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宮城,蔡京辭別郁郁寡歡的端王趙佶,直接騎馬向胞弟蔡卞的府上奔去。
他是一個標準的政治投機者,王安石變法時擁護改革,等到元祐初年司馬光執政,又積極附和舊黨,紹圣之后哲宗親政,蔡京搖身一變,又成為了新法的鼓吹者。
宦海沉浮,能夠始終屹立不倒且節節高升,蔡京自然有他過于常人的本事,只是這樣一來,他自然也就很難完全獲得左相章惇的信賴。
不同于他,胞弟蔡卞身為中書舍人,王安石之婿,自然更得信賴。
身為如今新黨的中堅力量,蔡卞的府邸自然也坐落在繁華地帶,距離大相國寺只有半刻鐘的路程,周圍屋舍綿延,商貿繁華。
蔡京舍開了仆役,騎馬一路直奔蔡卞府上,隨意傳了一個口信,就直接向府中沖去。
臨近四更天,蔡卞早已睡下,只是蔡府的仆役哪里敢攔蔡京,外面的吵鬧很快將其驚醒。
在小妾的侍奉下穿戴好衣物,剛剛出了內宅沒幾步,蔡京驚慌失措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元度救我......”難為蔡京一把年紀,雙目含淚,腰身傴僂,看起來心酸不已。
蔡卞嘆了口氣,揮手示意身邊仆役婢女們散去,這才緊走幾步將作勢欲倒的蔡京扶住。
“哥哥有什么事情就直說嗎。”將蔡京扶到一旁廂房內坐下,蔡卞開口示意道。
“官家剛剛召見了端王和為兄......”蔡京一番添油加醋,儼然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懇求蔡卞出手相助。
“此事,卻是難辦......”蔡卞心有不忍,只是神色間更多的是無奈。
“章相公是知道此事的,只是沒想到會牽涉到兄長,如今西北戰事迫在眉睫,官家的舉動實在讓人摸不透。”
“元度你可不能置哥哥于不顧啊,嶺南那等煙瘴之地,那是要了我的老命啊......”
蔡京一邊哭訴,心中一邊暗自悱惻,官家趙煦親政沒幾年,手段卻愈發老辣。
將端王調往嶺南這一手,實在是妙到毫巔,不僅能夠澆熄最近顯露苗頭的皇儲之爭,還能給章惇領導的新黨施加壓力,可謂一舉兩得。
若是蜀黨中人真的在嶺南做成了事情,那就又是一舉三得,實在是穩坐贏手。
“這樣吧,小弟親自向章相公言語一番,若是實在不行,也不能苦了哥哥,家中尚有些積蓄,就都留給哥哥去嶺南用度。”
“這可怎生使得......”嘴里這樣說著,蔡京卻有意無意間又提起了如今在京中為微末官吏的長子蔡卞和其余兒子。
“兄長放心,就讓居安他們都來我府上居住,必然不會虧待。”蔡卞并未多做思慮。
“如此,縱使要去往嶺南,兄后顧無憂矣!”蔡京捶胸頓足的嘶吼了幾聲,轉身就走,倒是把蔡卞弄得很是尷尬。
“起轎,去章相公的府上。”搖了搖頭,蔡家如今正是興盛時候,能夠爭取,蔡卞也不想兄長去往蠻荒之地。
就在蔡卞依約連夜拜訪章惇之時,另一邊的蔡京已經趕回府上,開始對長子蔡卞暗授機宜,同時對家中一應事物做出了安排。
“叔父不是答應說項么,爹爹為何如此倉促?”剛剛二十歲的蔡攸還正是崇拜父親的年紀,突然得到消息,難免有些不舍。
蔡京笑了笑,滿意的看了蔡攸一眼,開口說道:“若是蘇東坡沒有請辭,或許還有機會,然而其他人,又怎會入得章相公的法眼,曾樞密一心討好官家,為父半點機會也無。”
蔡攸沉默,章惇的高傲在整個大宋人盡皆知,自己還是沒有父親思慮深遠啊。
“待為父走后,家中可就要靠你了,你叔父為人尚可,凡事多加問詢。”又不放心的開口叮囑幾句,蔡京抬頭望了望繁星遍布的天空,心里也是覺得不暢快。
可還有人比他更不暢快,驟然得知趙佶要去嶺南,端王府中可謂是翻了天,如童貫這般自小跟隨的,更是驚嚇的不知該如何處事,難道王爺無意間惡了官家?
