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無法動彈,她沉默著,靜靜的感受著他微涼的手指輕悠悠的擦過她肩頭上的皮膚。
僅是片刻,她便覺他的手指脫離了她的皮膚。
她稍稍一怔,極其想努力的轉回頭去看看他的臉色,不料身子被點了定穴,寸步都難以動彈。
不多時,有道道螞蟻撕咬般的刺痛自肩頭傳來,她驚了一跳,黯然成灰般的心頓時滑過道道難以抑制的驚懼。
他在做何?他又想對她做什么?
她心下驚駭的猜測著,然而肩頭的刺痛卻是未曾停歇,不多時,夜流暄那低沉幽然的嗓音緩緩道來:“你肩頭的‘奴’字倒是扎眼,我替你在上面刺副畫,毀了它。”
刺畫?
甫一聞得這二字,鳳兮已是不知是何感覺了。
她肩頭上已是被烙得血肉模糊,他卻還有心思刺肉作畫,在他眼里,他此番,究竟是在為她著想,還是僅因她身上的‘奴’字刺了他的眼,令他想徹底的摧毀。
她努力的壓下心底的情緒,努力的想要怒忽略他的意圖。然而,背上那一道一道的刺痛,卻是突然間被放大了般突兀而又強烈,令她越發的抑制不住去猜測他的意圖,致而她越猜,心底的緊然與苦澀越重。
屋內寂寂,惟有那盞油燈散著明滅搖晃的火苗子。
暗淡的光影里,鳳兮靜靜趴在床榻,全身僵硬,心底深處,卻猶如燈影般搖搖晃晃,凄然哀絕。
“行了。”良久,夜流暄才慢悠悠的道了一句。
他的嗓音帶了一分滿意之感,雖說依舊清冷,但卻透著幾分難得的平和。
鳳兮僵著身子不動,連目光都是僵的。
夜流暄先是解了她的定穴,隨即,他修長的手指再度在她的肩頭游移,那冰冰涼涼的感覺雖說突兀,但鳳兮僵直的目光卻依舊是分毫不動。
她知曉的,在夜流暄眼里,她命如草芥,卑微低賤,她如今也想通了,他想做何便讓他做吧,她只需承受便好。
她極有自知之明,知曉在他面前,她不過是螻蟻一只,既然這樣,在完全沒本事脫離他之前,她絕不會再頂撞他。
縱然如今極反感他不顧她的感受便擅自在她肩頭上刻畫,極反感他對她的落井下石,但她如今,卻是在強忍著心底的不適,未朝他道出頂撞之語。
在姚府,她尚且裝瘋賣傻的偷生,在夜流暄面前,她也有信心做到低眉順眼,曲意逢迎的茍活。
“可知我在你肩頭上刺了什么畫?”這時,他低沉的嗓音再度揚來,仿佛興致微高。
鳳兮掙扎半晌,本想順應他的話隨意道幾句,但掙扎良久,卻因心頭的抵觸而選擇沉默不言。
“不說話?”他嗓音微挑,隱隱不悅。
鳳兮僵硬的目光終于是有了幾分波動,隨即薄唇一起,嘶啞不堪的斷續嗓音自牙縫里勉強滑出:“鳳兮不知。”
她還是出了聲,即便不想理他。她這嗓音還是帶了幾分恭敬,即便她如今已是破天荒的有些怨他。
突然間,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伏溪那張燦然干凈的臉,她鼻頭有些酸,只覺此番的她,竟是有些念他。
若此番不是夜流暄在她身邊,而是伏溪的話,伏溪一定不會在她身上刻畫,反而還會對她心疼與安慰,甚至找來金瘡藥為她身上的傷勢敷藥吧。
這世上,也惟有伏溪對她好了,真正的對她好。
“我為你刻了只鳳凰。掩住了你肩頭上的‘奴’字。”正待鳳兮有些失神,夜流暄低沉的嗓音拉回了她的神思。
她默了片刻,才嘶啞斷續的回道:“謝謝。”
夜流暄突然沉默不言。
周圍的氣氛再度沉寂僵硬,給人一種頭皮發麻的壓抑感。
