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九月下旬的天氣了,北京的秋意更濃了。華燈初上的夜晚,清風吹過,卷起片片落葉,更顯蕭瑟凄涼。路人皆是行色匆匆,似都急于趕赴自己那亮著燈的有人等待的家。
丁楠一直認為,秋天是最讓人惆悵,最令人渴望愛人渴望家的季節,北京的秋天來得早,就更是如此。但是,這世上,誰知道還有多少人像她一樣沒有愛人沒有家呢?她穿過朦朧的夜色,低頭向自己那沒有人等待她的住處,那不成其為家的地方走去時,心里一片荒涼。
九點時,她坐在沙發上做英語完型填空,很多生詞不認識,她一邊查閱著桌上的詞匯書,一會做著。
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將她的目光吸引到了窗外,不久,狂風大作,雷雨交加,一切是那么的迅疾。如此緊湊的自然景觀不過發生在五分鐘之內,卻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亮如白晝的閃電,轟隆隆的炸雷,狂舞的樹枝,飄潑的大雨,似乎要把這個世界撕裂和摧毀,那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為壯觀的夜晚。
那兩個人都還沒有回來,不知是在路上,還是在避雨。
她突然就放聲大哭,因為孤獨,因為寂寞。手里的書,考研,瞬間都成了身外之物。這時,她突然覺得,該找個男人了,該再成個家了,四年的分居生活讓她早就淡忘了家的溫暖,卻隨著秋意的漸濃在她心里漸漸泛活。
因此當陳老師第五次跟她說,讓她見一見那個孫姓軍官時,她決定去試一試,碰碰運氣。那時她還年輕,也還有些自信和勇氣。
她沒有去陳老師家吃飯,只是向她要了那個男人的手機號碼,給他發信息約了在通州的一家川菜館見面。
約的是周六晚上七點鐘,他提前到了。
面前的男人的確如陳老師所說,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留著她喜歡的平頭,很精神,典型的濃眉大眼,一張臉帥到無可挑剔,無懈可擊。但是,沒有特色,一瞬間給她塑料花的感覺,尤其那眼神,是空洞的,渙散的,雖然看著你,卻仿佛要透過你,看到你身后很遠很遠的不知名的地方去。
眼前的這個穿著便裝的軍人讓她有一種說不清的詫異感。
“孫國維?”她笑著先打了招呼。
“好記性!丁楠?”他也禮貌地笑著說。
“你記性也很好啊!”她回道。
“呵呵。”
“陳老師很熱情的,說了幾次,說介紹我認識你。”
“是啊,是說了好幾次了,上次我在她家吃飯時,她說讓你過來,你有事呢,見你可真不容易啊。”
“不好意思,那次真有事,來了朋友,陪朋友吃飯呢。”
“沒事,呵呵。你二十七?”
“是啊,你三十一?”
“對啊。”
“為什么這個年紀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太挑了?”
“說不好,呵呵。說來你別介意,從十九歲上大學到現在,十幾年了,相親差不多相過一百多次了,竟然到現在也沒成個家。我很多大學同學的孩子都上小學了。”他很感慨的樣子,自嘲道。
“太帥了,沒人敢要?”她玩笑道。
“見笑了。有的是我挑人家,
有的是人家挑我。年齡小的吧,有代溝,在你面前蹦蹦跳跳的,說些貓啊狗的,沒共同語言,沒意思。年齡差不多的吧,又比較世故,很難打開心扉,談了很累。”他想了想說。
“那你覺得年齡多大的合適?”
“相差五歲左右吧。咱倆就可以啊,呵呵。”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著,期間,他為她舀了兩次湯,夾了幾次菜,很紳士的樣子。
“你的眼睛很漂亮。但是,眼神很空,雖然看著對面的人,但思維似乎穿過了她的身體,落在她身后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應該很空虛,很迷茫,很多年了,沒有方向,找不到你想要的東西。”她說著對他的感覺。那階段,她特別愛分析人,同事朋友都說她是個人精,看人一看一個準。
他盯著她看了約三十秒,眼神里先是驚異,然后慢慢地柔和起來。
“真的嗎?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說。
“不過,很有道理,好像確實是這樣,我的確很空虛。自從工作后,我就找不到方向了。有時候覺得,我現在就能看到我六十歲時候的情形了。生活一成不變。我們同事常開玩笑說,我們在平靜地等死呢。”他補充道。
“怎么會這樣呢?你們體制內的人,鐵飯碗,應該很幸福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吧?”她很驚訝地問,他的話確實是她以前從未想過,也從未聽說過的體制內的人的狀態。
“也許吧,呵呵。有時候,你一個學期沒課的話,不去上班,去外面玩半年,都沒人管你,工資會照發到你卡里。有時我就想,估計我死在外面都沒人知道的。房子單位會分,孩子老婆的戶口都會隨軍,小孩的上學,老婆的工作,單位也都會幫著解決,是什么都不用愁。就是什么都不用愁,才會覺得現在都能看到六十歲的情形了。所以才會沒有方向,覺得空虛。”他說完,側頭轉向窗外,眼神又恢復成迷茫的樣子。
“這樣啊。”她一時也很感慨,不知說什么好。
“有時候,我很羨慕那些在公司上班的人,很向往那種快節奏的生活,想換個環境去試一試,但是又很害怕,我覺得自己在現有的環境里已經懶散慣了,成了一個廢人了,沒有競爭力了。如果哪天不在這個單位了,讓我出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轉過頭來,看著她,又幽幽地說。
“可是,你這種穩定的狀態是我們這些漂泊不定的人夢寐以求的生活狀態啊。從某方面來講,我考研也是因為想要你這樣的狀態。”她說。
“哦?你要考研?”
