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信寧在國公夫人的生辰宴上為相府爭了臉, 但是她的大放異彩卻是令大夫人十分不喜,回去的路上便沒給信寧好臉色,直到回了府, 便罰信寧跪在園子里, 并要抄寫《女戒》十遍。信寧只能聽從, 頂著各種各樣的目光, 她不聲不響地一跪就到了初月掛樹梢的時刻。
大夫人生氣的緣由她也是知道的, 她雖然并沒有從丫鬟要做少夫人的那種優越感,但是好歹是印浩天身邊的大丫鬟,印浩天又從來拿她當做寶貝, 這樣當眾跪在園子里,真像是狠狠被打了臉, 即使一向平和如她這次也感覺到了委屈與難過, 偏偏此時印浩天還不在身邊。
“信寧, 信寧?!庇腥溯p聲喊她。
信寧抬頭,看到王順在身邊, 眼里一片關切之情,“你還好吧,可以起來了,夫人讓我來告訴你,現在你趕快去吃點東西吧。”
“是王大哥, 是夫人叫你來的, 謝謝你。”信寧有些困頓, 想起來, 膝蓋卻發軟, 王順急忙扶了她一把,碰到了信寧的手又像被燙到了一樣, “騰”地一下縮了回去,幸好是夜里,不然信寧便可以看到現在他臉上是通紅一片,像那煮熟的蝦子。
“快別說什么謝謝了,今天的事我也聽說了,你真勇敢,敢在這么多人面前跳舞,不知道夫人為什么要罰你,你一定受委屈了?!睅拙錅嘏脑捳f得信寧鼻子一酸,她沖他一笑,解釋道:“哪里有什么委屈,怪我沒經過夫人的同意,王大哥你快回去吧,我這就趕快回博文園抄寫《女戒》了?!?
“我送送你吧,你還是先吃點東西?!蓖蹴樇奔闭f道。
信寧拒絕了他的好意,他便把手里的燈籠強塞給了信寧,也沒再說什么,就在后面看著信寧。信寧說服不了他,也就提著燈籠回去了,再回頭去看的時候,見王順還一直在她身后,一直到她進了博文園,他才轉身走了。
幾天之后,信寧帶著抄寫好的《女戒》去了明軒堂,大夫人在那里,讓謠萃收了上來,她粗粗看了下,便說道:“你的字倒是進步不少,也漸漸有了風骨,看來下了不少功夫。”
“這都是因為夫人給了奴婢這個機會,讓奴婢讀書習字,學琴識畫,懂得規矩,明辨是非,奴婢才能不那么混沌,比以前進步一點點?!毙艑幍椭^說道。
大夫人點點頭,將手中的《女戒》放到一邊,謠萃示意其他丫鬟都下去,屋里一時只剩下了三個人。信寧不知所以,只知道今日夫人明顯有點不同尋常,她惴惴不安,只低眉順眼站在一旁。
“信寧,你到府里多久了?”
“奴婢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還真是快啊,當初你來的時候,我還記得你跟素宛幾個一樣,還瘦瘦小小的,話也不敢說,這一轉眼,你都長這么大了。你說說看,我對你怎么樣?”大夫人回憶著往事問信寧。
“夫人對奴婢自然是恩重如山,奴婢在相府里吃得飽,穿得暖,老太太,夫人和相爺都是好人,少爺對奴婢也很好,奴婢感激不盡?!毙艑幈淮蠓蛉诉@么一說,也勾起了一絲感慨,十三年真的這么久了呢。
“你能這么想是最好,既然我們相府對你有著如此重的恩情,浩天又對你很照顧,你是不是該想著要報答?”大夫人看著信寧,用的是理所當然的語氣。
“夫人……想讓信寧做什么?”信寧遲疑地問道。
“也沒什么,對你來說,很簡單,離開浩天?!贝蠓蛉说卣f。
什么?離開浩天?
晴天霹靂!
信寧呆立著,愣愣的一時反應不過來:剛剛大夫人在說什么,離開浩天?為什么,為什么要讓自己離開他?怎么可能離得開他?
