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來了?”洛鈺先開的口,她歪著身子跪了好久,腿上的痛麻到了極點也就沒那么痛苦了,就像她的情緒一樣,蕩到了谷底,也就沒什么可怕的了。
“是啊,風雪兼程,總算回來了。”
付正曄一如既往的聲音清冽透亮,沒有像旁人一般在她面前刻意壓低聲線,陪她營造沉悶壓抑氛圍,這樣的話語,這樣的聲音,摻了些不曾從他身上看到的玩世不恭。
在死者面前,這樣的態(tài)度,實在不敬。
但意外的,洛鈺卻只覺得松了一口氣,恍若間前幾日吊著精神的那口濁氣被完完全全吐出,她前傾著身子微微蜷縮起。
突然的放松,突然的累。
付正曄朝她一笑,徑直在軟墊上伸長雙腿,指了指膝蓋的位置,“我陪你守靈,你閉眼小寐一下,明日還有很多事需要你應付。”
洛鈺怔了怔,道:“別人都是勸我回房休息,你真的奇怪。”
付正曄聳肩,長指解著大氅的結(jié),“你不會愿意回房的,再最后陪你父親一個晚上吧。”
燭火虛晃,暖黃色調(diào)襯的他的臉也帶上不少暖意,他眉眼帶笑,盡顯柔和,大氅已經(jīng)從他身上褪下,他微微張開懷抱,偏著頭勾起了笑容。
是接納她過來的動作。
半晌,洛鈺沒有任何動作,她咬住下唇,輕輕動了動腿腳,恍若不存在,再然后,酸軟酥麻好似螞蟻啃咬。
付正曄看出她的不便,長臂一身,架到她的腿彎,稍一用力,就將她納入自己懷中。
緊接著,大氅卷攜著他的溫度就蓋在了洛鈺身上。
她嬌小的過分,好像都占不滿他的懷抱。
不過,今夜的她,著實乖巧。
洛鈺望著他已經(jīng)冒出些胡茬的下巴,開口:“你說,死亡會是解脫嗎?”
“我幼時,只覺得沒有比活著更痛苦的事。”他下巴骨骼在肌膚中輕動,淺淡的嘴角扯出個弧度,說出口的話卻冰冷滲人。
洛鈺的手指在大氅中探出,揪住了他垂在袖口的線頭,他趕路很急,被冬日殘枝滑到也渾然不知。
這樣細微的小動作,伴隨著懷里人源源不斷傳過來溫暖,讓他心口陡然一動。
他低頭,去找她的眼睛。
半開的杏眸間瞳孔擴大,透亮又迷蒙。
燭火迷了眼睛,洛鈺眨眼間,帶出些水汽。
付正曄面容慢慢柔和,弦月眉彎彎的垂了下來,他道:“想聽故事嗎?”
洛鈺又往他懷里縮了縮,點了點頭。她發(fā)髻凌亂,發(fā)絲在耳旁交錯,付正曄騰出一只手幫她理好耳邊的碎發(fā)。
驀地,垂下頭,微涼的唇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洛鈺睜大眼睛,沒想到他這么突然始料不及的親密動作。
下意識因著生理反應向后縮去,動作剛有,就被他強硬的霸道力氣再次攬進懷里,摟著她肩膀的手慢慢收緊。
洛鈺聽著他胸膛心臟有力的聲響,困意漸漸涌了上來,發(fā)出的聲音也軟糯了很多,她道:“好。”
落雪間歇,靈柩之下,一片天地,一片暖意。
“我三歲那年,就被宮人抱去了碧瑤行宮。自此,就再也沒見過母妃。”洛鈺的手不自覺的揪緊了他的衣服,付正曄朝她搖頭,繼續(xù)說:“對于母妃,我沒有多大印象,她不過只是活在宮人話語的影子罷了。”
只不過,這影子,卻時時刻刻籠罩在他頭頂。
“洛鈺,你看,這樣的人,這樣活生生的人,對我來說,還不如死人來的真切,至少還會有個墓碑讓我守著,讓我念著。”
付正曄的手撫上了洛鈺的額頭,在發(fā)絲上摩挲,“若困了,就睡吧。”
洛鈺又睜開眼,朝他搖了搖頭。
付正曄的手游到了她的下巴,小指碰到她的鎖骨,像是觸電一般,他的手又快速收回。
“抱歉,”他低低道歉。
洛鈺縮了縮脖子,笑了,她想說些什么話來緩解氣氛,余光在瞥到靈柩后,所有的想法都作了罷。
付正曄的母妃,她是略知一二的。
先帝渝貴妃,當今太后。
在新周的統(tǒng)治下,還能坐穩(wěn)太后的位置,甚至讓周佑扶持她生養(yǎng)的皇子登基,怎么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與此同樣不可思議的,就是渝貴妃的大兒子。并無疾,相貌周正,體智健全,又是長子,卻頗受父母嫌惡,早早被抱到碧瑤行宮養(yǎng)著。
身體里流著最尊貴的血,卻承受著被螻蟻攀爬的命運。
這,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提起自己的身世和母親。
“洛鈺,百年之后,你們早晚會團聚,何妨現(xiàn)在等待,又何謂如今傷悲。”他像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只要你們生前彼此在乎,生后總會聚首。”
洛鈺心猛地一顫,從心口脫出的巨大壓力反噬到喉嚨,到最后,她想發(fā)出音,也身不由己了。
她明白過來了,混沌的思緒漸漸清晰,付正曄狹長的眼眸里精光褪盡,靜靜的流淌著哀傷的愁緒,像瀑布之前的溪流,帶著迅疾的姿態(tài)緩緩流淌。
