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老橡樹巷道外,一輛疾馳而來的馬車緩緩減,拉車駑馬打了個響鼻,隨即在車伕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緊勒繮繩操控下,拐彎轉進巷道。
“咦,葉大夫這麼早啊,還有小鍋子。”
“早啊張嬸,吃著呢。有事出去了趟,這是剛回來。”
“昨兒就聽說葉大夫你們財了,有沒有這事啊,給大夥講講唄……”
“哈,還是志哥你消息靈通,是有點進賬,得空請你喝酒。”
“李家二哥又沾便宜了不是,葉大夫你別理他,對了,你們醫館還招人嗎?不是我去,是我家那半大小子,小鍋子也認識的,整天閒著沒個正事,所以我尋思能不能讓他去你們醫館,不算學藝,就是幫幫手啥的……”
“那當然好啊,不過這事歸小果梨管,她是醫館二東家嘛……我覺得問題不大,曹嬸你抽空去趟醫館問問,我先回去給您打聲招呼……”
“哎喲這怎麼好意思呢……那就謝謝葉大夫了,上午我就過去……”
……
此時天光已是大亮,巷道內處處飄著粥菜香氣以及端著飯碗竄門的熟面孔,葉席與鍋子駕著馬車一路行來,熱情招呼聲幾乎就未停止,此起彼伏,熱鬧異常。
會有這樣的效果,一當然是因爲葉席住在這裡數月,低頭不見擡頭見,早已與巷內居民熟識,再加上那天然受人尊敬的大夫身份,會受到這樣的禮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另外,就不得不說昨天指揮使府邸搞得那一手了,幾箱金子外加一個純金招牌,醫館有沒有在城內上層建築打響名聲目前還不得而知,但眼下絕對是引爆了這條往日裡算不上熱鬧的老巷子。
恭賀讚歎者有之,羨慕攀附者有之,話裡話外酸裡酸氣的也有。
一條巷子,衆生百態。
好不容易穿過住宅密集區,來到僻靜處,醫館屋瓦隱隱可見,方纔有點沉寂的鍋子忽然開口道:“二奸不能收進來。”
“誰?”
“就是曹嬸家的小子,曹二奸。”迎著葉席疑惑目光,鍋子撇嘴解釋,“他手腳不乾淨,會拿錢,什麼人的錢都拿,巷口孤苦伶仃的郝大爺的錢他也拿,以前因爲這事還和我們打過一架,結果曹嬸跑到我們家門口罵街,說的話很難聽,我們被家裡狠狠收拾了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環境是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污泥地長出白蓮花的例子並不多見。
如二禿、鍋子他們這些出身南城區的小孩,在耳聞目染之下,其實手腳都算不得乾淨,也會白拿人家東西,比如誰家長了果樹,跑去摘幾個之類的事情都沒少幹。但也僅限於瓜果,錢的意義就不同了。那不叫拿,叫偷!
而且所謂盜亦有道,出來混的人或許在外面無惡不作,但卻很少有在家宅附近作案的,這叫規矩。如二奸這種什麼規矩都不講,連窩邊草都下得去手的人,自是讓滿腦子江湖道義的小傢伙們不喜鄙夷。
點頭,葉席笑了笑,有點欣慰,小傢伙們現在是越來越有醫館主人公意識了。
“放心吧,這事你們大姐頭會解決的。”
葉席先前說的不全是場面話,經過押送金子這事,他確實是有招幾個人打算的,免得一旦出了事,醫館上下除了他之外其餘老的老、幼的幼,幾乎無人可用。不過他先前說的也沒錯,醫館後勤人事等等向來是歸早熟小姑娘管的,從這幾個月的正常營業來看,她也有這個能力。想來經過她手之後,所招進來的人裡面定然不會有二奸之流……
果然,鍋子聞言後點點頭,不說話了,顯然他對大姐頭的手段還是相信的。
馬車來到醫館附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的葉席,略有些詫異的看向旁邊一處磚瓦平房,隨即,注意到平房外院牆上不見了得瓦片,下意識皺了皺眉。
這時,鍋子忽然探手向前指道:“醫館來客人了,這麼早?”
