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言話,在亭內緘默的氣氛里凝望她片刻,隨即修長的指尖一抬,替她拉了拉身上厚實的披風,隨即自然而然的擁她入懷,平和道:“今兒的戲可好看?”
鳳兮渾身一僵。
他又若無其事的道:“不過是殺了一人罷了,無須放于心上。”
鳳兮心底一冷,滿面復雜。
怎能不放在心上!她不殺伯仁,伯仁卻是因她而亡。
她自小到大沒沾染過什么鮮血,此番竟是親自推倒碧夫人而致命,縱然她不是故意,但這心底深處,終歸是有幾分震動。
另外,她到此時都未想通,這右丞府戒備森嚴,碧夫人一介弱女子如何扮作婢女進入這右丞府邸的?
縱然是有蕓羅公主從中周旋,但這右丞府中怕是暗衛重重,蕓羅公主要算計碧夫人與她,這夜流暄也該是知曉得一清二楚了。
然而,夜流暄卻任由今日之事發生了。
他究竟是從未想過要出手阻攔,還是當時他身外府外,來不及知曉或阻止這一切?
“以前便讓你殺了這左丞千金,今日你倒是令我滿意。這左丞千金死不足惜,你無須介懷。”這時,夜流暄的嗓音再度道來,透著幾許滿意。
鳳兮怔了一下,面色越發的疏離冷漠。
是了,以前夜流暄便讓她去殺了這碧夫人,而如今,這碧夫人一死,夜流暄自是不會有半分惱意,反而還會滿意。
只可惜,只可惜了她鳳兮注定被灌上殺人兇手之名,待那左相一追究起來,她怕是被處以剮刑都不足以讓那遭受喪女之痛的左相消氣。
鳳兮暗自沉默,未言。
夜流暄擁緊了她,帶著她一道往亭外行去,又淡著嗓音問:“還是不愿與我說話?”
鳳兮眸色沉寂,稍稍抬高眸子望他。
他卻是低頭朝她一笑,那笑容清淺淡然,但卻因極美的容顏而顯得格外的俊美驚心。
鳳兮眸色微滯,故作平靜的垂眸,他似是心情稍暢,連帶嗓音都帶出了幾許極為難得的暖意:“明日郊外有場廟會,我帶你去看。”
看廟會?
鳳兮著實不知這夜流暄究竟是太閑,還是手頭上的事早被他算計好,是以他能忙里偷閑。
如今,小端王被禁,朝中風云密布。加之此番這碧夫人又死于右丞府,即便不是夜流暄而為,但那碧夫人的父親左丞相,又豈會輕易放過夜流暄?
說來,此番這碧夫人一死,她鳳兮自然遭殃,這夜流暄,又如何不是麻煩纏身,然而看他如今這云淡風輕的模樣,則是渾然未將此事放于眼里。
她兀自沉思,最后勾唇自嘲。
是了,夜流暄怎會將左丞放于眼里。夜流暄乃這世間魔頭,所有事皆被他掌握于心,他手中的棋盤,歷來只有他獨自掌握,其余人,不過是盤上的棋子罷了。
鳳兮依舊未回夜流暄的話,但他也未再追問,僅是擁著她一路往前,不多時已是回到了主屋。
屋內,已有小廝安置了暖爐,那溫暖的氣息撲來,令鳳兮怔了幾番。
夜流暄將她擁著在主屋的軟榻坐定,屈尊降貴的伸手替鳳兮解了身上厚實的披風,又自然而然的淡道;“外面冷風料峭,你身子不好,便在屋內多休息,莫再隨意出去。”
他這是在關心她?
鳳兮眸中含了幾許嗤諷,夜流暄將她目光打量幾眼,清冷的面容依舊平靜。
“今日午時,姚府滿門便要問斬,你可想再見見他們?你若是想,我便讓刑部之人將人帶過來讓你見見。”他又道,嗓音透出了幾許常日里的清冷。
鳳兮心頭微顫,沉默不言。
然而待轉眸瞅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心底突然驟沉開來。
已然快午時了。
說來,她在姚府受了十幾年的欺辱,雖是對姚府之人存有恨意,但此番聽得姚府將被滅門,終歸是不忍。
“可否饒過姚府滿門?”鳳兮琢磨半晌,才再度抬眸,嘶啞不堪的朝他道。
大抵是沒料到她突然開口,夜流暄平寂的眸子里微微漫過一絲漣漪。
他再度勾唇淡笑,絕美驚心,手臂也將鳳兮攬得更緊:“你好不容易再對我出了聲,你想如何,我自然應允。”
鳳兮臉色一變,沒料到此番這夜流暄竟是這般好說話。
“你當真答應放過姚府滿門?”鳳兮不可置信的問,嗓音卻是依舊嘶啞不堪,如同被車輪碾了一般,支離破碎。
夜流暄淡然點頭:“姚府之人雖可茍活,但活罪卻是不可免。將他們全數貶為奴籍,你覺得如何?”