他用自己的反例來安慰自己,把自己弄的神傷來擊潰她的憂傷。
生前彼此在乎……生后總會聚首……這句話,豈不也是在暗諷自己與母親的情誼。
“付正曄……”她安慰不來,想要張口,卻只念叨了他的名字。
洛鈺只覺得鼻尖發(fā)酸,眼眶一熱,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是,第一次,對著父親的靈柩流淚,她分不清到底是為了什么,是最后的告別,還是被抱著自己的這個人的凄厲的眉眼灼燒了眼睛,她分不清……
只知道,那一夜,她哭得不能自已,哽咽、抽泣間,有一雙手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背。
而這個手的主人,緊貼著她的耳朵,喃喃道:“哭出來就沒事了,哭出來就不會痛了,就不會了……”
洛鈺抓緊他的衣襟,不肯松手,她聽著他心臟的跳動聲,濕熱的液體不停地從眼里溢出,她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覺得,要把他的苦也一并哭了才好。
付正曄,你不肯哭,那就讓我在這個放肆的夜晚連你的,也一并哭了吧。
……
帶孔的瓦盆打碎的時候,洛老郡守的棺材正式被抬出了洛府,洛鈺的手里被克勤塞上了引魂幡。
她蒼白著一張臉,險些沒拿住。
樂隊的奏鳴聲尖利的穿過她的耳朵,她忍不住渾身瑟縮,付正曄一身白衣悄無聲息的站在了她的身后,他大掌寬厚,覆在洛鈺的耳朵上,隔絕了所有引起她不適的聲音。
“沿街百姓都在看,走完這段路程就好了。”
耳朵熱熱癢癢,他的吐息,怪異的平復了她的心。
“記住,你和洛老郡守不過只是短暫別離,終有一日會重新相見。他是去陪你娘了,他是開心的。”
說完這句話,樂隊的聲音漸漸歸于悠揚的旋律,付正曄的手從洛鈺耳朵拿下,右手穿過她的腰身,用力將她的手扶在引魂幡上,又是一聲囑咐,“拿好。”
她無言的點頭,不知道后面的他有沒有看到。
她有生之年,最脆弱的一天,是這個男人,陪她渡過。很神奇,他們的關系從沒有像昨夜那么親近過,好像,這一次之后,她恍惚間,竟把他當做家人,來彌補心口的缺失。
洛鈺跪在眾人前方,目光焦灼在睡著至親的棺材上,墓地野草甚多,冬日枯敗成焦黃映著不化的積雪,透過雙膝處的布料被體溫焐熱化成水黏膩在膝蓋上。
土漸漸的沒了棺材的頂端,一點一點的,她看著父親消失在眼前,那日,父親嘴里念叨的“泰安”又飄蕩在墓地四處。
是那樣蒼老渴求的聲音。
洛鈺一直垂著的頭猛然間抬了起來,她四處望去,除了紙錢四處飄揚和僧侶的誦經(jīng)聲音之外,什么都沒有。她又低下頭,可剛剛低下頭,那聲音就又出現(xiàn),她為了捕捉這聲響,迫切的站起身子,還沒站穩(wěn),就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的事物扭曲玄幻。
她大口大口的呼氣,“泰安……泰安……”又響起。
就在她再也撐不住身子,正準備雙腿一軟跪下時,有人及時扶住她,她聽到那人湊近說著,“別說話,一切有我。”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diào)。
接著,她又聽到付正曄出口:“郡守勞累過重,體力不支,需先行回府修養(yǎng)。”
“能走嗎?”他壓低了聲音,洛鈺知道這句是在問自己。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端直了身體,“能”。
“葬禮還沒結(jié)束……”
“善后工作有克勤就夠了。”
付正曄扶著她走離眾人視線才彎腰將她抱起,翻身上了馬,洛鈺軟軟的靠在付正曄身上。
“剛剛怎么了?”
洛鈺的身體狀態(tài)已近極限,一樁一樁的事沒有給她任何喘息機會的來,她打理好一切的同時,也在燃燒身體的極限。
“聽見父親在說,泰安。”
突然,洛鈺感覺到放在自己腰上的手陡然收緊。
洛鈺心里的不安,一圈圈擴大。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很有可能是自己太累了導致的幻聽,她對于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很了解,尤其是到現(xiàn)在,馬蹄聲陣陣的情況下,她耳朵里還縈繞著“泰安”的忽遠忽近的蒼老聲音。
但是,付正曄這樣的反應,又是為何?
那日,父親答應幫他是否真的只是因為對于先帝的忠心?
一些事,等全部空下來,才發(fā)現(xiàn)處處漏洞啊。
她輕輕開口:“付正曄,我睡一下,等到了記得叫我。”
“嗯。”
既有漏洞,總有可窺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