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房大太太雖在沈跟前答應好好的,不插手今日之事,不過等回到房里,不免心中難安。她倒不是畏懼二房之勢,怕沈瑞因此事記仇,而是擔心沈玨會對胞兄沈心生嫌隙。
即便如今名分上成了族兄弟,可這世上為同胞血脈的卻是他們兄弟三個。沈玨年歲又小,以后讀書也好,出仕也好,難道全憑二房長輩安排么?即便二房兩位老爺如今位高權重,也是有年齒的人了。十年、二十年后,沈玨能依靠的,還是宗房這邊的胞兄。
這般想著,宗房大太太就坐不住了。
“五玨哥呢,還是老爺那邊嗎?”宗房大太太叫來個管事婆子,問道
待聽說沈瑞過來了,沈玨隨之去了客房,宗房大太太就站起身來。
走了幾步,她又停了下來,吩咐道:“去請玨哥過來,就說我有事相請。
那婆子應了一聲,出了正房,心中腹誹自家太太的心狠。玨少爺回松江大半月,在宗房前后也住了十多天,自家太太卻是能忍住,除了在人前,私下里見也不見。
誰家親娘能這般狠心腸?
如今“有事相請”?別是二哥的事吧,要是為了那個才尋了玨少爺來,那玨少爺還真是可憐
這婆子心中唏噓,去了客房。
沈玨與沈瑞坐在樹下吃茶說話,空出屋子吩咐小廝們收拾行李。
那婆子快了幾步,上前福了福身,堆笑道:“見過瑞少爺,玨少爺,我們大太太有事請玨少爺過去說話……”
沈玨聞言,并無欣喜,反而皺眉道:“不知伯娘有何事吩咐?”
“老奴不知。”那婆子強笑道。
沈玨眉頭蹙得更緊,面帶猶豫,回頭看著沈瑞道:“二哥?”
沈瑞擺擺手道:“還磨蹭什么?既是嬸娘吩咐,你過去一趟就是,還要讓長輩等著不成……”
沈玨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帶了幾分不耐煩道:“媽媽,走吧……”
那婆子平素在宗房大太太跟前服侍,倒是也不覺得沈玨的態度有什么不對。要知道當年大太太因難產遭了大罪,極為不待見幼子,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是能不見就不見,見也多視而不見,母子兩個情分實是淡薄。反倒是宗房大老爺,憐惜幼子,又當爹又當娘的,父子兩個情分極深厚。
沈瑞看著沈玨隨著婆子出了客院,才舉起茶杯,卻是覺得寡淡無味。
如今這個世道,禮法為重,要是沈玨一味親近宗房,以嗣子的身份,就容易為人詬病;可真要是就此隔絕骨肉,對于十幾歲的少年來說,也太殘忍了些
不管看似精明的沈為何犯下蠢事,宗房大老爺對于沈玨卻是真心實意,希望宗房大太太也能在臨別之際,顯露幾分慈母心腸,勿要傷了沈玨的心。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站在窗前,不由心跳加速。
朝思暮想的骨肉就在眼前,這些日子她如何不想?可是她卻不敢私下相招,實是受不了親生兒子一口一個“伯娘”,也是不知當如何面對幼子。
眼見著婆子進了院子,后邊跟著一素服身影,宗房大太太不由手足無措,忙轉身回榻上坐著。
“去取了……”宗房大太太忍下激動,開口要吩咐身邊婢子,可說了幾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沈械最愛吃藕合配清茶,沈愛吃白糖糕就團茶,就連小棟哥愛吃桂花窩絲糖就苦丁茶,她都記得真真切切,可卻不知幼子到底是何口味。
宗房大太太失魂落魄,說不下去了。
這會兒功夫,婆子已經到了。
沈玨沒有直接跟進去,而是站在廊下候著,婆子先一步進來稟道:“太太,玨少爺到了……”
“玨少爺”宗房大太太嘴里咀嚼著著幾個字,心跟泡在黃連水里似的。是了,她的兒子,如今成了隔房的少爺,不再是宗房的人了。
瞧著她神情不對,半響不吩咐,婆子小聲提醒道:“太太,玨少爺在外頭候著。”
宗房大太太這才醒過神來,忙道:“快請進來”
婆子應了一聲,挑了簾子出去,請了沈玨進來。
沈玨即便在沈瑞面前表現的有些不耐煩,可心中還是有些忐忑,也隱隱地存著幾分期盼。
不過因受宗房大太太冷臉多年,母子關系實是生疏,他即便對生母再多留戀,也做不出在父親跟前那種骨肉難舍的孺慕模樣。
“見過……伯娘……”沈玨壓下心中那絲激動,躬身見禮。
聽到“伯娘”二字,宗房大太太只覺得心如刀割,死死地盯著眼前少年,疼的說不出話來。
沈玨被盯著頭皮麻煩,忍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宗房大太太。
宗房大太太卻是已經先一步移開視線,望向沈玨身側的屏風,母子兩個的視線就這樣錯開來。
這場喪事,宗房闔家受累,宗房大太太看著也清減不少。她也是五十多歲的人,即便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身形端坐如山,可眼角細密皺紋、雙鬢零星白發卻是遮不住。
小棟哥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再過幾年宗房大太太就是要做曾祖母的人了。
沈玨低下頭,只覺得胸口悶悶的。
不管他心里多羨慕沈瑞,覺得沈滄與徐氏這樣的父母多么開明多么好,也從沒有嫌棄過自己的生身父母。
可是,是他們先舍棄了他……
宗房大太太使勁掐著自己的手心,才讓自己鎮定下來。
她慈愛地望向沈玨,擠出幾分笑道:“玨哥,坐下說話……”
沈玨應聲坐下,卻是低著頭,盯著腳下水磨方磚。
明早他就要走了,這一去山高水長,說不準什么時候能再回松江,太太這是要說什么?沈玨莫名地多了幾分羞澀,有些緊張起來。
就聽宗房大太太道:“玨哥,楊媽媽是我吩咐的,你誤會你二哥了……”
沈玨只覺得這句話十分飄渺,深思不由模糊起來,楊媽媽是哪個?自己什么時候誤會二哥了?
