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一下,隨即似是想到了什么般臉色一變,待抬眸一望,便意料之中望見了一張精致風華的臉。
夜流暄。
她臉色都白了,心底深處也是暗波狂涌。
他究竟想做何?想做何!
先是屈尊降貴的為她喥粥,此際又是擁她入懷,與她同床共枕!她不認為這是棋子該有的待遇,更不敢奢望他良心發現的心系于她!
她暗忖良久,心底復雜橫生,終是猜不透他究竟何意,而心底的冷意與恥辱卻是一層接著一層涌現,令她腦袋發白。
此際,他正睜著雙眼,靜靜觀她,清俊的面容帶著幾許懶散隨和,精致的眸子里也漫著寧然諧和的光。
待見鳳兮抬眸觀他,他眸色終歸是變了幾許,重新染上了幾道常日里的清冷與平寂,隨即,他薄薄的唇瓣一啟,只道:“如今天還未大亮,你再睡會兒。”
他平寂的嗓音低低揚來,雖說未帶什么情緒,但卻終歸是未有半分威脅與冷冽。
這話一落,屋外傳來管家小心翼翼的喚聲:“主子,得入宮了。”
夜流暄漫不經心的朝門外應了一聲,這才掀被下床,隨即替鳳兮仔細的掖好了被子。
鳳兮眸色微顫,心底越發的冷諷。
他此番這一舉一動,無疑是存了一絲絲體貼與關切,只可惜,他這等做戲,她已是看得膩了,膩了。
她的目光靜靜鎖他,見他緩緩著上了雪白的外袍,復又伸手親自挽發,待一切打點完好,他仍是白衣勝雪,朗如神祗,整個人瞧著猶如天宮來人,不染絲毫凡塵俗意。
他是極美的。
鳳兮再度忍不住如是評價。
只可惜,他的皮囊再美,然而他的心卻是冷硬如石,陰狠無情,如此一來,縱是再美的皮囊,再美的儀容,也黯然失色。
“主子,入宮時辰在即,不可再耽擱了。”這時,外面再度揚來管家略微催促的嗓音。
然而夜流暄面上卻無半分急意,反而是轉眸朝鳳兮望來,默了片刻,才漫不經心的朝她道:“你今日若是規矩的用膳喝藥,我便讓你見一個人。”
說著,見鳳兮眸色并無太大的起伏,他眉頭微蹙,不由又補了句:“他乃故人,你該是樂意見到他的。”
這話一落,他也未再觀察鳳兮的反應,反而是淡然轉身,頎長的身影緩緩朝不遠處的屋門踏去。
直至夜流暄出了屋門,鳳兮才將眸光從那門上收回,隨即再度合眸,心下冷然而又沉雜。
天色大亮時,幽蘭端了熱水進來。
待她為鳳兮擦拭了臉頰與兩手后,管家已是如常的端了早膳與藥汁來。
在吃早點之前,管家便讓幽蘭給鳳兮喂下那碗藥汁,然而鳳兮則是偏過了頭去,依舊不愿配合的喝藥。
昨日夜流暄守著,親自逼喂她,她才不得以喝了藥粥,而今,夜流暄已是不在,她著實是未有心思再來應付幽蘭與管家。
“灌!”管家再度素手無策,不得不像前幾日那般讓幽蘭強行灌藥。
幽蘭的手稍稍一抖,不由咬牙朝鳳兮道:“鳳姑娘,管家與奴婢也是為了你好,得罪了!”