鳳兮眸色微深,兀自點頭。
姚府之人本是得罪了夜流暄,如今夜流暄答應讓姚府之人生,無疑是最大的寬容了。
也好,也好。
貶為奴籍,也算是給姚府之人的教訓了。
姚府十多年的折磨,她也是印刻于心,若是對姚府之人未有半點教訓,她怕是也對不起自己的心了。
鳳兮正暗自神思,不料這時屋外揚來腳步聲。
鳳兮循聲一望,便見管家正領著幾名婢女入得屋子。
“主子,鳳姑娘。”管家甫一站定在軟榻前,便朝夜流暄與鳳兮喚了聲,隨即抬手示意身后的婢女們稍稍靠近,又道:“江南制作的衣裙已是送來了,鳳姑娘先行試試,若有哪里不妥,再讓下人們改改。”
鳳兮眸色微微一掃,才見老管家身后那幾名婢女手中的托盤內皆是整齊的擺著一套衣裙。
那些衣裙皆為雪白,因離得有些遠,鳳兮倒是瞧不出那些白裙的質地。
這時,身邊的夜流暄松開了她,隨即自軟榻起身,白玉修長的指骨挑起其中一位婢女盤中的白裙,轉身遞至鳳兮面前,緩道:“江南制作出的衣裙已到,你去屏風內試試。”
鳳兮身形微僵,連帶心底都再度沉了半許。
不由間,腦中突然憶起不久前夜流暄曾帶她外出逛街,并于成衣店內為她買了幾件衣裙,且還全然未將那些以精致的緞面而為的衣裙瞧上眼,甚至還說要讓江南夜府之人重新為她制造衣裙。
當時她本以為是玩笑,不料此番真正見得這些江南而來的衣裙,心底忍不住滑出幾道難以抑制的震撼。
“去試試。”大抵是見鳳兮半晌未動,夜流暄淡聲催促。
鳳兮迅速瞥他一眼,這才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衣裙,起身緩步走至了屋內的屏風后。
翠竹的屏風全然擋住了外面之景,鳳兮這才稍稍舒了口氣。
按捺神色的將手中的衣裙抖開,才覺這白裙上有朵朵淡到極致的荼蘼花,然而最令人驚愕的,卻是這白裙的質地并非緞面,而像是精貴密集的蠶絲。
褪裙,換衣,整個過程極短。
然而待鳳兮真正將身上嶄新的白裙打理好時,只覺這白裙看似單薄,然而穿在身上,竟是密不透風,格外的溫暖。
出得屏風時,管家等人已是不見,惟獨不遠處的圓桌七七八八的擺了幾盤衣裙。
軟榻上的夜流暄淡聲朝她喚道:“過來。”
鳳兮眸色微動,轉眸朝他一望,便見他清淡的目光正將她上下打量,清俊的面上也滑出一抹滿意之色。
待鳳兮走近他,他已是勾唇一笑,薄薄才唇瓣內言道出一句平和的嗓音:“天蠶絲而為的衣裙,委實不錯。”
鳳兮心下暗驚。
這衣裙,竟是以天蠶絲而為?
以前在姚府時,她便見姚霜得了一條天蠶絲的腰帶,卻不想那么一條小小的腰帶,竟是值價千金。
而今,她身上這身衣裙全是以天蠶絲而為,所用的天蠶絲,比那小小的腰帶多出太多,想來這衣裙的價值,未有萬兩怕是買不下來。
突然間,鳳兮臉色都有些發白。
這夜流暄是何意?他讓她穿這么好的衣裙,究竟出于何種心思?
正沉思,夜流暄已是伸手將她拉坐在軟榻。
他薄涼的身子靠了過來,修長的指尖自然而然的為她理著衣襟的褶皺。
鳳兮靜坐不動,眸中則是滑過一道嘲諷。
又對她這么好?