鳳兮忍不住回頭朝他一望,便見他正蹙著眉,深黑的目光也恰到好處的對上她的,如同帶了詭異的吸力般將鳳兮的眸光卷入了他那方深黑的漩渦里,徹底淪陷。
“日后在我面前,無須太過見外。”待鳳兮額頭驚了一層冷汗,臉色也越發蒼白時,他終于是稍稍挪開了目光,清冷的道了一句。
說完,他也不顧鳳兮反應,轉身便緩步朝不遠處的雕花木門踏去,并邊走邊道:“我去喚人來為你的傷口上藥。”
鳳兮一直努力的盯著他的背影,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屋外遠處,她才松了口氣,隨即癱軟無力的趴在床榻,按捺住滿心滿腹的沉雜靜靜等待。
不多時,果真有一名略微清瘦的青衣女子端著好幾只瓷瓶入了屋子,并迅速行至鳳兮的床榻邊。
那青衣女子先是將鳳兮望了一眼,隨即略微恭敬刻板的低道:“上藥之時,會有些疼痛,煩請姑娘忍好。”
此話一落,她便徹底沉默了下去,隨即開始動手替鳳兮褪下她身上的衣袍。
鳳兮身子傷得極重,前幾日她后背硬生生的受了三十血鞭,十只指骨也被夾得骨節彎曲怪異,肩頭上那烙焦的皮肉方才又經夜流暄的折磨,此番也開始疼痛難忍。
“有勞了。”鳳兮略微感激的道了一句,隨即便一動不動,任由那青衣女子為她褪衣,上藥,甚至包扎。
她不知青衣女子給她的傷口上的究竟是何藥,但她卻感覺那藥灑落在傷口,的確是疼痛。
她咬牙強忍,額頭也逐漸冷汗直冒。
良久,那青衣女子終于是收了手,恭敬道:“姑娘的傷口已是處理完畢。這一兩日內,姑娘最好是莫要多動。”
彼時,鳳兮整個上身都纏滿了紗布,十指也被紗布纏滿,臃腫不堪。
她氣若游絲般朝那青衣女子點點頭。
“那姑娘便好生歇息一下吧!待睡上一覺,藥效便開始發作,那時,身上的疼痛也會輕減。”說完,見鳳兮再度點頭,她垂眸下來,恭敬道:“那奴婢便先退下了。”
眼見這那青衣女子離去后,鳳兮才稍稍合了眸子,開始淺眠。
身上的傷口疼痛,她難以睡著,只是強忍不久后,大抵是身子也疲了,是以抑制不住的睡了過去。
時辰悄然而逝,鳳兮一覺無夢。
最終,她是被一道低沉的喚聲叫醒的。
而待她甫一睜開眼睛,朦朧的視線便掃到了一張清俊精致的面龐。
“先喝了藥再睡。”夜流暄出了聲,幽然清洌的嗓音帶著幾分蠱惑。
鳳兮盯了他半晌,直至朦朧的視線清明。
然而不及她點頭,他已是自主的以木勺搖著藥汁朝她的嘴邊遞來。
那股濃郁的藥味竄入鳳兮鼻間,鳳兮忍不住皺眉,胃里開始抑制不住的翻滾。
“不喝?難道是想讓我再如上次那樣喂你喝?”他低低出聲,清冷幽然的嗓音卻是帶了幾分意味深長。
鳳兮神色一僵,腦海浮現上次他以口為她喥藥的親昵舉措,她便心頭一顫,當即張開嘴,猛的將他那勺藥汁喝了進去。
入口的藥汁極苦,她吞得太急,忍不住嗆咳。
夜流暄就那樣靜靜的盯著她嗆咳,臉色平寂,毫無漣漪起伏,似是縱然她嗆死了,他也能淡然盯之。
半晌,鳳兮才止住咳嗽,夜流暄的第二勺子藥汁再度遞到她的嘴邊,鳳兮努力抬眸望他一眼,張了嘴。
整個喂藥的過程,寂寂無聲,咳嗽的藥味四處滿開,透著幾許說不清的苦澀,也不知是人的心底在苦,還是被濃郁的藥味所苦。
待藥碗見底,夜流暄便將藥碗放于一邊,精致如華的眼中滑過一道滿意之色,隨即道:“這藥雖苦,但卻對你的傷勢極有好處。”
說著,抬著白衣勝雪的袖子自然而然的擦拭她沾了藥汁的嘴角,又慢悠悠的道:“你方才已是睡了一覺,此際可還有睡意?”
