是……也是蕭敬蕭爺爺的吩咐。”
沈瑞目光了然,沒半點兒好處劉忠豈會做這等事,不過這件事到底是劉忠收益最大,風險卻是沈家與英國公府擔了,確切說,可能最終是英國公府出人英國公府來擔。
他沈瑞是劉忠的師侄,也受過劉忠恩惠,還有可能伸手幫忙,英國公府又圖什么?
一句讓丘聚不敢張狂是遠遠不夠的。
何況,王岳就算不死,也已經不是東廠督主了,又如何能遏制得了丘聚!
劉祥云卻道:“雖這東西放在了干爹手里,但是他日,”他霍然回頭,望向一直不曾有半點兒目光掃過的游鉉,道:“張二公子,乃至世孫都是會受益的。”
游鉉呆了一呆,顯然沒經過這樣場面,完全接不上話來。
只聽得劉祥云近乎一字一頓道:“尤其,如今,國公府里也不是沒人覬覦世子之位的。東廠,是最會給人挑錯兒的,便是沒錯兒,也能找點兒錯兒出來。就像,韓文韓尚書那樣。張永張公公可掌控不了東廠,但是,王岳能。有了那些人,至少,消息是能先一步知道的,總有個應對。”
游鉉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咕咚一聲,聲音響亮得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十三歲的少年有些驚惶,又有些委屈,下意識的去看沈瑞。
沈瑞嘆了口氣,給了他一個安撫的手勢,轉過頭來皺眉道:“小劉公公,師叔的意思我們已是明白了,但這件事,我說得不算。待我問過張二公子罷。”
劉祥云此行目的也不過是把話說透,因此起身長揖為禮,道:“小的先替干爹謝過公子爺了。只是還請公子爺盡早定奪。”他頓了頓,帶著幾分委屈的聲音道:“委實是,事出緊急,這事兒拖不得。”
沈瑞點頭道:“你也知我今日是見不著張二公子的,只等明日他來才好說話。一旦有了定論,我會立時想法子送消息到師叔宅子的。”
劉祥云不再多說,鄭重行禮,然后出了密室。
沈瑞拍了拍臉上猶帶著些許茫然無措的游鉉,低聲道:“駙馬爺既讓你帶人來了,便是心中有數。劉祥云不避著你,也有要你傳話給駙馬爺、給世孫和張二哥的意思。你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且聽長輩吩咐便是。”
游鉉連連應聲,待走出密室機關門,忽的醒過神來,又忍不住向沈瑞道:“沈二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二哥不要將我作小孩子待啊。”
沈瑞便是滿腹心事,也忍不住莞爾,想伸手拍拍他腦袋,可……這位比自個兒還高半個頭,便只好訕訕收回手,笑道:“是,游五爺已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游鉉卻又不好意思起來,靦腆一笑,摸摸鼻頭道:“就只是,嘿嘿,就只是,沈二哥別當我是無知小兒罷。”
沈瑞笑著一點頭。
兩人走出書房,又是恢復了嚴肅神情。
游鉉是要等著祭禮結束才能離開的,他的隨扈也被沈府下人帶走了,至于是同游鉉一起走的,還是提前從角門出去,就沒人知道了。
*
沈瑛聽得仆從相請說沈瑞與駙馬府的客人要相見時,還頗有些納悶,他與隆慶駙馬游泰是有過幾面之緣,這位五公子卻是不曾見過的。
待來了后院,瞧見沈瑞與游鉉走來的方向,便猜到了是有密事相談,拿他為幌,當下便也不問,過去同游鉉打了招呼,閑聊幾句駙馬爺可安好之類的話,一切只待祭禮之后再論。
眾人一并回到前院,但見沈理領著個一身素白重孝少年過來,沈瑞微微一愣,便很快反應過來,此人只怕是沈理未來的女婿,張元禎的嫡長孫張鏊。
他與沈瑛對視一眼,都掩不住驚訝,兩人都曾去張府吊唁,張元禎這頭七剛過吧?作為承重孫,張鏊此時沒守在祖父靈前,來沈府祭禮上,不太妥當吧?!
