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七月初一,乾隆終於向天下明發諭旨:經阿桂、曹文植、伊齡阿等嚴密覈查,竇光鼐所參之事皆無實據。浙省學政竇光鼐誤聽人言,未經確細訪查,即以無根之談,倉促上報。至於黃梅母死演戲一事,並無其事,乃該學政不顧污人名節,僅憑風聞而冒昧上秦,實屬荒唐。著竇光鼐謹身飭行,據實明白回奏。至於福崧,經查尚無貪黷敗檢情事,其咎在於不能實力督催,失之柔儒,命調任山西巡撫。
閏七月初八的時候,邸報與明旨都已經到省。所謂“不能實力督催,失之柔儒”都是乾隆的主意,福崧雖然是代乾隆受過,但平調山西任巡撫,毫髮未損,心中自然十分舒暢。因七月初十是阿桂的七十大壽,作爲對阿桂辦案的獎勵並示榮寵,乾隆特賜如意紅絨結頂冠、朝珠補服、蟒袍貂皮等物品,著人送到杭州,同時送到杭州的還有乾隆親筆題寫得祝壽匾額“平格延祺”,親筆寫得一副對聯“耆筵錫慶高千叟,去閣免勳贊上臺”。特別是這付對聯,將阿桂誇成了一代勳臣。阿桂剛在浙江案中大勝,又得了這個彩頭,高興的連嘴都合不攏。當即命人將匾額與對聯掛上,又叫人在門前放了一個時辰的炮仗。
阿桂的七十大壽,辦得十分熱鬧。雖然阿桂沒下多少貼子,只是給在杭的三品以上官員,以及自己和曹文植從京中帶來的一干五品以上官員發了三五十張喜貼。但畢竟是軍機首領大臣的生日,又正巧趕在杭州來過,哪個地方官不願意趁這個百年不遇的機會上趕著巴結?從初九開始,阿桂府上就門庭若市,人流如川,幾乎全都是上趕著來送禮的,阿桂雖然讓人騰了個屋來放禮品,可單初九這一天,送過來的禮物就將屋子塞滿了。到第二天,阿桂只得讓人再騰三間屋。一邊安排了人去,一邊指著福崧道:“你呀你,在浙省做了多年巡撫,竟然仍未將這裡官場習氣改掉。難怪竇光鼐說浙江風氣糜奢華侈,下官以奉迎爲榮,上官以婪索爲常。
我看不是沒有道理的。”
福崧苦笑道:“這裡的習氣相沿日久,不是兩三年就能改過來的。下官也曾想有振奮之舉,無奈精力都扯在彌補虧空上,一時騰不出來手治理。”
正說著,家人飛奔過來報說,現任巡撫伊齡阿,前任欽差、戶部尚書曹文植和侍郎姜晟到了。阿桂急忙帶福崧迎了出去。伊齡阿遠遠就向阿桂道喜,近了又看到福崧跟在後面,拍拍福崧的肩道:“老弟,虧空案你雖是虛驚,總算還撈了個山西巡撫。那裡的山西老酰兒有的是銀子,不怕你再欠下虧空。”
福崧道:“老哥說笑了,兄弟在浙江任上留下的事體,還請您多擔待些。”
伊齡阿心照不宣,嘻嘻笑道:“這是自然,但話說到前頭,有朝一日,兄弟我需要你幫襯時,老弟不要捨不得出血。”
正說話間,聽阿桂的管家扯著嗓子喊一聲開席,各院如回聲般一聲聲傳了下去。頓時上百桌宴席上人聲鼎沸,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阿桂這邊喜氣洋洋,竇光鼐那邊卻是冷冷清清。
竇光鼐命人緊閉大門,概不見客,將自己鎖在書房中自省。
乾隆諭旨上雖然痛罵了竇光鼐一頓,但最後讓他“謹身飭行,據實明白回奏”。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不撤他的職,也沒有什麼行政處分,只需他將自己在浙江虧空案中的行爲總結一下,給皇上寫份檢查,承認自己的過失,再說些有負皇恩的話,就可以了。這樣,竇光鼐在浙江的二品官照當,紅頂子照戴,學政事務照做。乾隆此舉可以說是很給竇光鼐面子了,換了別人,一百個官有一百個人會立刻寫請罪摺子,而且寫的是痛哭流涕,感恩戴德。
雖然數十年官場琢磨,已經使竇光鼐變的稍微知趣了一點,圓滑了一點,甚至懦弱了一點。在他接到諭旨的一剎那,他也曾想過顢顬引咎,息事寧人,這樣乾隆有面子,前來查辦虧空大案的各位
欽差大臣及其屬僚可以交差釋負,浙江全省大小官員也可以安安穩穩的繼續當官,而他自己不過是順水推船,不用費多大勁就可重新做一個皇上和百官眼中的大好人。但竇光鼐畢竟是竇光鼐,雖然此事做起來簡單,他卻遲遲下不了決心。
天漸漸暗了下來,雀聲已停,屋外隱隱傳來阿桂祝壽的鑼鼓聲。晚霞打在窗子上,血樣的紅,而屋內的東西都帶著一團團漸黑漸大的影子,平日裡用慣的桌子、椅子、座鐘、茶杯都變得象一隻只怪獸,在輕輕的跳躍,似乎尋找著時機,隨時都要撲上來。
“我也六十有七了。”竇光鼐自語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多少風光不同居。長江一去無回浪,人老何曾再少年。我還要圖什麼呢?也該回家養老啦!”雖是這樣說,他竟絲毫不能輕鬆,不能安心,不能得到寬慰。相反,他的良心卻在隱隱作痛,這種痛越來越深,直至痛徹骨髓!他越來越強烈的拷問自己--,爲什麼阿桂等人能一手遮天,顛倒黑白?爲什麼自己非要違心的屈從於這官場中的黑暗與高壓?無良與沉悶?
竇光鼐在黑暗的屋子中,似乎看到阿桂正坐在椅子上略帶嘲諷的望著他,他質問道:“中堂大人,黃梅髒款累累,你何以不從重辦理?反而斷其無罪?”阿桂慢條斯理的反問道:“你拿得出證據麼?”竇光鼐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他知道,浙江已經有一張黑色的大網,牢牢的將他罩住,讓他無法衝出。若想不昧良心,踏實做事,活出人的尊嚴如何就這麼難啊。竇光鼐走到窗前,猛的推開窗扇。閏七月中旬之夜,天已經有些涼了,一股清風撲面,竇光鼐飽飽吸了一口早秋的空氣,長吁一聲,鬱結在他心中已久地不平之氣,竟忽然有些淡了。他對著窗外喊道:“王義錄在麼?你進來!”
竇光鼐已經決定,他要去做一件駭世驚俗的事。而這一舉動,在清朝兩百六十八年的官場歷史上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