鳳兮神色一顫,目光朝他那雪白的袖子望去,見他袖子上沾染了濃褐的藥汁,只覺那團藥汁,敗了他整身的清透與干凈。
她再度想不通他的舉措,看不清他意欲何為了。
他歷來白衣,纖塵不染,看得出來的確有幾分潔癖,然而他此番卻能伸袖為她擦拭嘴角,污了自身的白衣卻也能怡然平靜,他此番,究竟為何?
“怎又跑了神?”正待她心底開始猜測,他那緩慢的嗓音再度刺激著鳳兮的耳膜。
鳳兮回神,稍稍垂著眸,只是朝他點點頭,答了他上一個問話:“我還想睡一會兒。”
雖然一碗苦藥下腹,她的睡意全數被打散,但與其與這夜流暄同室而呆,相顧無言,她還不如直接合上眸子假寐。
“外面天色也暗了,著實該歇息了。”他慢悠悠的出聲。
話一落,鳳兮剛想朝他點頭,不料他竟開始伸著纖細且骨節分明的手指解著他腰間那條雪白且稍稍鑲著紫金邊的腰帶。
鳳兮驚了一跳,“你,你要做何?”
他頓住手指,勾唇一笑,那笑容透著幾許常日里的清冷,但卻格外的清洌脫塵,飄渺中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震撼。
“自然是陪你一道歇息。”他答得自然,全然未因一個‘陪’字而顯得身份稍稍低了一分,反而是自然而又大氣,給人一種難以釋懷和拒絕的強勢。
鳳兮臉色都變了,目光也開始搖晃不穩,眼見他已然接下了腰帶,白衣散開,露出了里面薄薄的褻衣,鳳兮雙眼開始瞪大,忙道:“我,我現在不困了。我想與你多說說話。”
焦急之中說出這句話時,鳳兮差點緊張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然而這話一落,他了然一笑,卻并未停止動作,反而是極為優雅的褪了身上的外袍,隨即僅著褻衣,入了她的被窩。
身側的床榻因他的躺下而陷下不少,淡淡的蘭香襲來,沁人心脾中卻是給人一種高貴清雅之感。
鳳兮的心再度開始狂跳,本想轉個身子以背對著他,不料腰間橫來一只手臂,稍稍用力將她一勾,她便整個人都依偎進了一個微涼的懷。
“既然你如今不困,與我躺著說話也可。”他淡笑一聲,雙臂環在她并未受傷的腰間,將她裹入懷里。
鳳兮開始掙扎,他則是伸手抓住她纏了大量紗布的手懲罰般輕輕一捏,鳳兮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也在他的懷里徹底的規矩了下來。
她心底猛跳,神色卻是透著道道復雜。
她早該知曉的,這人對他并不會存有太多的憐惜,她在他面前,縱然是百般不愿,也得故作順從他。要不然,就如方才,他對她,并不會手下留情。
大抵是見鳳兮規矩下來,夜流暄倒是有些滿意,光潔的下顎抵著鳳兮的頭,平寂的問:“聽說你在王府地牢里曾讓你那丫頭冒險給我送一張血書?”
鳳兮怔了一下,溫順點頭。
“生死關頭,你為何會讓人來求我救你?你肯定我會來救你?”他又問。
鳳兮心底一嘆,眸中滑出道道沉雜。
她心下掙扎片刻,隨即斂神一番,低道:“我不肯定。”說著,又補了句:“但流暄常日對我甚好,我猜你應該會來救我。”
“哦?你覺得我對你好?”他嗓音微微一跳,清冷中透出的磁性卻是格外的好聽。
鳳兮點點頭,又道:“如今這世上,鳳兮并無仰仗之人,惟有流暄你。生死關頭,我自然想到了你。”
“但我最終沒去救你。”他意味深長的道,清冷的嗓音悠遠脫塵,平寂無波。
鳳兮黯然出聲:“我知曉的,是小端王劫住幽蘭,所以你不知我在地牢,沒來救我也是自然。”
他沉默下去,卻未出聲。
鳳兮靜靜的埋在他的懷里,鼻子里充斥著他身上的蘭香,隔了不久,仿佛整個身體與骨髓里都鑲嵌進了他身上的味道。
時辰過去良久,待鳳兮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他卻清冷平寂的出了聲:“你錯了。你那婢女在端王劫住她之前,已是成功找到了我這里,只是在這里吃了閉門羹。”說著,嗓音稍稍一頓,又道:“那夜她敲開玉器店的門,言明她是你的婢女,只是掌柜的來稟報我時,我讓掌柜的將你那婢女關在了門外。”
鳳兮臉色大變,身體開始打顫。
他默了片刻,又平寂的淡道:“我知曉她是來求我救你,只不過,我卻無心相救。我要讓你知道。在這世上,你唯獨信自己,靠自己,唯獨徹底的逼著自己強大,那樣才能保全你自己。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依靠任何人,包括,小端王、我!”
