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房正堂
沈洲、沈理、沈瑞并五房三兄弟都在一處,聽鴻大太太郭氏復述在三房女眷在何氏那邊所作所為。
沈洲聽得氣憤不已,拍案道:“沈涌夫婦不堪為人父母!我這就帶玲哥兒回金陵安葬去,這樣的父母,不要最好!”
沈全憤然道:“想銀子都想瘋了!二哥,以后三房要再往族里掰扯這事兒,你可要與他們好好說道說道,叫他們莫要白日做夢!”
沈瑛皺眉給沈全后腦勺一巴掌:“渾說什么?”
沈全嘟囔道:“分明是三房欺人太甚。”
沈瑞道:“全三哥放心,今天琦二哥不是已經(jīng)說了此事作罷。以后族中由不得三房再提此事。”轉(zhuǎn)而又問沈理道:“六哥,咱們明日是不是往欽差那邊去一趟,想來松江案子已了結(jié),他們該當回京了。咱們出來許久,是不是準備準備回去?”
沈理是職官,請假回鄉(xiāng),也要回去銷假。
沈理點頭道:“咱們只怕還要先一步回京,這官司回京當是密審,究竟最終是個什么結(jié)果實不好說。總要先回去布置一二。我不怕旁的,怕只怕沈珠、沈璐兩個熬不住刑信口胡說,叫人拿住把柄……”
沈瑛道:“如今他二人已在獄中,且都不是什么硬骨頭,但也無他法了,只能回京先布置下后手。”又向沈瑞道:“瑞二弟你回去先往你岳丈那邊走一趟,討他個主意。我雖丁憂,也有幾個同年故舊用得上,我休書幾封,瑞二弟你一并帶去。理六哥身有職司,不便走動,瑞二弟你年少不打眼,須得你去往來。”
沈瑛說是沈瑞年少不打眼,不過是個借口。實際上,他這是把自己在京中的一部分人脈交給沈瑞,而非族兄沈理。
就算是同族血脈,就算是交情頗篤,沈理到底是謝閣老的女婿,而當初的東宮屬官們?nèi)缃裨谛』实鄣腔笞猿梢慌桑恢矣诨噬希堑粌A向于任何閣老,還隱隱站在閣老對立面上,就算沈瑛想將人脈交給沈理,那些人也不可能和沈理往來,只怕反倒誤事。
倒是沈瑞,因是楊廷和的女婿,算東宮一系自己人,會得到東宮屬官們更多的善意,正好可以接手沈瑛的人脈。就算沈瑞如今并不曾入仕也無妨,與這些人相交,總有用得上的一天。
沈理知道這點,并不以為忤。
沈瑞應了下來,思及回到京中,只怕還有一場惡仗要打,事涉寧藩,必是密審,誰來審怕都不會讓外面知曉。而沈家為證清白,也要避嫌,更不好多打聽官司進展,究竟這件事會走向何方真不好說。
不過沈家已然分宗,朝中大佬對人才輩出的沈家忌憚便會小些,換句喪氣話說,就是沈珠、沈璐挨不住刑說出與寧藩的牽連,真被判了大罪,那也是三房、九房兩小宗的事,連累不到沈家其他幾宗。
沈洲聽得他們說起京中的事,心中五味陳雜,若是長兄還在,必能周旋妥帖,而自己在翰林院碌碌無為幾十年,如今又外調(diào)南京,竟幫不上家族什么忙,還要幾個年少的侄子打點應酬,不免黯然。
沈理瞧出沈洲有幾分消沉,便問道:“洲二叔幾時回南京?”
沈洲道:“今年沒有秋闈,加恩也沒有消息,國子監(jiān)那邊差事并不繁重,我請了一個月的假期,倒是無礙。只是當初沒想到玲哥兒……”想起沈玲,他又是一陣傷感痛心,“我擬明日就去問問玲哥兒媳婦,早日讓玲哥兒入土為安。”
幾個大男人不好說沈玲遺孀的安置,郭氏卻是無需避諱的,當即便問沈洲道:“發(fā)送了玲哥兒,玲哥兒媳婦怎么安頓?”