張鏊行了禮,大約也知道眾人疑慮,便道家中議定要扶靈回鄉,因此靈棚也撤了,這幾日正在籌備車馬,收拾妥當便即啟程。他既不用守靈,自當來沈府致奠。
先前張元禎不肯引退,朝中眾口一詞彈劾于他,先前的故舊也都不登門了,待張元禎一去,張家一家子丁憂守孝,朝中也沒有奧援,張鏊既有沈理這個岳丈,便不會不抓住。
盡管謝家如今也倒了,但到底沈理還有官位在身,沈家還有姻親高官,他特地來沈滄大祥祭禮,示好沈家,也是聰明之舉。
沈瑛沈瑞如何不知,但見少年溫文,進退有度,心下也生好感。
“怎的這樣急……”沈瑛先嘆了口氣,道:“老大人英靈不遠……”
張鏊垂下頭,恭謹道:“家祖先前就有吩咐,說要回鄉。如今家嚴與眾位叔父商議了一番,不若趁著尚未結凍便啟程,年前許就能到南昌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明年二三月間雪化才好行路了,未免太久。因此便這般趕了。”
張家走的這樣急,也是當初張元禎與焦芳爭尚書位太狠,如今朝中不少人落馬,他們也生怕被焦芳秋后算賬,因而急急避禍,哪怕老夫人重病其實不宜挪動,為了一大家子也是顧不得了。
“南昌?”沈瑞聽到這個地名,耳朵立時就豎了起來,忍不住出聲。
張鏊口稱世叔——他雖與沈瑞年歲相當,但到底是沈理女婿,要矮上一輩。老老實實答道:“鏊祖籍江西南昌縣。”
沈瑞面上平靜,點頭道:“人杰地靈的好地方。”心中卻是咬牙,南昌,寧王的大本營啊,但愿張家人回去不會被寧王瞧上利用了去。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了張鏊一番,年輕人白凈面皮,眉目疏朗,儀表堂堂,談吐不俗,不知是不是一身重孝白衣顯得,比同是少年舉人的李延清更有文人氣質。這樣的人才,寧王豈會錯過。
只是……現在,對于未發生的事兒,卻是什么話都不能說的。
沈瑞耳邊聽著張鏊與沈瑛對答,目光落在沈理身上,見沈理瞧女婿的眼神滿是贊許與滿意,便又不無憂心,想著還是要同六哥說上一句,提點張鏊一二,莫要等著張家真個從逆了追悔莫及。
*
祭禮順利行畢,之后的素席仍是不能有酒,原本就不多的賓客很快吃罷告辭。
送了客人走,沈瑞私下拉了沈理,低聲道:“六哥還是同鏊哥兒提點一句,朝廷對藩王事是格外‘慎重’的。”
沈理也是心下一凜,他先前只看著女婿甚好,卻沒想到江西南昌寧王那邊去。
聽得沈瑞一提醒,他也點頭道:“正是。當初……”只起了個頭便又停住,這通藩是險些要讓沈家族滅的。他再不提,只道:“他家這一兩日便即啟程,我會尋他提點一二的。”
卻是只想同女婿說兩句,至于張家包括張鏊父親在內的幾位老爺,沈理是極看不上,也覺得便是自家說了也沒用。
沈瑞又問沈理可定了啟程的日子不成,沈理說算過了二十七和冬月初三都宜出行,具體日子還要與謝家商量,兩家打算一起出京,到山東境內再分道,如此也有個照應。
沈瑞心下盤算的卻是當給沈理配些護院才好。今日劉祥云送來的消息也提醒了他,雖然他記得謝遷并沒有死于暗殺,好似他日還起復了,但誰又說得準如今的劉瑾是怎樣的心態。
若沈理單獨上路,劉瑾就算派人也是劫殺謝遷,不大可能再分人手去殺沈理。但若是沈理與謝遷一路,怕是難免要受池魚之殃了。
至于劉祥云說的,他還不打算同沈理商量。
沈理并不知游鉉帶人來與沈瑞密探,轉而又說起沈瑾那邊,壽寧侯府果然為其謀劃了位置。
“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沈理道。
沈瑾是以狀元之身入翰林院為從六品修撰一職,起點不能說低了,然這右諭德是從五品的銜。他入官場不到兩年就跳了兩級,真算是神速了。
沈理以及毛遲的父親毛澄同樣都是狀元之身入翰林,也是熬了十年方挪到從五品、正五品這樣的官銜上的。
“壽寧侯府是真看重這個女婿啊。”沈瑞扯了扯嘴角,感嘆了一句。還有一句卻是到底是皇親國戚好求官。
沈理卻是暗暗嘆氣,壽寧侯府對這個女婿百般提攜是真的,只不過壽寧侯千金行事未免……
