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坐在書案後,一封一封地換著看自己親爹寫來的信件,他的手不住顫抖,直到最後看到了賬簿中的記載,已經“騰”地站了起來,卻見許瓊默默站在一邊毫不作聲,甚至嘴角還隱含著一絲陰鬱的笑。
李隆基心神激動,差點說不出話來,最後終於憋出兩個字:“賢弟……”下面便又說不出來了。
許瓊淡淡道:“王兄,這箱子是小弟昨夜方纔找到的,小弟在這裡看了整整一夜,也想了整整一夜,卻始終不知想到了何事何物。”頓了頓,見李隆基仍沒組織好語言,遂繼續問道:“王兄,今春王叔和武三思被參奏之事,該是與賄賂二張有關,想必王兄已經想到。然而許家在這太行山中一向風平浪靜,爲何卻忽然想著要回神都去呢?不知王兄來時,王叔可與你細說分明?”
李隆基已經從悲哀感動激動得一塌糊塗的狀態中漸漸回覆過來,軟弱地坐下,乾啞著嗓子道:“父王既然派愚兄來此,怎能不把其中境況細說端詳?”
許瓊拉了張椅子在李隆基對面坐下,柔聲道:“小弟也猜出了一些因由,怕不是去年九月那場變故,把王叔和家中諸人都驚破了膽麼?以王叔的身家,據小弟所知,也只是與許家大致相當,咬緊牙關拿出五萬兩銀子,只爲我許瓊能夠逃出生天,只怕王叔也是已經抱著能保一個是一個的決心了罷。”
李隆基頹然道:“不錯。父王連年操勞,可是畢竟勢力太弱,大家都只是看著諸家血脈一天天的少下去,又不能怪誰怨誰。唉,只怪我李氏的子孫,大約都不太爭氣吧。許天行不願帶你走,後來提議用些法子躲到二張門下去,一來如此不虞你的安危,二來或者還能從中出一點力,父王叫他先走武三思的門路,再走張昌宗的門路,把關係弄的複雜點,以圖日後。”
許瓊嘆道:“我李氏家族是誰?不是開國高祖、太宗的子孫麼?當年誰曾想到會落到這般田地?去年一場驚變,愚弟沒了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呵,怕是從生下來就沒見過面的吧。說起來,在愚弟的眼中看去,哥哥姐姐死的不少了,細想起來,都已經……不稀罕啦!你說是麼?王兄。”
李隆基已經回覆冷靜,聞言望著許瓊,一字一句道:“賢弟,要說的是武延基麼?”
許瓊輕輕冷笑道:“不錯,要說咱們害怕,武三思不比咱們還害怕麼?要說太子殿下是怎麼回來的,還不是因爲武氏離寶座太近又氣焰太高,二張唯恐他們得了手後沒好下場,纔回過頭來幫扶咱們李氏皇族?太子回來,先給新都郡主訂了武延暉,再把仙蕙郡主嫁給魏王,這麼一來,想必二張又怕了,怕被他們引回來的是一隻老虎,所以,管他什麼李氏武氏,先動手再說吧。哼,李氏也好,武氏也好,不都是先從王爺開始死的麼?據說,我的哥哥李重潤、姐姐李仙蕙和魏王武延基可是被我那太子親爹親手勒死的,是也不是?”