喬氏在京中“養(yǎng)病”,沈洲是一個人在任上的,身邊的沈琳未成親,何氏一個年輕寡婦,依附他們總是不便。
沈洲也想到這個問題,便有些躊躇,只道:“且問玲哥兒媳婦的意思罷,若要回南京,我國子監(jiān)左近為她母子尋一處宅子,國子監(jiān)周遭多是讀書人家,會清靜些,離我宅子不遠,可不時照拂一二。若是她想留在松江……”說著便望向郭氏。
郭氏接口道:“她若留在松江自然有我們照拂,只是,我看她未必肯留在松江。不單是有三房在,不免生些事端,更因在松江誰人不知玲哥兒的事,只怕風言風語不會少,她與小楠哥未必受得住。”
沈瑞道:“嬸子、二叔,若有為難之處,不如讓玲二嫂子母子隨我們上京。母親與三嬸定會妥善安頓他們母子。”
沈洲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沈瑞看著沈洲如去了一塊心病一般展顏,真不知說什么好,她母子雖則可以依附二房生存,可到底少個名份,若是沈洲過繼嗣子嗣孫……話到嘴邊到底沒說出來,就算是宗子,侄子也是不好管叔叔家事的。
只是,都到了這樣時候,沈洲當想到這些了,是真沒打算過繼嗣孫嗎?沈瑞不免疑惑起來。
沈洲卻毫無所覺,因說到沈玲又不免提起在南京的沈琳,他不好說沈琳笨得可以,只嘆道:“琳哥兒實在太天真爛漫了些,讀書做事都有欠缺。”越發(fā)惋惜起擅長庶務的沈玲,越發(fā)悔恨當初不該讓沈玲回松江。
如今他有心再在族人中選一兩個子侄相幫,可又有諸多顧忌,舉棋不定。
沈瑞太知道沈洲那不管庶務的性子,而沈琳是根本幫不上什么忙的,便是沈洲自己不提,沈瑞得想法給他尋幾個妥當人——沈三叔是個閑差,沈家二房如今還需沈洲支撐,沈洲現(xiàn)下在南京是不能犯錯的。
“琳二哥一人在南京,只怕是忙不過來的,二叔可想過再尋幾人?”沈瑞替沈洲開口道,“族中優(yōu)秀子弟不在少數(shù),而科舉之路本就艱難,想來二叔一提,定有不少人樂意于往南京去謀一份前程,二叔也能多多提挈族中子弟。”
沈洲頗為心動,望向沈琦。
別說此事有沈玲、沈琳先例,便是沒有先例,如此提挈族人的事,族長沈琦也會全力贊成,當下便與眾兄弟商議起族中子弟來。
沈琳是個榆木腦袋是族中出了名的,如今沈洲身邊只剩下他,那其余人選旁的不論,必要是個非常能干的才行。
只是各房嫡支里,能干且沒走科舉、還沒被選出來打理族務的,除了沈珺便是六房沈棋,旁的不論,只說這兩人一個瘸了腿,一個毀了容,也是沒法跟沈洲走的。
沈瑞倒是想起一個人來:“若是不拘嫡支旁支,六哥、瑛大哥、琦二哥你們覺得宗房旁支的漁五叔如何?”
如今沈洲要是不打算選嗣子,選個同輩的族弟幫忙反比選個年輕子侄要好,以免族人動旁的心思。
沈漁乃是宗房太爺?shù)氖叮⒉惶苤匾暎挥袀€秀才功名,屢次落第也就絕了科舉的心思,便接下白糧糧長的差事。他的兒子沈環(huán)曾是沈玨的同桌,一向與沈玨交好。
當年宗房老太爺葬禮之后,是沈漁調(diào)換了差事上京送糧,帶著兒子沈環(huán)護送沈瑞、沈玨、沈全上京,一路上多有照顧。
到京后,沈理、沈瑛都是設宴請過沈漁的,對他多少有些了解。故而沈瑞有此一問。
沈漁在狀元府邸吃飯頗為拘謹,沈理對他印象尚可,曉得他是個謹慎本分知進退的人。
沈瑛因著當初五房與宗房關(guān)系比較近,原就認識沈漁,那次又是護送他胞弟沈全上京,他對沈漁招待自然熱情得多,兩人談的頗多,對沈漁印象是極好的,便道:“這倒是個好人選,是個極明白的人,辦事認真仔細,要不族中也不會將白糧的差事掛在他名下。只是,他要去,是一個人還是拖家?guī)Э冢俊?
