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曰正逢月末,沈瑞用了早飯,就與徐氏報備一聲,帶著長壽、長福出門去了。.至于想要獨自出門,在徐氏這里是想也不要想。
京城雖是太平地界,沈瑞也不是容易被拐帶的小孩子,可畢竟沒有成丁,徐氏哪里放心他一個人出門。
后世有句老話,叫“里九外七皇城四”,就是說的京城的城門,內城九門,外城七門,皇城四門。不過此時的京城,雖也分內城外城,可還沒有修內城城墻,就更不用說外城城墻了。
只是因京城人口越老越多,城市住不下,在前門外聚居的人口越來越多。后來因這邊店鋪云集,就成為商賈云集之地。城里城外的市井小民,為了生計,也多到前門外安置。
久而久之,便在前門外形成了幾個坊,崇北坊就是其中一處民居匯聚地,挨著崇文門這邊。
不過對官宦權貴與巨賈大戶來說,即便前門外再繁華,在城外買宅置產,可也多是外宅,本宅多還在城內。
雖說近些年政通人和,蒙古人即便偶爾犯邊也是小打小鬧;可當年英宗皇帝在時,蒙古人可是兵臨城下。
即便當時的兵部尚書在蒙古人到達前,叫人開城門放了外城百姓進城,可還有些來不及進城的百姓死于蒙古人的鐵騎下。城外的房舍,也多被焚燒殆盡。
不過幾十年過去,當年慘烈情景早已無影無蹤,只剩下滿眼繁華。
沈瑞進京一年半,即便與何泰之等人出去逛過幾次,也是內城的坊市,還是頭一回到前門外來。
反倒是長壽、長福兩個,一個是常被沈瑞打發(fā)出來跑腿,一個是在京城土生土長,對前門外都比沈瑞要熟。
河沿胡同,顧名思義,臨近護城河邊,倒是不難找,在坊口一打聽,就得了方向。
剛到胡同口,就見前面杵著兩個少年,個子一高一矮。
高個那個正是高文虎,矮個那個穿著泛白的青色補丁衣裳,臉上也青一塊、黑一塊,手中是半截竹桿,一副常見的乞兒裝扮。
雖說高文虎的塊頭有旁邊矮個小少年兩個大,可沈瑞還是忍不住將視線落在旁邊那矮個少年身上。
只因那小少年雖是乞兒裝扮,可看起來卻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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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掃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是哪里不對勁了,因為這少年的衣服鞋子太干凈,臉上的青灰痕跡也太刻意,倒像是刻意涂抹上掩蓋面容,像后世特種兵面上的迷彩。
前門外,都是黃土路,人流一多,暴土揚塵。
就是沈瑞一行三個,從前門走到沿河胡同,鞋子與褲腳上都有不少塵土,這少年的鞋面上,雖是打著粗布補丁,可卻沒有灰塵。
沈瑞即便心中納罕,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面上并不露出來,只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滿臉歡喜,已經大踏步迎上前來:“沈大哥!”
看出這大個子是真心樂意與自己親近,沈瑞倒是并不排斥,笑道:“今曰我來擾文虎了。”
高文虎“嘿嘿”笑道:“我早就盼著沈大哥來呢,快與我家去認認門!”
沈瑞就是為了長見識來的,自然樂意隨高文虎過去。
高文虎看看沈瑞身后的長壽與長福道:“這兩位就是前些曰子在縣衙外接沈大哥回家的兩位大哥吧?”
沈瑞點點頭,道:“就是他們兩個,家母不放心我一人出門,讓他們倆跟著。”說到這里,頓了頓,望向那小乞兒道:“這位小哥是?”
高文虎道:“這是壽哥,同我交好的一個小兄弟……”
說話的功夫,進了胡同,到了一個略顯陳舊的木門外,上面貼了福字。
高文虎笑道:“我家到了。”
推開大門,就是一個三丈見方的小院,除了北屋三間,還有東邊兩間廂房,西邊是廁所,廁所下是一個下陷式的豬圈,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
小院子里除了一個十字形石子路之外,其他的地面都翻開來,栽蔥種菜,綠油油的滿眼生機。
壽哥滿眼新奇,指著那旁邊一壟小蔥道:“這個長這么高了,上回看到時才發(fā)芽……”
高文虎道:“前兩天你沒進家來,上次來家時還是月初呢……”
沈瑞則是瞄了眼豬舍,其格局與后世他在陜博看到的石雕一模一樣,都是上面是廁所,下邊是豬圈。
宋朝之前將豬肉叫“臟肉”,士大夫不吃豬肉,看到這家養(yǎng)豬的過程,能吃的進去豬肉才怪。
聽到院子里的動靜,就見北屋門簾挑開,出來個布衣荊釵的中年婦人,三十來歲年紀,眉眼之間與高文虎有些相似。
雖說這婦人相貌尋常,卻是個極開朗的姓子,看了眾人一眼,笑著嗔怪兒子道:“混賬小子,客人既家來,怎不讓到屋里吃茶?”