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東京城這等三教九流混雜之地,端王趙佶和蔡京的異常舉動很快被人察覺,坊間流傳出了各種版本的流言。
有說端王暗中蓄意謀反的被官家察覺的,也有說宮中妃嬪懷下龍種,即將生育的,還有什么陰陽五行八卦,各個也都是有板有眼。
只是這一切很快隨著政事堂簽發詔令的頒行而隨之破滅。
趙佶仍為一字王,由端改封為義,封地就在嶺南郴州,同時原翰林承旨蔡京寄祿官保留不變,差遣卻變更為義王府長史,此外原端王府屬官也一同改就于新王府。
除此之外,原來一直懸而未決的荊湖南路周邊官員任免,也終于塵埃落定。
經由官家趙煦親自應允,有如溫益一般因過受貶的,自然也有憑借此次嶺南戰事的功勛,再度重返大宋官場的。
只是這些原本應該在大宋官場引發一系列大震蕩的事情,卻都因為一個人的上表請辭,而被蓋過了風頭。
蘇軾蘇子瞻,這個在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相繼過世之后,就接過大宋文人魁首旗幟的瀟灑男子,竟然在耳順之年選擇了退出官場。
有太多人為此感到震撼,以蘇軾在大宋文人界的地位,即使如今仕途不順,日后也少不了一個三公之類的謚號,光宗耀祖。
然而他卻選擇了遠離官場,最重要的是,哲宗趙煦竟然應允了!
要知道,像蘇軾這般文人魁首,一旦因為非正常原因退離官場,哲宗趙煦就少不了要背上一個背離賢能的惡名。
然而,無論多少人扼腕興嘆也好,暗自竊喜也罷,大宋文人界的一面旗幟,終究隨著哲宗手令上一個大大的允字而隨風消散。
千古風流蘇子瞻,從今以后與宦海再無關聯,這無疑讓原本因為蜀黨抬頭而心中忐忑的新黨眾人喜笑顏開。
最重要的是,蘇軾的退避,也等于讓出了大宋文人魁首的位置!
這可是個看起來沒有實權,實則好處無限的地位,誰握住了他,就在大宋文人界擁有了至上的話語權!
恰巧的是,如今大宋還真沒有了哪個人,能夠毫無爭議的配得上這個稱號。
各地文人士子聞風而動,原本蝸居山中講學明志的文人大佬也是紛紛出山,闡述自己的學說。
其中以身在四川涪州的程頤鬧出的動靜最大,洛黨一時歡欣鼓舞。
其余如劉摯、梁燾等人也沒閑著,就連已經處于隱居狀態的老相公蘇頌,都被好事人重新卷進了這場爭端之中。
只是蘇子瞻之后,這場文人魁首的爭端,終究要持續太長時間,才能迎來下一個千百年難遇的驚世大才。
而這一切,同樣驚動了正處于戰后恢復期的嶺南郴州。
隨著垌蠻大寨被攻破,這里的戰事已經暫時告一段落,張叔夜因功擢升為熙河路安撫司主管機宜文字,率武岡軍回返后要前往西北備戰來年可能發生的戰事。
作為楊畏臨時設立的機構,招討使衙門自然被明令取締,招討使秦觀因功升任遲遲空缺的郴州通判,對于一直仕途不順的他來說,也算足以慰藉。
陳瓘和陳師錫等人也恢復了官籍,繼續在秦觀手下做事,其余一干人等各有封賞。
只是令所有人意外的,在郴州一干官吏都因為投敵受到處罰之時,原知州楊畏竟然毫發無傷,仍舊保留了知州的位置,讓許多不知情的人不由感嘆其背景深厚。
“世人愚鈍,誰人又知道我楊子安的苦啊......”
深山之中,楊畏抬頭看了眼前方宛如廢墟的垌蠻大寨,忍不住發出一聲哀嚎。
官家也不知被那呂小子怎么糊弄住了,竟然要把一州治所設在這大山之中。
“楊知州,還不快行,若是義王到了郴州,發現王府是這般模樣,你覺得他會怪罪于誰?”身后傳來的呼喊打斷了楊畏的思索。
無奈的笑了笑,楊畏突然覺得心中好受許多,相比于自己,趙佶好像才是被呂小子坑的最狠的。
“周指揮使說的是,以后還要多多仰賴雄略軍照料。”
楊畏朝身后的周云清拱了拱手,突然對自己今后的生活充滿了擔憂。
雄略軍重建,中下層將官幾乎被原呂家軍把持,以后在這郴州,他堂堂知州,恐怕還比不得呂璟一個縣令來的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