沈全對沈漁是最熟悉的,便插口道:“他兩個兒子,小的剛進族學,長子環(huán)哥兒十五了,還沒下過場,當初還是玨哥兒的同桌哩,跟玨哥兒最要好的。”
此言一出,屋中登時冷場。
沈洲、沈瑞臉上都顯出痛楚。
沈瑛狠狠瞪了莽撞的兄弟一眼,沈全也意識到說錯話,慌忙閉上嘴。
沈琦暗暗嘆氣,三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穩(wěn)重些,當下開口岔開話題道:“白糧糧長雖小,卻是要和各方打交道的,尤其送糧上京,層層關(guān)卡,京中更是要打點一番,漁五叔這些年做下不曾有過紕漏,可見是個有本事的。糧長是個辛苦活兒,若能有更好的去處,漁五叔定然也是肯的。”
沈洲勉強提起精神來,讓自己不去再想沈玨,應和沈琦的話道:“如此甚好,只是我并不識得這位族弟,還得琦哥兒代為問上一問。”
沈琦忙道:“那是自然,我盡快請漁五叔過來一敘。”
沈瑛也松了口氣,這次分宗,宗房讓出族長之位,又讓出比族人想象更多的祭田,還不肯讓沈珺接管族中任何職務,算是徹底讓利。現(xiàn)下五房既接下族長之位,雖不算承宗房的情,卻也要平衡好各房,不能讓宗房太過吃虧。
如今沈漁雖是宗房庶支,但到底是宗房的人,提挈沈漁,也可讓宗房平衡一二。
沈琦想了想又道:“漁五叔雖好,但他兩個兒子都太小,又都是讀書種子,只他一人打理庶務未必忙得過來。倒是七房旁支有位琛大哥,是位照管田莊打理鋪面的好手,他長子椿哥十七了,因家資不豐,下面還有弟妹,故而不肯娶妻,早早就不讀書了,在鋪子里幫工補貼家里,是個踏實孝順的好孩子。我原想著是不是要安排他們父子來照管祭田,如今看來洲二叔許能用上。”
見沈洲不住點頭,沈琦便笑道:“那好,我也盡快請他父子過來相見,洲二叔總要親自見上一面,才好定奪。”
沈洲笑著應下,心中大石落了地,就連沈瑞也覺得輕松不少。
眾人又商量一陣子之后族中的安排和上京路線的安排,便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東城宅子
自三房的人走后,何氏大哭一場,反倒痛快了幾分,想著如今沈琦是族長,三房想悄沒聲的就把沈玲記回族譜是不能了,心下踏實不少。
果然沒一時,郭氏便打發(fā)人過來送信,說族會已結(jié)束,已為她分辯明白,她若不同意,族中是不會將沈玲記回。
何氏這才徹底放下心來,起身到北屋,又為沈玲點上三炷香,想著之后要發(fā)送沈玲的諸事,只覺身心俱疲,忍不住又扶棺哭了一場。
幸而沒多久,郭氏又派人來,說明日沈洲一行要來這邊,同她商議發(fā)送沈玲及安排日后她母子的去處,讓她有個準備,先思量思量。
何氏頗為躊躇,在沈洲沒來之前她是想著要帶回金陵的,那里既是相公心心念念之地,也是她想去問問沈洲,緣何相公如此信他,他卻不來援手。
后沈洲來了松江,何氏知自己被相公乳兄梁平所騙,沈洲根本不曾收到過他們的求助信,一時除了恨不得千刀萬剮梁平給相公報仇外再無他念。
如今問她如何發(fā)送相公,她竟也不知了。
無論如何,她是絕不會把沈玲葬在沈家三房那腌臜地界的,就算不讓他入族譜只給他一塊福地,她也不愿,松江雖是故里,卻也是個傷心地。
一時小楠哥午睡醒了,哭著要找母親,乳母哄不住,只得出屋來,因怕沖撞了幼童,并不往停靈的北屋里去,只在院中召喚何氏。
何氏闔眸半晌,才緩緩從屋里出來,接過小楠哥。
小楠哥一到母親的懷里便不再哭了,卻是緊緊抓住母親衣襟不肯松開,涕淚蹭了母親一身。
乳母忙過來收拾,何氏卻是揮手叫她下去,乳母雖應了聲,卻仍跟在何氏身后,生怕她體弱抱不動孩子,好隨時上去搭把手。
那邊一個五十來歲的婆子端著碗人參粥打廚下過來,瞧見何氏有些木然的抱著孩子站在院中,忙三步并作兩步趕過來,一手把粥遞給乳母,一手過去接小楠哥。
誰知道小楠哥卻說什么也不肯放手,只窩在母親懷里。
那婆子是何氏的陪嫁柳媽媽,一路跟著何氏從南京回來松江,瞧著何氏母子如此,心疼不已,忙不迭的去攙扶何氏,口中道:“下晌日頭毒,奶奶還是往屋里去坐。”
何氏由著她扶著進了屋,上了羅漢床,將兒子放在一旁,打發(fā)乳母下去,才向柳婆子道:“媽媽,五房大伯娘遣人來與我說,明日二老爺他們要來與我商量二哥的喪事,和日后我和小楠哥的安置。媽媽,你說,我們?nèi)蘸螅睦锶グ ?
