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轉運使府邸,單驤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一邊吩咐弟子前去熬制湯藥,一邊將目光落在屋中眾人身上。
“老大人的病并無大恙,只是年歲大了,再加上嶺南最近氣候日漸炎熱,所以昏倒罷了,只要好生調養一番,少動思緒,很快就能恢復。”
“多謝單郎中,此前那些庸醫還讓某家準備后事,簡直荒唐!”
呂景山開口時怒火連連,不過對單驤卻是發自內心的尊重。
“好了,老夫會留人在這里照看老大人直至康復,書院最近事務繁忙,就不久留了。”單驤擺了擺手,直接起身告辭。
“我送送郎中。”呂景山也起身向外走去。
在他們離開后不久,昏迷許久的呂大防終于睜開雙眼,目光中的神色絲毫不像是一個剛剛好轉的病人。
“丫頭,你下去吧,沒有祖父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呂大防朝呂璟招了招手,卻向孫女下達了逐客令。
“是,祖父一定要注意身體。”呂倩容擔憂的看了一眼,起身離開,房中頓時只剩下了呂大防和呂璟二人。
“倒是讓大郎看笑話了。”呂大防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笑著開口。
“學生不敢,老大人身體最重要。”呂璟起身為其披了件衣衫,有些欲言又止。
“具體的事情,等你有機會到了藍田自然知曉,老夫如今只能告訴你,包括我在內,呂家會成為你最堅強的后盾,有什么想法,就大膽去做。”
“當然,改革稅法除外,估計你也只是詐老夫。”
眼看著呂大防滿臉笑意,呂璟心中的困惑更濃,藍田呂氏在大宋也算是傳承悠遠的家族,憑什么幫自己?
“大郎,老夫聽說此前因你受益的許多人出了問題?知道原因在哪嗎?”
就在呂璟思索之時,呂大防話音一轉,卻開口說起了別的事情。
“學生不知。”
“因為你出身不好,而且走的又不是科舉的路子,說不好聽一些,在士大夫的眼中,你是幸臣。”
呂大防話音落地,呂璟卻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他突然間有些明白,為何馮禮他們會選擇背叛,為何章楶可以輕易的將屬于自己的力量拿走,原因都在這幸臣二字之上。
幸臣,顧名思義,呂璟的一切都來自于官家趙煦的看重和倚賴,哪怕他立下了潑天的戰功,哪怕他影響了整個嶺南,在真正當權者的眼中,他文武兩方都不沾邊。
所以一旦出事,沒有人為他說話,官家想要處置他,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情。
拋開馮禮這種叛徒不論,其實宗澤也好,呂方也罷,心中都是向著呂璟的,但他們所能做的卻十分有限。
“蘇子瞻和秦少游不會看不出這一點,以老夫的猜測,他們應該有多次督促你讀書吧?”
呂璟點了點頭,心中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思緒,他終究還是把這官場看的太簡單了。
“走你自己的路吧,其實你之前做的不錯,通過利益綁住了一些人,但隨著你步子越邁越大,你這方面做的反而很差,依老夫的意思,有藍田呂氏來為你前期保駕護航。”
“我需要付出什么?”呂璟心中雖然明白其中關節,但他不可相信像呂氏這種傳承悠久的大家族會平白無故幫助自己。
呂大防笑著搖了搖頭,開口道:“你不需要付出什么,只要認祖歸宗。”
......
足足一刻多鐘的沉默,呂璟搖了搖頭,神色間卻不再能保持鎮定。
他的父親呂賀,竟然出身藍田呂氏?
可為何到了邢州,他的母親又是誰,呂大防卻堅決不肯言明。
“嶺南商會的事情,只要不觸及稅法,老夫都準了,其他的事情你現在不急作出選擇。”
一直到離開轉運使府邸,呂璟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樣子。
父母的出身怎樣都無所謂,真正讓他感到迷茫的,是呂大防話語里揭示出的冰冷真相。
他和如今身在大宋官場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要面對的敵人和他想要做出的事情,決定了他必須要有屬于自己完全支配的勢力,穩固的勢力!
而以他如今的情況,能夠支撐起這個勢力嗎?或許再給他一些時間,等到而立之年的時候,他能夠在自己身邊經營出固若金湯的勢力,但大宋等得起嗎?
按照原有的歷史,哲宗只剩下不到三年的壽命,呂璟可以選擇相信趙煦,但趙佶呢?
如果無力改變一切,最終趙佶依舊成為了那個歷史上的宋徽宗,難道要他甘愿侍奉這樣一位君王?
呂璟搖了搖頭,以他的秉性,真等到那個時候,等來的必然是趙佶的毒酒。
“周二貴,傳某口令,該掀鍋了。”人流川息的潭州街道之上,呂璟最終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文武兩條道路,也就是士大夫集團和將門,他都不會加入。
但他也絕不能再容忍,因君王一念而喪失所有的情況出現。
這無關乎如今在位的趙煦是否英明,事實上,連呂璟自己都沒想到,在暴揍簡王之后,哲宗會對自己如此寬容。
只是作為一個勢力的領袖,他所要承擔的責任不同,此前的那種韜光養晦也好,故意退避也罷,當他決定撐起一個勢力的時候,都只能成為過去時。
當夜色重新籠罩荊湖大地,原本準備在潭州逗留一段時間的呂璟已經匆匆回返,而身在轉運使府邸的呂大防,最近的心情明顯不錯,還接連書寫了數封書信送往老家問候親朋。
夜色難以遮掩繁星璀璨,在呂璟動身回返郴州的時候,東江湖書院中,蘇軾也正和陳師錫對飲而酌。
“真沒想到啊,大郎竟然是老相公的后輩。”陳師錫話音里的情緒有些復雜。
蘇軾笑了笑,開口道:“從官家對梁師成一而再再而三的縱容之后,老夫就知道問題必然出在龍崗縣丞呂賀身上,只是沒想到會是他......”
“子瞻,你說大郎不會怪我們吧?硬生生把他推向呂氏?”
“若要怪,就證明你我都看錯了人。”蘇軾笑著舉起手中酒觴,對月一飲而盡。
陳師錫聞言也是一笑,同樣飲盡觴中酒水。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相信,大郎會真正讓蜀黨超出新舊界限,重新屹立在這朝堂之上。”
“沒有蜀黨,只有呂黨罷了。”蘇軾笑著搖了搖頭,想起弟弟蘇轍之前送來的信件,看來大宋新舊之爭,已經忍不住要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