這次沈滄大祥,沈瑾早早來了,張氏卻是不曾跟來。
確切說,作為新婦,張氏甚至不曾到族人親戚家走過一遭。
在內院去與徐氏及族中嬸娘行禮時,他沈理妻子是斷了腿,真正有疾,來不了這邊是情理之中,而沈瑾的表情就不大好看了,只訕訕說妻子染了風寒。
瞧他那神情,也是知道他管不住妻子的。
好在徐氏等人也不是計較的人,沈漁妻子溫氏還幫著狀元府料理過一陣子婚禮事宜,知道張家的脾氣,也幫著打圓場替沈瑾描補。
想到這些,沈理又不免想起自家來,自家如今也還是一團亂麻呢,還可憐旁人什么。因此也只說得兩句,便搖了搖頭甩開那些家宅念頭。
“無論如何,如今京中族人,到底還是要瑾哥兒多照應的。”沈理正色向沈瑞道,勸慰之意也頗為明顯。
沈瑞沉默片刻,點頭道:“六哥放心,我省得,不會置這個氣。”
沈理欣慰一笑,道:“旁的不論,只要是沈氏族人,總要守望相助才是。如此我也放心去山東了。”
*
沈理府邸,后宅
時近冬月,天已大冷了,門窗緊閉,炭火升起,屋里便蒸騰出一股子濃郁的藥草苦味。
沈枚坐在床邊繡墩上,手中擎著個紅底富貴牡丹的小瓷碗,里頭裝的卻不是藥,而是扮了蜜的小米粥,她用湯匙舀起粥來,仔細吹了吹,才遞到母親謝氏嘴邊。
謝氏臉色蠟黃,雙頰明顯消瘦,神情愁苦,瞧一眼黃澄澄的米粒,便嘆一口氣,緊鎖著眉頭緊閉著雙眼,像比吃藥還艱難一般,強將粥囫圇咽下去。
董媽媽在一旁忙不迭的遞了托盤過來,其上四碟子小菜,紅的蘿卜、青的菜心,色彩搭得極是可人,謝氏卻是瞧也不瞧,便擺手表示不要。
董媽媽撤回托盤,已是紅了眼眶,心疼不已。
本來太太因著張家的事兒就心緒不寧,也不顧腿傷,頻頻往閣老府跑,卻總也沒個結果,嘴里的燎泡一層層的起來,喉嚨口總是像堵著棉花,咽不下東西去,吃不好睡不好的,眼見就瘦成一把骨頭了。
偏偏朝中又發生這樣大的事兒,讓太太病上加病。
那日伏闕之后,謝遷致仕被準,消息傳到沈宅,謝氏一聽便急怒攻心昏厥過去。
董媽媽與來報信的婆子嚇得魂兒都沒了,慌不迭的四處請大夫去,最終謝氏被大夫施針救醒,把脈又說了一堆病癥,便是苦藥汁子不斷。
這胃口叫藥湯拿壞了,便越發不愿吃東西,可這不吃東西人還哪里有力氣,病也養不好啊。
董媽媽也跟著著急上火,腦門子上直冒火癤子。
緊接著又是老爺這好好的京官不做了,要被外放山東去,據說還是閣老的意思……
這,這,這……
董媽媽真是頭疼欲裂,可每當稍稍同太太提一兩句,太太就閉目養神不再搭理人,她也是有苦說不出。
聽說老爺外書房那邊的東西長隨宏升都收拾齊備了,宏升還好幾次進來支銀子。而太太這邊卻仍絲毫動靜也沒有。
董媽媽想著太太病成這樣,也不好趕路,還是當老爺先赴任,待明年春夏太太身子大好了,再往山東去。
只是即便這樣,太太也不能對老爺赴任不聞不問啊……
她腦子中正轉著詞兒,想等謝氏吃完這碗粥,再試探著問一問謝氏的打算,就聽得門外小丫鬟報說老爺回來了。
若是尋常時候,董媽媽只怕要歡喜得哭出來,老爺可是許久不踏足這邊的。但眼下太太這情形,怕不又是一場好吵。
她飛快的湊到謝氏身邊,附耳低聲道一句:“太太,可軟和些罷。”
謝氏眼皮都不抬一下,恍若未聞。
小丫鬟打起綿布門簾,沈理邁過門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一身杏紅夾棉襖裙的女兒,不由皺了皺眉。
只因剛剛他才見著一身重孝的張鏊,女兒雖沒過門,沒有為張家守孝的理兒,但穿得這般艷色仍是不妥。
沈枚起身與他行禮,請他上座,卻在他開口說一句衣裳時迅速告罪離了上房,回自己院子了。
沈理嘆了口氣,在妻子床邊墩子上坐下,看著門簾下的墜腳,還是低聲道:“張家到底是白事,這幾日,讓枚姐兒穿的略素淡些。家中人多嘴雜,傳出去也不好聽。”
謝氏因著消瘦,一雙眼睛顯得越發大了。眼皮一掀,這大眼睛滿是血絲,漠然的盯著人時,頗有幾分駭人。
她就這么靜靜盯著沈理,直盯得沈理頗為不適,不自在的挪開了視線,方聽得謝氏冷冷的聲音道:“我兒又不嫁張家,他家白事與我兒穿紅有甚關系?”