柳婆子愣了一下,“奶奶不準備回金陵?”轉(zhuǎn)而又自己掌嘴道:“是老奴糊涂了,金陵二老爺宅中只有幾個姨娘,琳二爺又沒成親。回去多有不便。”
何氏搖頭道:“伯娘與我說二老爺還會再帶幾家過去,都是闔家一起去的,有女眷在。”
柳婆子歡喜道:“那可太好了,那便回金陵吧?”其實柳婆子心中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回金陵,繼續(xù)依附沈洲;二是回何家,依附娘家。留在松江她也是想都不會想的。
回娘家自然是好的,只是回去路途太遠,別說小楠哥太過年幼,就以何氏現(xiàn)下的身子怕也是撐不下去的。
柳婆子并不知,在何氏心中,已然沒了娘家這個選項。娘家雖好,可何氏還有一兄一弟,她帶著年幼的兒子,帶著大批家產(chǎn)回去,能不能守得住?父母哥哥是疼她的,嫂子呢?將來的弟媳呢?
金陵。好是好。但如果沈洲一定要過繼小楠哥為嗣孫呢?怎么安排她?
小楠哥,有著二三十萬兩銀子的身價,同去金陵的旁的族人呢?
“不回金陵。”何氏接過粥碗,慢慢將一碗人參粥喝盡。“進京。”
“進京?”柳婆子有些愕然,怎么會是進京?“進京投靠誰?”
“二房。”何氏平靜的道,“方才來人提及瑞二叔說的,我們母子可進京投奔二房。京中二房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是慈和人。”
柳婆子還是十分不解,因沈玲雖是跟著二房沈洲,卻是同京中二房諸人沒甚交情,奶奶這樣去投奔好嗎?
“京中二房聽說是尚書府邸,當家主母出身閣老府,雖然尚書老大人不在了,但這高門大戶……”
何氏扯了扯嘴角,至少二房豪富,沈瑞一個小小少年能眼都不眨就把這樣一處宅子過到小楠哥名下,是仁義,也是闊綽,可見小楠哥這點子身家二房還不看在眼里。
進京吧,總好過在旁處提心吊膽。
柳婆子沒得到何氏回復,只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不敢多問,只默默在心下盤算,若要進京,須得注意些什么,再帶些什么。
這些年常在南邊,奶奶和小楠哥的衣裳被褥都不厚實,聽說北邊冬天極冷,大毛衣裳還得過去才找的到好皮子添置,被褥卻是要早早備下為好。
柳婆子打起精神,和何氏說了一聲,便帶著兩個粗使丫鬟出去街上買布回來縫被褥。
這一忙就忙到掌燈時分,何氏因吃著安神的藥,早早便乏了,這些時日都是柳婆子親自為她守夜,便收拾了針線在矮榻上睡下。
柳婆子原就年邁覺少,因心里有事,翻了幾次身也不曾睡著,聽著外面遠遠傳來二更鼓聲,才朦朦朧朧睡去。
好似剛墮入夢鄉(xiāng),便聽得重物落地的巨響,接著又有叫罵聲傳來,柳婆子陡然驚醒,坐起身來一聽,確實嘈雜一片,好似打了起來。
柳婆子當時就慌了神,忙不迭過去推醒何氏,慌手慌腳為她更衣,又一疊聲喊外間的乳母快抱小楠哥過來。
何氏陡然被喚醒,驚出一身汗,柳婆子為她穿衣的手抖得厲害,怎么也摸不到地上的另一只鞋,又慌張去點亮燭臺。
乳母衣裳穿得歪歪扭扭,抱著哭號的小楠哥進來,掂著小楠哥不住在屋里走動,惶惶然不知所措。
外院亂紛紛人聲嘈雜。
屋內(nèi)只聞孩童清亮的哭聲。
燭臺下,針線笸籮里一把剪子閃著精亮的光。
何氏心里騰的拱起一股火來,兩步奔到案幾前,抓起那把剪子,一把推開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