“是我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兒時舊物做念想……”宗房大太太繼續說道:“我又拉不下臉來與你直說,才吩咐楊媽媽悄悄取了。不想那老貨糊涂,翻到瑞哥的箱子上去……”
過了好一會兒,沈玨目光從迷惘轉為清明,他抬起頭來,望向坐在羅漢榻的老婦人,覺得既陌生,有是那樣熟悉。
宗房大太太被沈玨看的不自在,輕咳了一聲道:“老爺稀里糊涂的,就歸罪到你二哥身上,你可別誤會了你二哥……瑞哥那邊,要是真惱了,我就去賠罪,到底是我教導下人不嚴的緣故……”
沈玨神情轉為木然,這般慈母做派不是他打小常見的么?
當年大哥、二哥有了什么過失,引得太爺、老爺責罰時,大太太就是這般做派,將兩個兒子的過錯都歸咎到自己身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般慈母心腸,依舊一如既往啊。
不管沈行事有多么不當,這背后有什么不良用意;也不管自己被下人仆婦輕視慢待,有多么憤怒,眼前這慈母一心要護的卻只有她的次子,這是她的習慣。
見沈玨神色難看,宗房大太太只覺得嗓子發緊:“玨哥……”
沈玨嘴角上翹,璀璨一笑:“直到今日我才知,伯娘竟是舍不得我的……
宗房大太太滿臉漲紅,顫聲道:“玨哥……”
沈玨已經站起身來,對著宗房大太太如插蠟燭似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嚇了一跳,忙站起身來,上前要扶沈玨起來:“這是作甚?”
沈玨卻是面上一片清明,推開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對著宗房大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額頭落地,擲地有聲,“砰砰砰”。
宗房大太太只覺得渾身發軟,心尖一顫一顫,看著沈玨額頭青紫,紅了眼圈。
沈玨抬起頭,額頭一片青紫,卻是滿臉輕松,道:“伯娘上了年歲,怎么好因小侄憑添愁緒?那些念想,還是算了。若是偶爾記得小侄,伯娘說不得還要憑添厭惡,少吃一碗飯,徹底忘了卻是省心。日后有械大哥、二哥承歡膝下,伯娘定當長命百歲、尊榮安樂……”
一口一個“伯娘”,宗房大太太只覺得心里在滴血。
眼前這俊秀少年帶著璀璨笑顏,嘴里卻說著世上最絕情、最刻薄的話,讓宗房大太太生出幾分驚慌之心。
這是誰?是她的兒子么?
看著宗房大太太臉上一副見鬼模樣,眼神是陌生中帶了戒備,沈玨并不覺得悲涼,反而想笑。
“哈哈”
他并沒有克制自己,就這樣任由自己笑出聲來。
宗房大太太臉色駭白,退后了兩步。
沈玨看了宗房大太太最后一眼,毫不猶豫地起身,就這樣大笑著出了上房
門外候著的婆子婢子,見沈玨如此神情,都納罕不已。
這骨肉臨別,不是都應該含淚帶悲么?這是說起什么高興事兒,玨少爺笑得恁地開心?要知道玨少爺因太爺之喪,回到松江來,可從沒有露出一絲笑模樣。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萎坐在羅漢榻上,淚如泉涌。
晚上,五房那邊雖是往來親近的族兄弟齊聚,坐了兩桌子,為沈瑞、沈全、沈玨等人踐行,可因是在族長太爺百日熱孝中,即便其他人都不是服親,可有沈玨在,眾人就省了酒。
如此就多了克制,少了熱鬧,倒是消消停停地用了晚飯。
沈玨下午出來前,吩咐小廝將宗房那邊的行李都打了包,因此在五房用了晚飯后,就直接與沈瑞留在這邊客房。
沈全見狀不由擔心,悄悄拉了沈瑞到一邊道:“明早一早就往碼頭去,不用勸玨哥回那邊住么?”
沈瑞搖頭道:“方才過來前,玨哥已經隨我去同海大叔與兩位族兄作別…
沈全嘆氣,道:“估計是怕明早臨別時舍不得,倒是苦了玨哥……”
宗房客房的意外,沈瑞并未告知沈全,也無心宣揚。不過想著沈玨下午見過宗房大太太后,額頭青紫、面上帶霜的摸樣,就曉得自己的失望落空,宗房大太太肯定又讓沈玨傷心了。
沈瑞雖是外人,可對于宗房長輩依舊帶了不滿。
如今只能往好了想,沈玨經歷了這一遭,回到京城也能少幾分思鄉之情,不用再為思念松江寢食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