她再度有些忐忑緊張的說出了這句話,隨即手指要朝鳳兮的下巴捏來。
鳳兮心底怒意一涌,當即伸手朝她一推,卻是方巧將她手中的藥碗推落在地,啪啦的碎成一片。
“鳳姑娘……”幽蘭怔了一下,面色一白,眸中霎時滑出了幾許惶恐。
管家在一旁嘆息一聲,不下步子也上前了一步,隨即朝鳳兮略微無奈的道:“還望鳳姑娘體恤自己的身子,莫要讓我們擔心,更別讓主子擔心。”
說著,見鳳兮臉色分毫不變,他唇瓣動了動,終歸是忍不住又道:“這幾日以來,主子為了鳳姑娘的病,一直都在查找醫書,已是連續幾夜不曾好好休息了。鳳姑娘每日的湯藥或是藥膳,皆是主子親自寫的藥方!鳳姑娘,主子歷來不曾對任何事這般上心過,惟獨對你極為在意,主子雖從不在你面前提及這些,但鳳姑娘若是稍稍有心,也該能體會到主子對你的好。”
鳳兮心底沉雜,眸中冷意浮生。
管家靜靜的觀著她,眉頭一皺,又忍不住嘆息道:“鳳姑娘,有些人或事,親眼所見,也許并非是真。凡事,都得用心去看,也許有些人對你不好,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認為自己孤星帶煞,受盡算計與苦痛,但比起某些人來,鳳姑娘這些苦痛不過是鳳毛麟角,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說著,他嗓音頓了片刻,又道:“鳳姑娘一直以為你可憐,但這世上比你可憐的人多了太多!但鳳姑娘你,無疑是幸運的。至少,你還能遇上主子,后來帶你每次遇險,又有哪次不是主子將你救回來的,哪次不是主子為你平了所有的風波,最后令你保住性命?另外,鳳姑娘又可有想過這些日子你為何能過得這般風平浪靜,就連你害了左丞之女碧瑤,也渾然無事?就連府中的蕓羅公主,都不敢過來半步?這些,皆是因為主子在護著你!”
“然而,主子如今既要處理朝堂之事,還得費盡心力的為鳳姑娘找治病之法,主子已是這般累了,鳳姑娘如何還要讓主子擔憂及分心,甚至還不吃不喝,硬要擺出生無可戀的態度令主子生惱?鳳姑娘,老奴自問未有資格評判你,更無資格與你說這些話,但老奴仍是想說,鳳姑娘覺得你自己苦,但比起主子以前所受過的罪,鳳姑娘無疑是好了太多。只求鳳姑娘將心比心,即便不喜主子,也別再惹他生氣,即便不喜這里的一切,也得將自己照顧好,莫要丟了性命,便一無所有。”
鳳兮靜靜聽著,蒼白的面色云涌不定。
她眸中積滿復雜,靜靜的觀著他,縱然心底漣漪起伏,但她也未道出一句話來。
管家觀她幾眼,見她不言,他再度嘆了口氣,目光朝一旁已然呆愣的幽蘭望去:“既然鳳姑娘此際未有食欲,我們便先行出去,待鳳姑娘休息一會兒,我們再來。”
嗓音一落,他再無言話,轉身便朝門外踏去。
幽蘭已是呆了,隨即顫著眸色朝管家點頭,身子也當即自鳳兮的床榻邊起身,忙朝老管家身后跟去。
鳳兮靜靜鎖著老管家的背影,直至他剛剛行至門邊,她才忍不住嘶啞低沉的出聲:“既然夜公子對我這般好,為何還要將我送給小端王,還要將我推入火坑?另外,他為何要對我這般好?我不過是他手心里的一顆棋子,他有何理由對我好?”
管家駐了足,回頭望她。
鳳兮蒼白的面上溢出冷笑,又扯著嘶啞的嗓音怒道:“我呆在小端王身邊,幾番都差點丟命,雖然那幾次都是被夜公子所救,但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是他又是誰?他若不將我送給小端王,我能受這么多苦?他多當真對我好,又如何會親手將我推入火海,害我一次次的從鬼門關經過,一次次的茍延殘喘,甚至連如今,他也非要讓我活著,還說要讓我生不如死?”
“鳳姑娘……”管家眉頭皺得更甚。
鳳兮打斷他道:“其余的暫且不說!管家,我只問你,夜公子自將我從姚府救回蒼月宮,便對我格外關照,甚至是親昵溫和,不曾有半分疏離。鳳兮有自知之明的,也知曉夜公子不喜生人靠近,但他如何會莫名的特殊待我,對我格外關照,無微不至?”
管家嘆息一聲:“看來鳳姑娘還不知你真正的身份,也不知主子真正的身份。”
“管家有話不妨直言。”鳳兮全然未將他的話聽入耳里,道出來的嗓音也越發的嘶啞冷冽。
管家無奈的望了她幾眼,最后垂眸下去,只道:“有些事,還未到開誠布公之時。鳳姑娘也無須考量太多,你只需好好照顧自己,想必不久之后,鳳姑娘心中的所有疑慮,主子都會親自對你言明!”