他又想讓她先入天堂,再讓她猝不及防的跌入地獄嗎?
只可惜,這滋味她已嘗試過,是以此番他再對她好,她已是心有防備,不曾如以往那般心思搖曳了。
鳳兮沉默著,任由他親昵的為她理著衣襟上的褶皺,隨即又憶起今日的慘死的碧夫人,不由眉頭一皺,嘶啞出聲:“聽說王爺在宮中過得不好,夜公子可否將王爺救出來?”
她終歸是有些心軟。
那碧夫人想救出小端王的愿望,她鳳兮自是盡力而為。
再者,如今的夜流暄似是心情不錯,方才已是隨意點頭饒了姚府之人的性命,若是再求他放過小端王,沒準他也漫不經心的會答應。
然而,鳳兮這話一出,卻覺夜流暄停在她衣襟上的手一頓。
僅是剎那,他修長的指尖捏住了她的衣襟,并猛的用力朝他一拉。
鳳兮措手不及的往前一傾,詫異的面容堪堪停在他半尺之距。
她微怔,此番這距離,她無疑是能清晰覺察到他溫熱的鼻息。
“你想救端王?你擔心他?”他問,嗓音有些清冷,但卻依舊平靜無波。
話已說到了這個份兒上,鳳兮自是未曾退縮,僅是朝他極淡極淡的點了頭,隨即又搖了搖頭,卻未有言語。
她的確想救小端王,但并非出于關心。
她不過是想應了碧夫人的話,想實現她的愿罷了。
夜流暄眸中霎時滑過一縷幾不可察的復雜,隨即松了鳳兮的衣襟,待鳳兮傾身回去坐正,他又漫不經心的淡道:“端王此番得罪的是皇上,無人敢替他求情。”
說著,目光靜靜迎上鳳兮的目光,又道:“縱然我如今貴為右丞,也不好開這口。”
你是不愿開口,還是根本就未想過要救端王?
鳳兮心下淡問,終歸是有些識時務的未將這話說出來。
“既是如此,夜公子便當做鳳兮從未說過這話吧!”說完,兀自沉默。
夜流暄盯她幾眼,眸色微動,又慢騰騰的道:“虎毒不食子,端王雖幽禁在宮中,卻非過得不如意。你今日這般,可是受了那左相千金的蠱惑?”
蠱惑?
鳳兮不置可否,雖不知今日碧夫人的哀求算不上蠱惑,但她卻實打實的知曉,端王在宮中定會過得不如意。
即便是虎毒不食子,興許皇帝不忍對端王動手,但那深宮之中,還有位太子呢。
小端王野心磅礴,那太子又怎會不知?此番小端王落入宮中,那太子又豈會讓小端王好過。
鳳兮如此想著,心思也跟著蜿蜒繁雜。
正當這時,門外卻揚來管家的恭敬嗓音:“主子,如您所料,左丞府的人來了。”
鳳兮怔了一下,扭頭朝夜流暄望來。
不料夜流暄竟是勾了唇瓣,整張俊美至極的臉散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危色,并朝她道:“碧夫人一死,左丞府的人便來得及時。”
鳳兮神色微變。
他盯了鳳兮片刻,修長涼薄的指尖為鳳兮拂了拂她額前的碎發,漫不經心的道:“你安生呆在這屋子里,莫要出來。外面風大,你若是受了風寒,倒是又得讓那人裝模作樣的做法了。”
嗓音一落,他便干脆的起了身,足下步子直往不遠處的屋門,最后出去。
鳳兮心底發緊,面色也有些微白。
夜流暄離去時的那句話太過深意,深得令她心生震撼。
左丞府來人了,他也一句不提是否將她交出去,不得不說,夜流暄心中埋藏何意,她的確不懂。
再者,他可是發現顧風祈并非真正的驅鬼道士了?又或是他早就知曉顧風祈的身份,反而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讓顧風祈在這屋內大肆做法?