葉席轉頭看去,在幾丈外的醫館門口見到了道熟悉身影,另外還有果梨二禿幾人,黃老在攤手搖頭,似在解釋著什麼。更遠些地方,則停著一輛通體火紅的奇怪馬車。
“咦,好像是昨天那個……那條大魚。”
鍋子的眼神不錯,葉席也現了那道熟悉身影,正是昨天這時候前來求醫的那名中年護衛。門口幾人這時也現了他們,轉身望來,
“葉大夫、鍋子,你們可算回來了……”
驀地,沒等二禿幾人的招呼聲落,那名距離最遠的中年護衛踏前一步,乍閃乍逝間,竟好似縮地成寸般忽然出現到馬車前方。
葉席見狀神色不由一變,他是知道對方厲害的,連忙錯步攔在鍋子身前,掐印捏決如臨大敵,不過下一刻,那中年護衛卻忽然躬身施了記大禮,起身,低頭抱拳,語氣誠懇急促:“葉大夫,昨天是我有眼無珠,得罪了,還請你能救我家少爺!”
“啊?無妨無妨,好的好的……”
葉席有點懵,下意識將詢問目光投向一旁走來的黃老。後者搖了搖頭,似有些無奈,隨即招手喚葉席下來,“也好,小葉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去給車內那位公子瞧瞧吧。”
回過神來,葉席轉頭看了看神情焦躁的中年護衛,又順著黃老的目光看向不遠處那輛火紅馬車,大致明白了什麼,揚眉跳下馬車,來到黃老身旁,語氣有些不可思議:“病癥很棘手?連您老都沒有辦法?”
黃老醫術很高,這是肯定的,雖然他自己經常拿退隱說事,說本事已經十去七八。但實際情況當然不是如此,給人瞧病這行當不是吃青春飯,相反,是越老經驗越足越吃香。如棗木印所能治癒的那些病人病癥,其實黃老也能看好,只是需要時間,效果效率沒有棗木印那麼變.態罷了。
這還是葉席第一次見到黃老如此無奈又無力的神情。
苦笑搖頭,黃老嘆道:“完全無法,似是先天玄陰體質,寒毒入髓,搭脈都無法上手,老夫甚至都不知他是如何才能活至今日的……此乃天殺機,實非人力所能逆轉。”
葉席一愣:“先天玄陰體質?”
“我已經用過棗木印了,無效。”一旁果梨遞來塊用過的棗木印,目光有些怨念的掃了眼中年護衛。
這不是沒有緣由的,一般來說,若是連黃老都拿不準的疑難雜癥,那醫館是不會用棗木印嘗試的,因爲用了也白用。且按照醫館治不好不收錢的規矩,這樣只會白白浪費一塊棗木印而已。眼下這情況,定然是中年護衛強烈要求,黃老他們推脫不過,只能用了塊棗木印試試,結果是大幾十兩銀子飛了,小姑娘很心疼……
接過棗木印,葉席左右翻看了下,這是塊治療疾病的治病使者印,當然,現在這印已經靈氣散盡了,只是方普通棗木板。手指觸摸到什麼,咦?
葉席注意到原來古銅色泛黃的棗木板,如今卻有一處微微泛白,手指觸摸上去如摸冰錐,寒意森森,再一細察,那處還有幾絲不易察覺的裂縫,看去就像是露天放在數九寒天裡被生生凍裂的痕跡。
這當然不可能是棗木印自帶痕跡,再一結合剛纔黃老與小果梨的話,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躥進葉席腦海……莫非是那車中病人在用此棗木印時,因爲有短暫身體接觸,所以留下了凍裂痕跡……
這特麼還是人嗎?!