鳳兮兀自冷笑,蒼白的面容怒意橫生,透著幾許難以壓制住的嘲諷。
這管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以這些委婉的話來搪塞她!
只可惜,如今的她,連夜流暄都不信了,這管家乃夜流暄身邊的忠骨,她自然也不會信他的。
她默了片刻,隨即有些疲憊的合上了眸子,再不出聲。
管家將她打量了好幾眼,眸中憂色重重,最后只得朝幽蘭示意一眼,二人再度朝不遠處的屋門踏去,最后于外面徹底將屋門掩實。
大抵是情緒波動太大,怒意難平,待管家等人離去,鳳兮忍不住咳嗽起來。
她急忙用袖子掩嘴咳嗽,待良久平息,她松了袖子一觀,毫無意外的見得袖子上染有一大團鮮血。
當真是,病入膏肓了。
鳳兮如是想著,唇瓣上的嘲諷越發的濃烈。
她未有食欲,整個人也昏昏沉沉,待合上眸子不久,正要睡過去,不料不遠處再度傳來細微的推門聲。
鳳兮心底一冷,以為又是管家與幽蘭進了屋子。
她眉頭微蹙,但卻未有掀開眸子之意,只是睡意因著那推門聲而被打擾,是以神智也清明不少。
“我離去不過一月,鳳兮便將自己弄成這樣了啊?你以前便不好看,此番這病怏怏的模樣,倒是更不好看了。”耳畔揚來一道笑聲。
熟悉的腔調,毫不掩飾的帶著笑意,帶著不正經的調侃,然而若是細聽,卻不難發覺里面的一絲熟稔與心疼。
鳳兮心底如受猛擊,當即掀開眸子,卻是望見了一張燦笑盈盈的臉。
伏溪。
心底驟然浮出這二字來,隨即一層層的蔓延,塞滿了她的整個心底。
她眸子抑制不住的睜大,蒼白死寂的臉上也浮出復雜之色,她盯了他良久,待終于想張嘴說話,不料一聲還未出,她心口卻是驀地一痛,眼睛也跟著一酸,隨即抑制不住的紅了眼,落了淚,哭了。
驟然間,情緒有過剎那的崩潰,令她模糊了眼。
但也僅是片刻,她便努力的伸手擦著淚,努力的勾唇笑了:“鳳兮本就不好看,可你以前,卻是從未說過這話的。”
此番見著伏溪,情緒涌動,心思交雜,難以平息。
她未料到,這些日子以來,就算是渾身傷痕,縱然是幾番出入鬼門關,縱然是被夜流暄捏得昏厥,她也不曾這般軟弱的哭過。
而今,這伏溪的一句招呼之語,卻是令她心底的委屈狂涌,最后情緒崩塌,徹底的哭了。
一直以來,她都喜歡伏溪干凈的笑容,喜歡他的燦然,更喜歡他當她為朋友,實實在在的不顯疏離,令她感覺卑微如螻的她,平生之中竟也會有朋友。
“怎哭了?莫不是見我這身衣袍邋遢,你便不喜我了吧?”伏溪調侃帶笑的嗓音再度揚來,恰到好處的拉回了鳳兮神思。
鳳兮抬眸再度靜靜的觀他,果不其然的見得他衣袍臟膩,有些地方都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他的面上也染了些薄灰,連帶頭發都凌亂散漫,著實狼狽。
“別盯了,我不過是連續幾日策馬,才成這樣的。待我等會兒去梳洗一番后,自然又是翩翩少俠。”他道。
說著,他便咧嘴朝鳳兮笑得格外燦然,隨即忙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而后獻寶似的將外面那層油紙剝開,道:“你快嘗嘗,這可是我為你從江南帶來的呢!”
說著,似是想到了什么般,他又嘿嘿一笑:“第一次見你,便想給你一塊江南帶回的桂花糕,不料那次的桂花糕被主上嚇掉了。喏,我這次來又給你專程帶了這么多,這些全都是你的,你可得賞臉多吃幾塊。”
鳳兮心底越發的搖曳,眸中的酸澀也增了不少。
垂眸盯著面前的桂花糕,她呆了片刻,終歸是伸手拿了一塊,慢慢的咬了一口。
這是她這幾日來第一次主動吃東西,然而卻并非她真的重新燃起了求生欲,而是因為伏溪的心意太真太好,令她難以推拒,更不愿推拒。
他是她唯一認定的朋友,更是唯一一個對她不存壞心之人,本以為她與他不會再見,不料命運弄人,竟是讓她病入膏肓得快要離開時見到了他。
“好吃么?”這時,他突然出聲一問,嗓音里透著幾許急切與討好。
鳳兮朝他點了頭,目光速速掃了他一眼,心底更是滑出了幾許暖意。
他應是剛入這京都,應是剛踏入這右丞府,未曾歇息便來看她了吧?