“不可能!”信寧反應劇烈,斷然拒絕。
大夫人臉色瞬間變黑,語氣不快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信寧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卻把腰桿挺直,看著大夫人道:“夫人,我跟少爺是真心相愛的,我是不可能離開少爺的。您放心,我真的會好好學習你要我學的一切,而且像昨天那樣的事,我像您保證,再不會犯,請您不要讓我離開少爺?!?
“沒有用,說什么真心相愛,那是天兒還小,根本不懂得感情的事,而且,我不能讓你毀了天兒的整個人生。他是相府的嫡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你只是一個丫鬟,如果真的讓你當了他的妻子,他的仕途難免會受到影響,你怎么會懂,名聲對一個人會有多么重要。這樣的事,我見得多了。如果你真的喜歡天兒,為他考慮,更應該放棄他,不要纏著他,這樣才是對他好?!贝蠓蛉思惭詤柹?,信寧著急地說:“可是相爺答應我們的,如果少爺參加科舉,取得好的名次就同意我們的?!?
“哦,這個,”大夫人靠在椅背上,慢條斯理地說,“天兒不聽話,我們只好用其他方法讓他上進,等他知道了,進了官場,也就會明白,我們是為了他好?!?
什么?大夫人的意思是……相爺是騙少爺的?只為了讓他能去國子監讀書?那么就算是他真的考上了,他們兩個之間也還是少爺跟丫鬟的關系,所謂的成親,原來是個騙局,所有的一切只是空想嗎?
信寧震驚地看著大夫人,她不敢相信,相爺跟大夫人編織了一個謊言讓他們入套,而他們兩個還真傻傻地相信,更是一起做著會永遠在一起的美夢,可氣!可笑!可嘆!
“那您還讓我跟著宮嬤嬤學習禮法規矩,請了夫子教我琴棋書畫,這些……”信寧喃喃地問。
“自然是為了能讓天兒相信我們是真的同意你們,為了讓他安心去國子監?!贝蠓蛉藢⒁磺姓f出來,這讓信寧更加灰心:這些居然也是假的。
“夫人,難道你真的不怕少爺知道真相?”信寧突然抬頭看著大夫人,她眼里的悲憤與質問讓大夫人愣了一下,但她隨即冷哼一聲,警告信寧說:“天兒現在在國子監,我是不會讓任何事情影響到他的。而你最好不要告訴他,他如果回來,你也要繼續像以前一樣伺候他,不能露出馬腳。要是你想告訴他今天的事,那么——”大夫人頓了一下,狠厲開口,“你以及所有博文園的人都不可能會好好地待在相府,甚至不能再留在這世上?!?
信寧瞪大了眼睛,坐倒在在地上,這樣冷厲的大夫人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她居然拿園子里所有人的性命來威脅她,她真的還是之前那個端莊溫和的大夫人嗎?
“不用這樣看著我,要知道,我是一個母親,為了我兒子的前程,我愿意不惜一切,為他掃平障礙,所以,你最好記住我今天說的話?!贝蠓蛉苏玖似饋恚?,一步步走到信寧的面前,錦袍的云紋邊掃到了信寧的手,謠萃跟在她身后,她走到門口停住,背對著信寧,沒有回頭。
“你想一想吧,其實我也是為了你好,難道你想讓天兒以后埋怨你,發生在國公府里的事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擔心過?”
信寧不說話,聽著大夫人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她的心空成一個巨大的洞,整個人像被抽了骨,只余皮肉。
她失了魂魄般走到宜蘭園,宮嬤嬤早已在等著她們,她強打起精神來學習,卻總是頻頻出錯,手心被打了不下數十下,整個宜蘭園只聽到一聲又一聲,“啪,啪,啪”,聽著讓人肉疼。印雪擔心地看著她,宮嬤嬤教了一會兒,便讓她們休息一下。
信寧呆坐在石凳上,雙目無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信寧,你今天是怎么了?”印雪看著信寧又紅又腫的手心,同情地問。
“沒什么,可能是今天有點不舒服吧?!毙艑庪S口搪塞了她,因為心里難受,她還沒有發覺這幾次都躲著她的印雪又主動來跟她說話了。
“信寧,你別怪我啊。”印雪有些難為情。
信寧分神看她,搖搖頭問:“又不關你的事,我壞你什么?”