李隆基虎軀劇震,支支吾吾道:“怎……這是哪來聽來的閒言?哪會有這等事?這個……”他並不是腦子不夠用的人,可是許瓊這話說的實在太出人意料,要說閒言碎語他也不是沒聽過,甚至還聽過一些內幕消息,可是上得檯面的人物都是諱莫如深的,哪裡想到許瓊會在這裡說他親爹的是非?一時慌亂,就對不上話了。
許瓊忙笑道:“只是鄉間聽來的玩笑話罷了,百姓無知,哪裡知道咱們皇族之人都不是一般人呢?特別是太子殿下,怎會親手殺自己兒子女兒?昨日小弟也說過了,有位神仙中人叫我年少時萬不可與他相認,怕也是聽了些無知傳言,怕我也莫名其妙便被結果了吧,嘿嘿。如此不說這個,小弟只說,王叔對我許瓊之恩,萬死難報,現在小弟的三位大恩人已經去了兩位,只有王叔在世,我許瓊……”
李隆基聽許瓊還是認定太子親手殺了兒子女兒女婿,其實他自己也是抱著觀點的,當然心裡承認,嘴裡是萬萬不會說的,許瓊又那麼說,想必不會對外人說這些,也稍稍放心。聽許瓊說去他的父王,便苦笑道:“賢弟,這些事情也就不消再提啦,總之賢弟你千萬保住自己莫要出什麼岔子,不管是父王還是愚兄俱都歡喜,至於從前之事,哪能說得許多?太子殿下身邊還有兩位哥哥,依我看,唉!總之賢弟你莫要失望消沉,方是正經。”
許瓊忽然開口大笑,聲透久遠,李隆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他是何意。許瓊笑得夠了,臉上卻沒一點歡喜的樣子,驀得打住,仍是輕輕道:“王兄,你的意思說,這麼一天天的下去,眼看著我的那些哥哥怕也得不著什麼活路,若是今上的意思不變,太子最終能夠即位的話,只怕那時只有我一個兒子在世了罷?”
李隆基沒有回答,卻深深凝視著許瓊,目光中透出哀傷的顏色。
許瓊頹然伏在書案上,緩緩道:“不錯,我的那些哥哥,誰也當也不了皇帝,還有個比我小兩歲的弟弟,怕也得不到什麼好處。”他對李顯最小的兒子李重茂最後有沒有被韋后立爲傀儡沒什麼印象,便只好這麼說了。
李隆基卻渾身一震,本來他確實是那個意思,相王這麼出力的保許瓊也多少有點那種意思在內,可是這樣的話從許瓊嘴裡說出來,卻又平白多了一種含義。因爲許瓊是可以知道一些未來走勢的人,他有仙人做師父,自己也已經會了一些仙法,他要是想知道大唐的未來是怎樣的,並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李隆基還想出了其他的可能性。
許瓊昨天對他說,仙人不準他十八歲之前認父親,更不能見母親,除了什麼命運相剋的道理之外,會不會還有其他的意思,比如,大唐朝、李氏皇族會在許瓊十八歲那年不再存在了?
李隆基心亂如麻,他掌握不了許瓊所能掌握的事物,所以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
而許瓊卻又說出了另一句令他的心情多年都難以平靜的話來。
許瓊軟軟地坐直了,看著李隆基道:“王兄,我許瓊說過,深受王叔之恩,不好報答,看來只有等到十八歲那年再報答他了,可惜他的身份不一般,是要做兩次皇帝的人,有些際遇也是早已註定了的,這皇帝位子嘛,還是要早早……”
說到這裡,李隆基的心情從悲哀急轉到驚訝,然後是恐慌,他飛身跳過書案,伸手向許瓊嘴上捂去,口中大喝道:“不得胡言!”他武功雖高,可是哪看到許瓊的眼裡,許瓊一個錯身,便以一種他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到了書案後面去,仍是那副懶懶的形態,彷彿根本沒有動過一下。
李隆基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他甚至伸出手去的瞬間已經感覺到許瓊的存在,可是就在那同一個瞬間,許瓊看似沒有動,他的手卻直接按在一道虛影上。
這是什麼功夫?就算昨天見識過許瓊的“仙法”,李隆基還是感覺有些不寒而慄。
許瓊絲毫不管李隆基的驚訝,他站在那裡,繼續懶懶地道:“王兄,小弟可沒想到你會如此膽小,難道這些話你不但不敢說,而且連聽都不敢聽麼?”
李隆基爲之愕然,他只感覺到眼前這個學過仙法的弟弟實在太不一般了,小小年紀,那麼多的見識,又那麼高的武功,還那麼大膽子。
呆了半天,李隆基忽然頹然苦笑道:“嘿,說什麼皇帝誰來做?便在昨日現在,我也只想著那麼能讓咱們皇族,咱們李家少那麼一兩個死於非命的人。可是見了你,哈哈,你卻在想咱們這兩代皇族之中,有幾個皇帝,每人能做幾次?賢弟,爲兄可是小看了你呢。”
許瓊繞過桌子,走回李隆基身邊,笑道:“王兄此言差矣,說什麼皇帝皇族?說來說去還不是咱們一家人,兄弟叔侄之間的事情麼?太子殿下是做過皇帝的人,難道相王殿下就不是?那麼等到皇位被咱們奪回來的時候,誰去坐這個位子,又有什麼分別?”