他雖沒心沒肺的似是未瞧見她的病弱一般的與她如以前那般說些調侃之語,想必,他也是不愿與她提及病痛,不愿讓她傷心吧?
他這番好意,她雖不會直接道出一聲謝,但也會存在心底。
有朝一日,若她當真快死了,她也會心有那么一絲絲的安慰。她不是煢煢孑立,至少,她有伏溪這個朋友。
吃過糕點,伏溪便與她說了些調侃之話,那些話并無重點,散漫中透著幾許老友長談的溫和。
大抵是見鳳兮身子虛弱,狀態不佳,他才慢騰騰的將手中的桂花糕收好,笑嘻嘻的道:“我先出去沐浴一番,你好生歇息。對了,這剩余的桂花糕我便放你床頭了,你想吃便吃些。”
鳳兮眸色微動,有些艱難的勾唇朝他點點頭。
他笑笑,隨即轉身離去,然而在他轉身的剎那,鳳兮卻望見了他眸子霎時黯了數分。
這一日里,夜流暄卻是未曾歸來,直至夜色降臨,屋外下起了層層雪花,夜流暄依舊毫無人影。
伏溪陪了鳳兮整整一日,連夜色降臨,燈火初上時,他也端著粥碗,笑嘻嘻的喂鳳兮喝粥。
鳳兮并未拒絕,張口就著他遞到她嘴邊的勺子便開始飲粥,瞧得立在一旁的幽蘭與管家都大松了口氣。
那入口的粥,藥味濃郁,也不知添了哪些藥材才能熬制成這樣,但她如今的身子骨也算得上是燈枯耗竭,她知曉的,無論她會真死還是假死,這些入口的藥膳,都救不回她的。
待飲下一碗粥后,管家端著碗與幽蘭一道出去了,伏溪坐在床邊,開始為鳳兮講說江南之事。
大抵是勾起了對江南山水的懷念,鳳兮不由嘆息了一聲,想著以前夜流暄曾答應帶她去看江南九曲河的河燈,最后卻不了了之,而待她被伏溪領著去時,不料卻看到了夜流暄與蕓羅公主同游九曲河的場景。
往事如煙,如今憶來,倒也可笑可憎了。
只不過,她這一生,縱是到了那九曲河邊,也不曾去那九曲河的九曲長廊上走上一遭,也不曾在那長廊之上,遇上一個命定的少年。
“你怎跑神了?”正當這時,伏溪詫異一句,拉回了鳳兮神思。
鳳兮抬眸觀他,勉強一笑,嘶啞無力的出聲:“一直喜歡江南山水,漁歌唱晚,記得以前下江南時,在船上也曾看見漁火,聽見漁夫的歌聲,而今,我怕是再也聽不到了。”
伏溪滿是笑容的面上有過剎那的僵硬,隨即,他突然開始沉默,良久,他才深眼凝著鳳兮,眸中神色破天荒的云涌,似是含了太多交織而來的情緒。
“鳳兮。”他輕輕一喚,似是怕嚇著了她。
鳳兮怔了一下,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掙扎片刻,道:“鳳兮,江南漁歌唱晚,南都紅楓遍地。還有衡陽的落雁塔精致特別,就連大漠的孤煙,長河落日,也是極為好看的。你,可愿隨我一道出去看看這些?”
說著,他似是有些著急,又道:“我帶你出去走南闖北吧,沒準你在外散心,病就好了。你若是同意與我在一起,我現在便留書一封,立即帶你走!”
鳳兮眸色震顫,心下云涌,卻是沒做聲。
他眸中的緊色微微濃烈不少,隨即又低低的問了聲:“鳳兮,你可愿跟我走?可愿意與我在一起?我會護住你的,不再讓你受苦。對了,還有我姐姐,你這么乖巧,我姐姐也定會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