一想到這兒,鳳兮心口再度一緊,連帶目光都有些發顫。
那顧風祈自詡聰明,不料早被夜流暄算計入內呢,
那顧風祈自顧自的演了一場大戲給夜流暄瞧不說,他自己,也怕是早成夜流暄的甕中之鱉。
想透這一切,鳳兮神色云涌,已是不知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感覺了。
正巧這時,幽蘭推門進來,手中端了一碗熱騰騰的姜湯。
待行于鳳兮面前,她便將手中姜湯朝鳳兮面前一遞,小心翼翼的道:“鳳姑娘方才與蕓羅公主出去一遭,右丞怕鳳姑娘受涼,特意差人熬制了姜湯,鳳姑娘趁熱喝喝。”
鳳兮眸色微動。
這幽蘭竟是不喚她‘夫人’,改喚‘鳳姑娘’了。想必如此改變,也與那夜流暄脫不了干系吧。
她未有心思多做理會,僅是輕輕拂開了幽蘭遞來的碗,隨即迎上幽蘭錯愕擔憂的目光,只道:“我身子無礙,不用喝這姜湯。”
“可是右丞方才離去時,吩咐奴婢務必讓鳳姑娘喝了這姜湯。”幽蘭惶恐,語氣微急。
鳳兮平靜無波的淡道:“你將這姜湯端出去偷偷倒了,若是夜公子問起來,你便說我喝了。”
說著,見幽蘭急得又要言話,她話鋒一轉,嘶啞的嗓音透出了幾許強硬:“幽蘭,你無須再言,就照我的話做吧!另外,你可尋得到一把弦琴,我想彈琴了。”
幽蘭終歸是噎住后話,將鳳兮打量幾眼,才道:“奴婢這便去為鳳姑娘尋琴。”
這話一出,她當即轉身出了門去。
僅是半刻,幽蘭抱了一把弦琴歸來。
她先是替鳳兮在軟榻前擺了一張矮桌,隨即將弦琴放于矮桌之上,笑盈盈的望她:“這琴是管家尋來的,說是府內最好的琴了,鳳姑娘試試。”
鳳兮眸色微動,并不答話,垂眸朝桌上的弦琴一掃,只見這弦琴乃紅木而為,琴身的雕花也甚為精致。
她纖細的指尖朝那琴弦稍稍一撥,音色婉轉流暢,清幽古樸,只可惜這琴聲比起往日小端王送她的那把‘烏綺’琴來,著實遜色數分。
物是人非。
琴不同,人不同,心境,也全數不同了。
突然間,她心生悵惘,倒是不由再度憶起了宮中那小端王。
想著自姚府門外一別,小端王追尋鳳棲而去,她則是落入右丞府。
日后的日后,她與他怕是沒機會再相見了吧?
呵。這倒是好。夫妻一場,轉眼便分道揚鑣。幸虧,幸虧她鳳兮對他不曾留念,不曾動心,是以,此番才得以幸運的不會悲傷,不會擔心。
只是,她鳳兮也并非忘恩之人,那小端王對她著實有幾分寬待,她此際便以情應景,虛空一曲,算是為他祈福,愿他安然自得,得償所愿。
這心思一生出,鳳兮便垂眸凝于弦上,修長的指尖再度勾住琴弦,聲聲慢彈。
此番一曲,既不是戰鼓,也非葬心,而是一曲以前在蒼月宮時奏過的佛曲。
想那蒼月宮的明堂主初次教她佛曲,她還有幾分錯愕,不料明堂主則說佛曲靜心養性,也可為人祈福。
她當時也僅是隨意聽著,并未上心,更未真正認真學這曲子,是以此番憑著記憶與感覺彈奏,中途卻是錯亂了兩個調。
也不知這佛曲一亂,究竟于那小端王是福,還是禍。
至少,她心意已盡到。
幽蘭沏了一杯茶過來,見她一曲完畢,忙體貼的將熱茶遞到她手里,道:“鳳姑娘彈的是何曲子,聽著竟是有些怪。”
鳳兮抬眸望她一眼,只道:“佛曲。”
說完,掀開杯蓋飲了一口茶。
幽蘭怔了一下:“佛曲不都是念的嗎,怎還可以琴來奏。”
鳳兮未曾解釋,僅是轉了話題:“幽蘭想聽什么,我奏給你聽。”
幽蘭受寵若驚,復又響起以前在端王府時,鳳兮也曾這般親密無間的朝她問過這話。
她怔了怔,這才低頭下來,只道:“鳳姑娘彈什么,奴婢便聽什么。”
鳳兮不曾訝然。
幽蘭這話,與上次在端王府中說的一樣。
只是上次她卻是擅作主張為幽蘭奏了一曲葬心,使得碧夫人摔倒滑胎,也令她吃盡苦頭。如今,她斷然不愿再奏葬心,免得再度惹禍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