又來了。沈理皺了眉頭,扭回頭來直視謝氏,卻見她已瘦得脫了相,滿臉病容,嘴邊更是一片燎泡,不由心下嘆氣,便又不想說什么了。
罷了,罷了,左不過還有三年,張家要回鄉,自家也要出京往山東去,現下不提也罷。
他放棄了這個話題,沉默了片刻,方道:“岳父大人那邊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啟程,咱們也跟著謝家車隊一路走,到山東境內再分,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謝氏依舊是那樣的眼神,那樣冰冷的語氣,“我不去山東。”好似在置氣一般。
初時與她說外放山東時,她就已說過這樣的話了,不過當時的理由是幾個兒子都要讀書,長子沈林眼見就要下場了,又要說親,難道要他娶一個山東鄉下女子不成。
當然,她沒什么好聲氣兒。
兒子們讀書倒是句實話,至于長子娶什么鄉下女子純屬胡言亂語了,再怎樣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參政,聯姻不是官宦也是山東望族。
沈理只當她一貫的胡攪蠻纏無理取鬧,只丟下一句“這是岳丈的安排”,便即往書房收拾行李去了。
謝氏聽了這句,倒是不鬧了,只呆呆坐了良久。
這兩日沈理忙著交接翰林院職務,跑調令文書,兼之沈滄的大祥,也不曾回家好好與謝氏說話——或者說,他們其實已有數月不曾心平氣和的說話了。
待這準備出發了,沈理才知道謝氏并沒有將家中收拾妥當,出門的一應安排更是都不曾有。
這才是他今日踏進謝氏房中的原因。
果不其然,謝氏又是丟出這句話來。
沈理已是將事想得通順,也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動肝火生氣,此時只道:“你的心思我也懂得,不過是擔心兒子們的舉業,但此時的朝局,我們還是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場,他還年少,若是朝局不穩再等三年也等得。總好過現下萬一遭了小人暗算,折了孩子銳氣。”
“要去山東你自去。我帶著孩子在京中,你既走了,他們總不會伸手對付幾個小毛孩子吧?”謝氏冷冷道,“且我謝家還有人呢,且輪不到拿你沈家人開刀。”
好話也不會好聽著說。沈理再是不想動怒也難免心下有氣,只強忍著,好言道:“上頭的自然不會盯著我們家,但誰知道下頭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難?”
話沒說完,一時外頭董媽媽的聲音響起,報是宏升有急信送來。
沈理出去見了一趟宏升,回來以后臉上更黑了幾分,語氣也更為堅決,“四娘,不能再等了,最晚二十七也要啟程。剛才消息送來,迪三叔,叫一道中旨,罷官了。”
謝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滯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顫,眼中盡顯驚恐,她伸出手來空抓了兩把,厲聲道:“你說什么?!”
沈理今日參加祭禮,并不曾去翰林院,也就不知道朝上這道中旨,直到這會兒謝家來人給他送信,方曉得。
“四娘,你莫要糊涂。”沈理走過去,由著妻子抓住他的衣襟,雙手握住妻子肩頭,安撫道:“你也莫急,岳丈原也有過這般考量,雖則迪三叔這官可惜了,但也不過是罷官罷了,迪三叔正值壯年,他日未必不能起復。”
謝氏本是有些混亂的思緒漸漸沉淀下來,她瞧著近在咫尺的丈夫,見他鬢角生華發,他,也是這般年紀了。她嘴角溢出一個比藥汁子還苦澀的笑容來,“三叔……還是壯年,還有起復的機會?我爹呢?”