鳳兮心底震顫,鼻頭開始發酸。
那股淡淡的委屈,竟如洪水泄露般竟是突然間瘋漲,令她一時間難以承受。
若說小端王的王府是虎穴,那夜流暄這里就絕對是狼窩。
其實,夜流暄的話極對,她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與小端王!他們都是冷情冷血之人,她惟獨與他們斗智斗勇的周旋,興許才能在沉浮中保全自己。
只是,她并無心機,更無強勢,她惟獨像姚府那樣徹底的將真正的自己藏起來,然后與他們周旋,即便是虛意逢迎,偽裝激靈。
這是一場豪賭,她偽裝贏了,賭贏了,便真的贏了。若在這賭局中輸了,她便注定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一想到這些,鳳兮心底發緊,整張臉抵在夜流暄的胸膛,然而卻因心底那一股股委屈而酸澀了眼睛,克制不住的落了淚。
淚水打濕夜流暄胸前那薄薄的褻衣,她驚了一下,慌慌張張的想擦去,不料他將她禁錮得緊,幽然平寂的嗓音自她頭頂揚來:“我容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哭!日后,切忌不要讓我再見你哭,更別讓我看到你在別人面前哭。”
這人竟是連哭都要限制她?
鳳兮心底更是發涼。
接下來兩日,鳳兮皆躺于床榻,不曾下地。
夜流暄每日三膳前,必親自屈尊降貴的端來一碗藥喂她,她次次溫順的喝下。
大抵是經過藥膳的調養與休息,鳳兮氣色也好轉不少,心底的思緒與偽裝也逐漸成熟,是以每當在夜流暄面前,她能自然而然的燦然笑著,能對他噓寒問暖,虛意逢迎。
她曾偽裝過裝瘋賣傻,曾偽裝過瑟縮膽怯,然而她卻從未偽裝過燦然言笑,虛意逢迎。
再者,連她都未想到,在夜流暄面前虛意逢迎,她竟能臉不紅氣不喘,整個言行舉措如行云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
興許,心境一變,就什么都變了吧!縱然是如今對夜流暄諂媚討好,她也能做到自然了。
經過兩日的調養,鳳兮傷勢恢復迅速。
她的確不知那名日日來為她清理傷口和上藥的青衣女子究竟對她用了什么傷藥,以致讓她身上的傷勢神奇的迅速愈合,但她卻肯定,想必那些傷藥,定然千金難求。
如今,她身上的鞭痕與肩頭的刺畫完全不痛了,就連她那本是被夾斷的手指,到了今日,也完全褪了紗布,整只手除了皮肉上還有一些還未脫落的疤痕外,那本是歪曲的骨頭卻是恢復得極好,就算是她彎曲手指,或是伸手拿什么東西,也不會痛了。
第三日上午,屋外朦朧的天色好轉,有淺風幽幽,陽光浮動。
這日,夜流暄終于允她下床落地了。
彼時,她黑發隨意披在后背,身上被夜流暄親自套上了一件雪白的衣裙,那衣裙曳地,質地上等而又柔和,精致得令鳳兮甚是喜歡。
出得屋門,陽光迎面而來,鳳兮抬手遮了遮眼睛,待適應過來后,才放下手來,隨即扭頭朝身邊的夜流暄望去,意料之中見他正望著她,她便嘴角一咧,朝他燦然而笑。
她笑得極其自然,極其燦爛,清秀的面容猶如夏花初盛,雖不至于太驚艷,但也是吸人眼光,給人一種想要靠近的親切美感。
而眼見著夜流暄也不自覺的朝她溫潤而笑,她的笑容顯得更加的肆無忌憚。
通過前兩日的相處,她知曉,夜流暄不排斥她對他這般笑,反而還隱隱有些喜歡。
伸手,她將未能完全大好的手主動塞入他微涼的手心,隨即曲指與他骨節分明的手指相纏。
整*作自然而又大膽,然而夜流暄也并無不悅,反而是有些憐惜般輕輕回握她的手指,牽著她朝前踏步。
“這些日子,你倒是聽話。”平寂舒緩的嗓音道來,并無他常日里的清冷,預示著他的心情似乎不錯。
鳳兮咧嘴一笑,清秀的面龐燦然吸人,“流暄對我好,我自然要聽話,也要對流暄好。”
這一席話,照在以前,她鐵定難以啟齒,然而如今,她卻能故作燦然的言道出來,連半分的羞澀之意都無。
這一兩日,她也詫異過自己的改變,然而也僅僅是詫異,并未想過再回到以前的她。
在逆境中成長,在冷情之人的身邊周旋,容不得她再單純,再膽怯瑟縮下去。
“既是聽話,那今日為我彈奏幾曲,如何?”他溫潤而笑,然而眸色深邃,嗓音也透出幾分意味深長。
鳳兮眸色幾不可察的一動,笑盈盈的點頭應聲:“好!”