見李隆基要開口說大道理,許瓊連忙繼續下猛藥:“王兄,其實這件事情爭來爭去也沒什麼用處,畢竟時辰未到。不管是咱們的祖母陛下,還是大周皇帝陛下在洛陽待著,這皇位麼,還是在武氏手中的,不是麼?那麼小弟問你一句話,你須說出真心話來。”
李隆基想了想也是,現在大家連命都還保不住呢,講什麼長幼有序啊先後之分啊,日後只要自己和父親都盡心盡力地扶持太子殿下登位,眼前這弟弟便是再玄乎也起不了什麼大作用啊。聽問便道:“賢弟請問,咱們兄弟之間,絕不能說什麼虛假語言。”他這麼說,同時也是提點許瓊了。
許瓊笑道:“王兄,若是‘當今’突然仙去了,只有兩個人能繼位,一個是武三思,一個是你,你選那個?”
李隆基一怔,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纔不會傻到去問太子哪去了,你許瓊哪去了之類的話,既然是假設,便要按假設去回答,可是想了半天,原來那句忤逆的話還是要從自己嘴裡出來。看了看許瓊一臉似笑非笑的樣子,李隆基呆了半天,終於艱難地開口道:“如此,再怎麼說,也絕不能把皇位留給武三思!”
許瓊拍手笑道:“果然小弟所料不錯,王兄胸懷大局,果然非常人也。”
李隆基也沒空和他計較什麼假設不假設的,心中卻已經想起了以後的事情。他不是個笨人,只是正統思想太重,不容易轉過這個彎罷了。現在已經想到,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自然不能再計較別的,還是先計較皇位姓什麼才最要緊。
許瓊見李隆基已經有些動心,心中暗自得意,自然要繼續“下藥”,笑吟吟道:“王兄,小弟沒問完吶!小弟再問你,若太子殿下日後登極,可是身邊宵小之輩太多,以小弟對太子殿下的看法,他性情懦弱又剛愎自用,自然一個不小心就失了權柄,此時若是又有人在帝身側籌謀,想要做那第二個女皇帝……嘿嘿,王兄你那時手掌大權,該如何處置?”
李隆基鼻子都快被氣歪了,有這麼說自己親爹的麼?而且這假設還是在他親爹當了皇帝以後。可是現在他已經“習慣”了認可許瓊的高深莫測和胡言亂語,不由得按照許瓊的假設去思考起來。
主上無能又無智,君側有亂,後宮要專權?要做女皇帝?
武后的例子活生生的在那裡放著,真是難保會出現第二個啊。太子殿下就算是正統,可是他在位的時候也已經出現了那種受制於人的苗頭,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回到京城,身邊連個像樣的側妃都沒有,那麼現在的太子妃……
李隆基輕輕斜了笑吟吟的許瓊一眼,繼續想他自己的事情。
許瓊並非韋妃所出,並且太子其他的子女都在身邊,只有他自己被送了出來,以現在許瓊的表現來看,他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難保不會去想韋妃的問題。可這也是人之常情,別說許瓊可能這麼想,就算是自己這個關係不大的人,也要難免想到那裡去呢。
可是且不說許瓊的假設有多少出於他個人的成分,只說假設的那種情況本事,如若真的發生那種後宮專權的現象,李隆基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坐看的理由。只要自己還有那麼一點點力量,也絕不容許再出現第二個女皇帝。
先是武氏的欺壓,再是二張的陷害,這麼多年來李氏皇族死了那麼多人,並且是那麼多無辜的人,那麼多血性的年輕人,到底是因爲什麼?
因爲武后!這個女人控制了皇帝,最終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她殺了那麼多的皇族人,只是因爲哪些人觸怒了她的孃家或者面首,只是因爲他們纔是正統的皇族,只是因爲他們有可能推她下臺光復大唐。
那些人,做錯了麼?
武后自己,做錯了麼?
殺人的人還被殺的人都沒有做錯,做錯了的,是縱容這種形勢形成的人,也就是現在屋裡這兩個年輕皇族成員的爺爺——高宗李治!
李隆基悄悄握緊了拳頭,轉過身去,既不看許瓊,也不回答許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