沈理也是默然,嘆了口氣,并未回話。
謝遷雖沒到七十,但也算年歲已高,劉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只怕再返朝堂的機會十分渺茫了。
謝氏忽的掙了掙,沈理一錯神,下意識松了手,被謝氏掙脫開去,下一刻便是她使盡全力的一推。
她手上雖然綿軟無力,卻是出其不意又用盡全力,沈理又是斜欠著身子,未坐穩,陡然被推,一個趔斜,跌坐在地,謝氏也險些從床上掉下來。
謝氏干枯的手緊緊抓著床側,面容慘白,口中的話語卻無比冷靜,“沈理,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嗎?現在,把你的放妻書拿來吧,我簽字畫押。”
沈理一時錯愕非常,都忘了從地上起身,兀自呆呆的看著謝氏。
謝氏好似剛才耗盡了力氣,倚著床邊坐直了身子,深深喘息幾口,目光不避不閃,直直看著沈理,厲聲道:“你不是一直將那放妻書放在書房里,一直等著我簽字畫押?如今,我成全了你!”
沈理眉頭皺起,“四娘,別渾說!”
謝氏冷冷道:“你娶我,不就是為了我爹是尚書,是閣臣,助你直上青云?如今,我爹不再是閣老了,我也人老珠黃了,正是你休妻換個得力岳丈的時候。”
沈理大怒,起身斷喝一聲,卻忽見她滿臉的悲愴和絕望,眸下淚痕交錯而不自知,口中兀自嘲諷,好似瘋癲,好似宣泄。
那拄著床的手布滿褶皺,青筋暴起,單薄的肩頭微微顫動,看上去與骨架也相差無幾了。
她曾那么在意家世,在意閣老千金的身份。
如今……什么都沒了。
便是這殘酷的現實讓她陷入了這樣的癲狂。
沈理忽然就覺一陣心酸,這是他結縭近二十年的妻。當初那樣一個溫婉的小師妹,賢良的妻子,怎的就變成了今日這般。
在她的如刀一般銳利傷人的話語中,他站起身,撣撣衣襟,向她一步步走過來。
她先是下意識一躲,好似怕他動粗,但很快,她反而迎了上來,挑釁一般高昂著頭,死死瞪著他,“怎的?拿放妻書來啊!”
他揚起一只手。
她下意識的一閉眼,疑心那是要抽她耳光,可那手卻輕輕落在她臉上,炙熱的溫度燙得她一哆嗦。
她有些茫然的張開眼,對上他憐惜的目光,他像是在嘆息,“蓁蓁,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你便統統說出來吧,別悶在心里,悶壞了自己。”
蓁蓁,是她的乳名,丈夫也只在新婚燕爾情濃時呢喃叫過。
隨著她年歲漸長,生兒育女,這個名字也就消失掉了,連娘家母親也都只叫她四娘了。
這個名字,狠狠撞進她心里,一瞬間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她渾身哆嗦起來,嘴唇翕動,卻是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沈理已經是坐在她身邊,見她抖得厲害,忙將人整個攬過來。
有多久,沒有這樣靠近這個男人了?
謝氏心底的委屈忽然就全都涌了上來。
她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捶打著他,喊著叫著,一聲聲控訴夾雜著咒罵,將對父親叔父被趕出朝堂的驚懼,對莫測未來的恐慌,統統宣泄了出來。
沈理只聽著她聲嘶力竭的喊叫,受著她沒輕沒重的撕打,反將她攬得緊緊的,反復在她耳邊說,“沒事兒,沒事兒。過去了,都過去了。會好的,會好的。”
好像過了很久,其實也不過是兩刻鐘,她便筋疲力盡,倒在丈夫懷里,喘著氣,只覺得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腦子嗡嗡的疼,可是,心里卻特別的踏實。
她抓緊了丈夫的袖子,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沈理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可好些了?我看你沒怎么吃東西,這會兒怕是沒氣力,叫人進來絞了熱帕子擦擦臉,再進點兒熱粥吧?”