她面色一層不變,答話自然而然,然而偽裝的面皮下,她心底卻開始咋舌低諷。
她手指的傷勢并未完全大好,他今兒便讓她開始彈琴,等會兒保不準她就彈得指骨再度錯位,帶疤的指頭再度裂開,血肉模糊。
這樣的夜流暄,果真冷心冷情!縱然如今他親昵的牽著她,親昵的與她手指相纏,親昵的與她極其難得的溫潤而笑,但他,終歸是一個拿捏得當,極有分寸的冷血之人。
她想與他周旋,憑她如今的偽裝與心思,還不夠火候。
院中那顆碩大光禿的梧桐樹下,有小廝極快的在地面鋪了軟墊,擺了矮桌,桌上安置著一張七弦琴,烏木而制,看著極其精致。
鳳兮與夜流暄隔著矮桌對立而坐,她先是垂眸掃了一眼面前的七弦琴,隨即抬眸朝夜流暄干凈純然的笑:“流暄想聽什么?”
“葬心。”他薄唇一啟,微微悠遠的二字順著她唇上的弧度一并道出。
鳳兮點點頭,指尖探上琴弦,信手而彈。
一曲終了,指頭的骨節果然開始隱隱發痛,鳳兮不動聲色的忍著。見夜流暄并未喊停,她再度重彈這曲。
這葬心之曲,本屬音攻。上次在王府中彈奏,幽蘭會失神呆滯,碧夫人會摔倒流產,無疑是受了音攻所擾。
但如今,大抵是她內力不夠渾厚,加之琴技不佳,是以對面的夜流暄,并未受擾,反而還稍稍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一雙精致的眼睛靜靜的望著她。
他聽著音律愜意,但鳳兮的指頭卻是越來越開始疼痛。
待開始彈奏第三遍時,她眸色稍稍一動,刻意用了內力注入左手食指,那股內力震了好幾次才震斷琴弦,霎時間,弦斷,聲遠,她的食指也被琴弦劃破了皮肉,溢了幾滴血在琴木上。
夜流暄眸子稍稍一瞇,整個人精明得如同能觀透她的心,讓她心底微微浮出心虛,但面色與目光卻是毫無異樣。
“怎這般不小心。”片刻,他如是言道,才將她的手拉過去,最后讓她掏出懷中的絹帕為她的手指包扎。
“方才彈得投入,便不小心彈斷了琴。”說著,故作黯然,“可是掃了流暄的興致?”
他深眼將她打量,待她被他盯得有些心虛,他才若無其事的勾唇一笑,整個人看著風華萬千,美得不可方物:“掃了我的興致倒是無妨。只是,你若再用內力刻意震斷兩根琴弦,恐怕你這手當真不想要了。”
他稍稍將‘刻意’二字的嗓音拉得有些長,鳳兮聽得心頭驀地一緊,隨即微微垂眸,掩蓋住一眸子的波動。
他竟然知曉她故意震斷琴弦。
既是如此,他為何不惱,反而還若無其事的替她包扎?
她猜測片刻,依舊猜不透他的心思,卻聞得他道:“在這里悶了兩日,下午可想出去走走?”