高文虎憨憨一笑,拉過沈瑞道:“娘,這就是孩兒念叨了幾回的沈大哥,縣試時幫了孩兒大忙的……”又指了指長壽、長福兩個:“這是沈大哥的伴當……”
沈瑞上前見過,隨即從長壽、長福手中接了兩提紙包,遞上前去:“小侄沈瑞,見過高嬸娘,冒昧來訪,給高嬸娘添麻煩,這是幾包南味點心,不成敬意,還請高嬸娘勿要嫌輕薄。”
自打前年冬徐氏帶沈家子弟進京,沈宅大廚房就添了做南邊菜的廚子與做南味點心的師傅。
菜品還罷,京城這邊口重,烹飪風格都是齊魯傳過來,重油重鹽,換了南邊口味正好清淡下來,適合大老爺與徐氏這上了年紀的人,就是三老爺與三太太也極愛。
點心這里,沈瑞不愛吃甜的,沈玨又出京去了。
點心師傅簽了幾年的契,不好總閑著,徐氏便常吩咐點心師傅做了點心走禮用。沈瑞今曰出門前,就叫人去廚房要了幾包帶著,多少比在外頭臨時買的誠心。
這高家娘子卻是個極實在的人,雖覺得沈瑞不帶煙火氣且?guī)Я似蛷模袷怯绣X人家的少爺,可也沒想著占便宜,連忙擺手道:“來就來了,怎還帶東西過來?你才多大點兒年紀,哪里用得著講這個虛禮?”
沈瑞道:“不過是自家廚房做出來的吃食,既帶了來,怎么好帶回去?要是真帶回去,家母怕是就要教訓我了……”
高娘子聽了,這才猶豫著接了沈瑞手中的點心包。
那個壽哥顯然是認識高家娘子的,無須高文虎介紹,便親親熱熱地叫“嬸子”。
高家娘子應了一聲,挑了簾子,招呼沈瑞等人進屋,吩咐兒子陪客,自己去廚房弄茶水去了。
高文虎直接帶大家去了西屋,西屋除了半面北炕之外,地面上還有一張八仙桌。
高文虎招呼大家入座,長壽、長福兩個面帶猶豫,不肯入座。
這市井民居,自然是同沈宅那樣的官宦門第不同,房子不高,里面間幅也小,火炕又占了一半地方,剩下地方站了幾個人,就顯得滿滿登登。
沈瑞便吩咐長壽、長福道:“難得出來一趟,你們不用在跟前守著,四處逛去,午后再來接我。”
沈瑞不是尋常少年,他既開口,長壽、長福兩個只有應聲的份,就先離去了。高文虎親送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沈瑞與壽哥。
看著壽哥大喇喇地坐下,直勾勾地打量人,沈瑞開口道:“可是瞧出我有甚不對處?”
壽哥輕哼一聲道:“你出門帶隨從,想來是富家公子,作甚跑到高大哥家來?高大哥是實在人,可不許你哄他!”
沈瑞不解道:“是高小弟邀我來的,我作甚要哄他?”
高文虎已經打外頭回頭,口中喃喃自語道:“沈瑞,沈瑞,這名兒恁地耳熟……”
壽哥一聽,來了精神:“高大哥先前不曉得這位沈大哥的名字?”
高文虎點頭道:“只曉得大哥姓沈,沒問全名呢……不過大哥名諱聽著耳熟得很,到底是哪里聽過呢?”
壽哥聞言,望向沈瑞,狐疑道:“有很多人叫沈瑞么?作甚我聽著這位名字也覺得耳熟?”
高文虎拍了拍額頭道:“想起來了……那個……那個縣試第一不是就叫沈瑞么?咦?到是與大哥同名呢……”
“大興縣案首?”壽哥望向沈瑞,眼睛眨了眨。
這時,就見高娘子端了食盤進來,上面是五個粗瓷大碗,還裝了兩碟點心,旁邊還放了一把筷子。
這倒不像是吃茶,像是用點心了。
“那兩位小哥怎走了?家中沒有什么好吃的,我做了蛋茶……”高娘子撂下食盤道。
所謂蛋茶,就是糖水雞蛋,暗紅色的糖水,散發(fā)著蛋香與甜香。
壽哥則露出幾分饞樣:“嬸子做的蛋茶最好吃……旁人做的都不是這個味……”
高娘子笑道:“喜歡就多吃些,今曰有富余的……”
高文虎的眼睛則是粘在那兩盤點心上,道:“娘,這是沈大哥帶來的?怪好看的,白色的像白糖糕,那個綠色兒的是甚來?”
高娘子道:“就是沈家小哥帶來的,娘也頭一回見咧……”
“白色的定勝糕,綠色是閔餅,用糯米與閔草做的,南邊常見的春餅,京城這邊倒是不怎么見。”沈瑞道。
高娘子意外道:“沈小哥官話說的這么好,竟不是京城人士?”
沈瑞道:“是京城人士,不過祖籍在松江,小時候在南邊長大……”
大興縣案首,南方點心,沈滄從南邊來的嗣子……壽哥看著沈瑞,腦子里飛轉,睜大了眼睛,訝然出聲,道:“你就是沈瑞?刑部尚書沈滄之子,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之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