“是啊。”
“我們單位同事都想著復習考研呢,有幾個都買了考研書在準備了,都想脫離這死水一般沉寂的地方。我也想過,但我怕自己沒有毅力堅持下去。我最好的朋友肖偉,也是校友和以前的同事了,他去年轉業到一家地方單位了,他說不能在這里等著老死,要趁著還年輕,去外面的環境里試試,體驗一下另一種生活狀態。以前一幅要死不活的樣子,現在每次回來玩,那種精神勁,真讓人羨慕。他是個比我有勇氣的人。”他似乎很久沒和人深聊過了,話匣子一打開,就不愿收住。
“這樣啊,我還是不太理解。”
她似有所悟,但仍是半知半解的樣子。
“是穩定,穩定的都快要平靜地死掉了。自己沒有的,才是最想要的吧。”他說。
這不是犯賤嗎?我們還在為生存奔波,你卻在這里說一番不痛不癢的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都是爹媽養的,都是大學畢業,這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啊?她雖然有些理解了,卻還是在心里不平著。
“你為什么也沒找到你想要的感情呢?看你也不小了。”彼此沉默了一會,他問。
“有時候,你和一個人一起走了很長一段路了,以為彼此可以一直走下去,但是在下一個岔路口,對方選擇了拐彎離開,你再挽留也是徒勞。不甘心又怎樣?愛情是需要兩個人步履一致共同努力的,一個人的堅持是悲哀的。”她望著窗外,不無幽怨地說。
“是啊,感情有時候就是在虧欠別人和被別人虧欠中前進。”他點頭道。
“很多時候,我感覺,感情就像調料一樣,不是生活的必須品,工作和生存才是主料,才是必須品。有了調料,生活會更鮮美,但是沒有它,也一樣可以過。”她又開口道。
“可是,誰不想生活更圓滿一些呢?”他笑著反問。
“呵呵,聊點輕松的,你怎么沒穿軍裝啊?你們穿軍裝有什么規定嗎?”她收起悵然的情緒,想調解一下氣氛。
“倒是也沒什么規定,在單位上班時是必須要穿的,在外面可以不穿。”他回答道。
“你現在是什么軍銜了啊?”
“我少校呢。”
“有時候在大街上看到穿軍裝的軍人,覺得很酷很帥,看來你不這樣認為,對嗎?”
“穿軍裝不方便啊。”他笑著說。
“啊?我只聽說穿軍裝有很多方便的,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都優先對待,坐車還有人讓座呢,怎么會不方便呢?”她大感意外,一口飯差點沒噴出來,遂代表全國人民問出了心里的疑惑。
“如果穿軍裝的話,路上碰到小偷,你說我是管還是不管呢?”他問,仍是笑意盎然。
瘋掉!原來是這種不方便!唉,現在的人啊,連軍人都這么現實了!“正義”、“正直”這些詞早該扔到故紙堆里去了。她在心里說著,有些悵然,但想想也能理解,問自己,如果路上碰到非正義的事,你敢管嗎?現在的人不都是明哲保身嗎?想想那晚遇到流氓沒有一個人相助哪怕只是給予聲音的支援呢,就什么都懂了。
這次見面后,她想了一下,感覺一般,不是特別有感覺,就想著順其自然,先不說自己的真實情況,再說了,也許人家還相不中自己呢。
沒想到,之后的每天晚上,孫國維都會給她發信息,倒也沒說什么,只問些“在干嘛?”“回家了嗎?”“吃飯了嗎?”“今天工作累不累?”之類的話。一周后的周末,他又約她吃了一頓飯。
她就想著,該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他了,要不然浪費彼此的時間,說了,他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拉倒,彼此好再做打算。
于是,她給他寫了一封長信,發到他的電子郵箱里了。這種事總是不好當面開口的。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