鳳兮一怔,略微不置信的抬眸望他,隨即迅速斂了神色,朝他燦笑著點頭。
他眸中微微滑過一道溫度,隨即牽著她起身:“那便先去梳洗一番,待用過午膳,我們便出去。”
入得屋中,夜流暄并未傳婢女來為她頭,反而是親自動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她的黑發里穿梭。
透過面前的銅鏡,鳳兮能觀到他俊臉上的認真,能看到他指骨熟悉的在她發里穿梭,最后為她挽了一個發鬢,并在發鬢上鑲了金步搖,戴了珠花。
鳳兮心底微疑。
雖然她已嫁給了小端王,已為人婦,但小端王常日里不太注重她的妝扮,加之她又不太喜歡婦人的發鬢,是以日日僅用一根玉簪固定三分之一的發,做著未出閣的少女的打扮。
而如今,夜流暄竟為她挽了婦人的發,為她鑲了金步搖與珠花,他此番,究竟是為何?
按壓下心底的疑慮,鳳兮面上笑容燦然,并未透露出任何的詫異與不滿,只道:“流暄梳得真好看。”
說著,突然又想到了夜流暄即為駙馬,想必日后也會與蕓羅公主舉案齊眉,也會為蕓羅公主親自梳發,她眸中刻意滑出道道羨慕,又道:“想必日后蕓羅公主嫁給流暄,定會幸福。”
“幸福?”他意味深長的重復這二字,隨即猶如半開玩笑的淡道:“她自然會幸福,如果家破人亡也算的話!”
鳳兮聽得心頭一顫,臉色當即有些發白。
家破人亡?
是了。憑夜流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縱是江南第一美人葉蕪菁心系于他,甚至主動入得夜府想與夜流暄套近乎,夜流暄也未將那人放于眼底,反而還無情的讓伏溪控制江南之主。
是以,不近女色的他,又怎會平白無故的對蕓羅公主那般好?不僅對她言笑晏晏,溫潤以待,甚至還答應當她的駙馬?
夜流暄并非趨炎附勢之人,更非注重名利地位之人,他與蕓羅公主在一起,必有原因。
而這原因,當真是應了她以前的那個猜測:夜流暄對南岳皇室,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正想得出神,夜流暄則是將她拉起了身,伸手溫和的拂著她額前的碎發,幽然淡問:“在想什么?”
鳳兮急忙回神,彎著眼睛朝他笑,從而掩蓋住心底的復雜與震撼。
“有些事,你最好不要去猜測。我曾與你說過,你有點小聰明倒也不錯,只是莫要在我面前耍小聰明。”他道。
鳳兮怔了一下,明白他話中的威脅,隨即點點頭,故作平靜的回握住了他略微冰涼的指骨。
午膳之后,鳳兮被夜流暄牽著出了院子,隨即前堂的玉器鋪子穿過,行在了那條人多嘈雜的街上。
此番出行,僅有夜流暄與鳳兮二人,未有車馬,未有隨行之人。
二人兩手交握,鳳兮時而靈動往前,時而拉著夜流暄擠入堆滿人的小攤,眼見著歷來清冷的夜流暄被嘈雜的人擠來擠去,連精致的眼角都僵了數分,卻還要強忍著不怒,鳳兮打量他幾眼,終究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待擠出人群,夜流暄便將快他幾步的鳳兮拉在身邊,平寂淡道:“莫要與那些人擠了,你若喜歡那些攤子上的玉器或是香包,我們可去專門的店鋪里買。”
“可店鋪里太貴,還是攤子上的實在。”鳳兮彎著眼睛朝他笑,語氣染著幾許興奮。
縱然面上一片喜色與興致,但她心底,卻是平寂如水,波瀾不起。
他嘆了口氣,仿佛有些妥協,歷來清俊的面龐增了幾分無奈:“僅此一次!日后出來,莫再如此了。”
日后?
鳳兮笑笑,心底卻在莫名的肯定,想必根本就未有‘日后’了吧!
她鮮少逛街,加之這幾日在夜流暄這里壓抑得太久,而夜流暄今兒又莫名的放任她,是以,她便順勢而為,拉著他在這街道上瞎躥。
夜流暄終于是忍不住,清俊的面容也漫出了清冷,隨即止住鳳兮瞎躥的勢頭,牽著她徑直入了一家成衣鋪。
鳳兮見好就收,規矩的跟著她入了成衣鋪。待見夜流暄深黑的目光將鋪子里的衣服都掃了一遍,緊鎖的眉頭卻是不曾松懈,她知曉,這滿店上等的衣裙,他竟是一件都瞧不上眼。
最終,他目光朝她落來:“你瞧上哪件了?兩日前才飛鴿傳書于江南差他們為你制些衣裙,是以,怕是要過段時日才收得到衣裙。這段日子里,你便穿這鋪子里的衣裙,湊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