“就是最近我都沒理你,其實是姨娘不讓我跟你走太近,她說,她說”,印雪看看四周,宮嬤嬤跟五妹都離得比較遠,她壓低聲音,湊近信寧說,“她說你肯定不會跟我們在一起學習很久的,還說我如果跟你一起玩,奶奶跟母親就不會喜歡我了?!?
“青姨娘這樣說?”
印雪肯定地點了點頭,信寧有些吃驚,但是她想到了大夫人的話,不得不承認青姨娘說得對,在大夫人的心里,自己從來就是一個丫鬟,如今更只不過是一個想攀高枝的,讓她兒子上了心的丫鬟罷了。那些對她的好,那些說過的話只不過是騙她的,騙少爺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他們兩個是當局者迷,把這謊言當了真。
頭痛欲裂,心中難平,信寧實在學不下去,也待不下去了,她跟宮嬤嬤告了假,便自己一個人回了博文園,途中遇到了王順,她也沒有過多言語,只點頭而過。
只不過,她沒想到,午時過后,宮嬤嬤來找她了。彼時信寧正對著印浩天的一幅畫像發呆,印浩天走時布置了任務給她,要她好好練習作畫,務必要畫出一幅他滿意的畫像。
是以,他走后,這畫印浩天的畫像便成了信寧每日必做的事,起初那畫像上的人看不出輪廓,而后一點點的有了形,然后有了神,那眉,那眼,那唇,那組合起來的五官如此俊朗,就像印浩天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看著,看著,眼里一點一點蓄滿了淚水。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她來不及擦掉眼中的淚,便聽到宮嬤嬤略顯清冷的聲音,“信寧,嬤嬤能進來嗎?”
“嬤嬤快進來?!毙艑幖奔鞭D過身,用帕子擦了臉,宮嬤嬤進來,她抬起頭,臉上揚起笑容,只是那微紅的眼眶泄露了她的情緒。
“哎,”宮嬤嬤嘆了一口氣,將信寧拉到身邊,摸了摸她的臉,“嬤嬤都聽到了,傻丫頭,跟嬤嬤還用得著這么見外嗎?想哭就哭,怎么還就強顏歡笑上了。”
“嬤嬤,你聽到了什么?”
“聽到了你跟大夫人的談話,也知道你跟二少爺的事,嬤嬤別的不能為你做什么,就是還能聽你說說心里話,嬤嬤怕你想不開。”此時的宮嬤嬤就像一個慈祥的老奶奶,讓信寧心里一暖,她沒有親人,而宮嬤嬤就像是她的親人一樣,雖然她們才相處不久。
“嬤嬤,我是真的喜歡少爺,我也是一心一意學習著琴棋書畫,想要配得上他,有朝一日我可以驕傲地與他并肩而立??墒?,大夫人說不可能,嬤嬤,我就真的這么差嗎,我跟少爺真的不能在一起嗎?”信寧流著眼淚,倚在宮嬤嬤的身邊,黯然地問道。
“丫頭啊,嬤嬤年紀大了,這種事見得也多,可以說,世上無兩全之事,如果你真的要嫁給相府少爺,他也一定要娶你,你們面對的困難大著呢,大夫人說的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你們現在好的時候,總是看到的,想到的,都是好的,但是到了再大一些,你有了孩子,他也有了更多的歷練,如果到時他因為你們當時的事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埋怨你的時候,你該怎么做,如果你的孩子也受到影響呢?丫頭,你可得好好想一想?!?
可是嬤嬤啊,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要我這樣放棄浩天,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
宮嬤嬤一下一下摸著信寧的頭,像對待自己的孫女一樣,給她講一些寬心的話,最后見信寧不說話了,她哼唱著曲子,哄著信寧,信寧就這么哭了一會兒,在這久違的溫暖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