她闔上眼,兩行清淚而下,終于還是再次說了那句話,“把放妻書與我吧,你自去山東,我哪兒也不去……”
不似先前的張牙舞爪,這句話說得軟弱無力,卻更顯得心灰意冷一般。
沈理的手一緊,轉而又放松弛下來,聲音不似先前的溫和,卻也并不嚴厲,而是分外鄭重,“蓁蓁,你可是真心認定我只圖謝家權勢方才娶你?這些年,你我沒有半分夫妻情意?”
這些年。恍如隔世。哪里還記得什么不好?這會兒能浮現出來的,都是她心底最為歡喜的時刻。
她伏在丈夫懷里,泣不成聲。
“不要渾說了,四娘。”他又恢復了稱呼,那是喚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原是我也有錯……你病著,我不當同你爭執。我……也是氣你將我當做那趨炎附勢唯利是圖的小人。你我二十年夫妻,你還不知我?那往后的二十年,再二十年,你便慢慢看著我,可是那樣的小人。”
謝氏緊緊抓著丈夫的衣襟,再也不撒手了。
*
謝迪被中旨罷官的消息傳到仁壽坊時,沈瑞正在同沈瑛密談劉忠所請救王岳之事。
聽得消息,一直思忖沒有表態的沈瑛深吸了口氣,道:“做吧。閹豎恁得猖狂。且聽劉忠一回,他們內廷必有能制衡的法子,蕭敬可不是尋常人。”
沈瑞應了聲,謝遷一黨被清算早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謝遷可是剛剛上了辭表,還不曾離京呢。
沈瑛又道:“這件事若單請英國公府去做,只怕公府那邊也會存疑慮,這次我們也或多或少出些人,以示誠意。”
沈瑞嘆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且此外我也有個私心,讓長壽帶人跟著英國公府的人出去一趟,也是歷練,學學軍中的行事,總歸是長見識。”
沈瑛也擊掌贊好。
兩人又商議了一番,只等翌日張會來說服于他。
*
此時大沈狀元府上兩口子剛剛議和,小沈狀元府上小兩口正起戰火。
卻是張玉嫻見夫君的任命下來了,說什么也要在家中擺酒,請她的親戚以及手帕交的姐妹們來熱鬧聚上一場。
簡單說,就是顯擺一下她夫婿升官了。
沈瑾本身就對靠裙帶關系讓壽寧侯府給“討來官兒”深惡痛絕,更哪里肯讓她這般招搖顯擺去。
可張玉嫻又哪里肯放過這個出風頭的機會,她可是忍了許久了的。
兩個人又是大吵三百回合,沈瑾也沒能擰過張玉嫻,她玉手一揮,銀子一灑,這事兒就成了定局。
有銀子好辦事兒,很快狀元府就披紅掛彩,大冬天的樹上還扎了花顯出富貴氣象來。席開十數桌,又請了小戲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沈瑾便是再不開心,也不能耷拉著臉待客——盡管他自己一張帖子沒發,來的都是張家的親戚。但也只好強作歡顏,挨桌敬酒,再不時被客人抓去灌上兩杯。
他酒量本就不高,自成親那日之后還不曾這樣敞開了喝過,沒一會兒就腳下踉蹌,得由兩個小廝架著。
賓客中還有人起哄,“狀元公這是高升了歡喜的!”
便又是新一輪的高喊敬酒。
誰也不知他這分明是灌下一肚子苦水。
堂客這邊張玉嫻更是志得意滿,滿耳聽著姐妹們的恭維話,酒到杯干,頗有些女中豪杰的意思。
這邊正喧鬧間,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哭喊聲。
張玉嫻眉頭皺起,喝令仆婦出去看看是這街上哪家鄰里嚎喪,還想讓人打上門去。
結果仆婦很快就白著一張臉回來了,趴在張玉嫻耳邊低聲道:“大奶奶,不好了,松江老家的老安人,沒了……”
張玉嫻睜著有些朦朧的醉眼,兀自高聲道:“誰?哪個安人不好了?”
賓客聞言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來聽著。
只剩臺上小戲猶自咿咿呀呀唱個不停,越發襯得滿園靜寂。
那仆婦萬分尷尬,又不想在眾人面前直言,只好再次附耳言語。
幸而張玉嫻這次聽懂了。
可是,她寧可她聽不懂。
她呆呆的看著滿桌酒菜,看著滿院子的紅燈彩帶,特別想尖叫出聲。
沈瑾的祖母死了,沈瑾是唯一的孫子。
丁憂啊,丁憂啊!!!
她剛剛為他謀的官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