“葉大夫?”見葉席把玩著棗木板似有些愣神,中年護衛催問。
“恩?哦,不急,我先搭個脈。”回過神來,葉席沉吟了下,還是答應嘗試一下。這一來是爲安撫,畢竟人家已經求上門了,無論治好治不好總得盡力試試,哪怕只是做個樣子。二來,葉席也是想見識下以前只在書卷上見過的玄陰體質。
所謂先天玄陰體質,簡單解釋就是天生帶著陰寒屬性的體質,這種體質並沒有那麼玄乎,雖說不多見,但也不是沒有,也不全都是壞事。相反,一些天生就是玄陰體質的女子,基本都是天賦絕佳的修印師好胚子。若再能拜入以陰寒屬性爲主修煉的門派,那定會被當做門內精英甚至接班人培養。
注意,這裡說的是女子,也只能是女子。男爲陽,女爲陰。若這玄陰體質落在男子身上,比如眼下車內這位,那就是徹徹底底的悲劇了。非但不會得到任何好處,相反,等於是自孃胎中就帶顆炸彈出生,隨時都會引爆。
可惜啊,你出生的時空不對,若出現在現世某國,那隻需花點錢做個變性手術,這病基本也就妥了……
搖搖頭,驅逐腦中忽然躥出來的荒唐念頭,葉席走到馬車邊上,正待招呼對話,餘光掃到那通體火紅車廂,雙目驀地瞪圓,臥槽!
無怪乎葉席失態,方纔在遠處瞧還沒覺得什麼,但眼下到了近處,葉席這才現那火紅色不是用漆料後染上去的,而是一種天然火紅木材。且獨屬於修印師的敏銳感知,讓葉席從這木材上清晰感覺到了一股藏而不露的熾熱濃郁靈氣——這車廂竟是用一整塊天材地寶打造而成!還是絕對的上品火屬性材料!
葉席真的是被震撼到了,完全不知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這豪華到暴殄天物的奢侈手筆!
天材地寶難得嗎?
先不討論這個,先說說葉席所在的黃印班,將近三十餘名修印師,有多少人是有印器在手吧。答案是寥寥無幾,目前所知就秦瀚冰一人有一件,聽說是把劍,課間閒聊時說出來的,沒帶在身上,視若珍寶,輕易不拿出來示人。
葉席以前也有一件,是把刀,墨小默送的,後來進夜傾城時被個人力車伕掉包順走了,葉席當時沒怎麼傷心,後來進學院上了幾節印器課,腸子都悔青了……
而印器,就是由蘊含靈氣的天材地寶煉製而成。
那麼問題來了,眼前這一整節側重攻伐、天然的兵刃類火屬性材料車廂,卸下來,能煉製出多少件刀劍印器呢……鬼知道,反正它現在只是節不起眼的車廂,風吹雨淋,主人家毫不珍惜的樣子……
……
“可是葉大夫來了?”
車廂內,年輕男子的虛弱嗓音,帶著歉意,“抱歉,前番我家將禮數不周,怠慢了葉大夫,黃某在此賠罪。”
聲音是從一側巴掌大車窗中傳出來的,愣神的葉席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這車廂的古怪之處,直欲把人活活悶死在裡面的全封閉奇葩設計,不過想來或許也只有這樣,才能儘可能的不讓外面氣流捲進吧。
玄印體質的病人確實見不得風寒。
“無妨,些許小事罷了,不值一提。”葉席是真沒在意昨天中年護衛的質疑態度,老實說,將心比心,初次接觸下見到自己那青澀得過分的面容,不質疑纔是不正常的吧……努力將視線從火紅車廂上移開,葉席輕聲道,“我需要把脈,閣下……”
“怠慢了。”不出所料,車內之人並沒出來,而是掀開車簾一角,將手臂從車窗中探了出來。
五指修長,骨節分明,慘白,如雪。
再一往內收了收袖口,葉席不由無聲倒抽了口涼氣,這是怎樣的一截小臂手腕啊,不見絲毫血色,也不是單純的慘白,因爲有密密麻麻的青色絲痕纏繞其上,猙獰可怖,觀之不禁令人頭皮麻。那是經脈,各種各樣的經脈。葉席甚至都懷疑如果他瞇起雙眼,是否就能從這些經脈下面清晰瞧見骨骼來……
穩了穩心神,葉席有意搓了搓手掌,搭手上腕。
莆一接觸,葉席終於知道了剛纔黃老所說的無法搭脈是怎麼一回事了,冷,冰冷,冰冷刺骨,指間搓出的溫度就像暴風驟雨下的小火苗,頃刻就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陣陣侵略性極強的冰霜寒氣,沿著手指,迅入侵葉席整條胳膊皮膚、血肉、骨骼……
譁,短短三息不到的時間,葉席針扎般霍然縮手,失聲驚呼:“不對!不是玄印體質,你這是太陰體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