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空中難得的沒有下雪，冷冽的寒風(fēng)浮動，涼意依舊刺骨。

梨花山上，光禿的樹枝成片，足下泥地濕潤，枯黃的雜草叢生，入目之處，盡的道不盡的凄涼。

寒風(fēng)里，鳳兮裹緊了身上厚實的披風(fēng)，任幽蘭扶著繼續(xù)往前，身后是一眾徐徐跟隨的東臨侍衛(wèi)。

循著管家的話，鳳兮一路往前，在泥地理穿梭。

管家今日一早告知她，說梨花山上的兩座墓，就在梨花山最高的山丘上，鳳兮一直循著這話，不顧足下泥濘，一直往山上行走。

待終于踏上山丘，那略微平坦的一塊地面上，的確立著兩尊墓。

不同于那日夜流暄連夜領(lǐng)著她的東臨郊外的河邊看到的兩尊墓那般簡單，這兩座墳?zāi)梗瑓s是以大理石而砌，面前的墓碑以白玉石而立，乍眼一觀，大氣而又磅礴。

鳳兮身她形逐漸開始發(fā)了緊，待走近墓前，目光在兩尊白玉墓碑上的字盯了幾眼，心頭抑制不住的一顫，只覺這周圍的風(fēng)，似是更涼了幾許。

她失著神，在墳?zāi)骨按粽玖肆季茫@時，幽蘭擔(dān)憂的喚了她一聲：“鳳姑娘。”

鳳兮回神，一言不發(fā)。

隨即強自按捺神色，控制不住的顫抖著手，接過侍衛(wèi)手中的香蠟點上，又接過侍衛(wèi)籃中的祭拜品，將其擺好在墓前。

待一切完畢，她朝墓地前一跪，分毫不顧泥濘沾染她華貴的衣裙。

這時，幽蘭與一眾侍衛(wèi)也忙跪下，衣袂及鎧甲的摩擦聲顯得森冷而又剛毅。

鳳兮頭也不回的淡道：“我跪我北唐帝后，跪我爹娘，你們僅是東臨侍衛(wèi)，無須跪拜，起來吧！”

這話一出，并無人起來，周圍氣氛寂寂，惟有寒風(fēng)呼嘯，涼意盡顯。

鳳兮稍稍皺眉，未再說話，僅是將目光深深的凝望兩尊墓碑幾眼，而后叩拜行禮。

她沒有大哭，卻也不曾再說只言片語，她只是俯首跪拜，強行壓抑著的那顆酸澀澎湃的心，一個勁兒的磕頭，一個勁兒的任由額頭磕進泥濘。

她曾以為，她早做足了準備，縱然見到這兩尊墳?zāi)梗捕〞諗壳榫w，不當(dāng)眾落淚，但她終歸是沒落淚，只是淚卻模糊了眼，倔強的不落出來，而心底深處，是不曾料到的在滴血，那樣沉痛，那樣清晰，那樣明顯。

這是她的爹娘，她的爹娘！

曾經(jīng)姚府?dāng)?shù)十載，辛酸卑賤，如今好不容易尋著真正的爹娘，卻不過是兩座墳。

她甚至，不曾親眼見過他們，不曾聽過他們說話，她腦海中對他們唯一的印象，便是那日夜流暄差人送來的畫像。

夜流暄。

莫名的，心底再度浮出這幾字來，腦中漸漸顯現(xiàn)夜流暄那張俊逸如神般的容顏，再看面前這兩尊墳?zāi)剐掭萃旰茫車矡o枯草枯樹，墓碑前，甚至還有早已干透的白菊，一時之間，酸澀涌動，對夜流暄的感覺，不由再度增了幾許歉疚。

曾記得當(dāng)日管家曾說，梨花山上的兩座墳?zāi)挂恢笔且沽麝言趻吣梗浀茫瑓s也僅是曾記得，而今日親眼一觀，心底似是突然洞開了一道口子，莫名的，森森的，發(fā)著疼。

待燭火燃盡時，鳳兮終于被幽蘭扶著起了身，一言不發(fā)，隨即干脆的轉(zhuǎn)了身，朝山下走去。

一眾東臨侍衛(wèi)急忙起身跟隨，足下步子凌亂，卻是壓抑不堪。

行至山下，鳳兮與幽蘭雙雙上得馬車，待馬車徐徐顛簸往前，幽蘭拿著絲帕小心翼翼的為鳳兮額頭擦拭沾染上的泥濘。

鳳兮不言不語，雙眼紅腫，卻又倔強的不落淚。

她袖中的手指緊握成拳，微微發(fā)著抖，良久，她才松開了拳頭，抑制了眼中滾滾閃動的濕潤，最后云淡風(fēng)輕的道：“幽蘭，你說人死了，究竟有無三魂六魄？”

幽蘭手中的絲帕一頓，有些緊張的低低出聲：“應(yīng)，應(yīng)該有。”

鳳兮勾唇淡笑：“我覺得沒有。”

幽蘭怔了一下。

鳳兮垂眸迎上她呆愣的目光，嗓音越發(fā)的低沉悠遠：“人若是當(dāng)真有三魂六魄，我爹娘也不至于連夢都不托給我，從而讓我見見他們的樣子。而那些害我北唐的人，也不可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活了這么久。”

幽蘭怔愣，委實不知該如何回話，鳳兮神色幽幽的盯在車內(nèi)一角，再度開始出神。

回得攝政王府時，時近正午。

眼見鳳兮滿身泥濘的歸來，臉色雖微微發(fā)白，但卻是言笑晏晏，儀容姿態(tài)端莊秀雅，管家皺了眉，心底涌出了幾許陌生。

就這般去了一趟梨花山，管家莫名的發(fā)覺，這北唐鳳兮滿目平靜，平靜得幾近詭異，再也令人察覺不出她心底的半分情緒與心思。

待沐浴了一番，換過衣裙，管家端了午膳來，鳳兮隨意吃了幾口，便動身回南岳。

彼時，攝政王府外五千東臨精衛(wèi)集結(jié)，幾百宮女與太監(jiān)云集，鳳兮淡眼朝他們一掃，隨即緩步朝那輛奢華精致的馬車行去。

待被幽蘭扶上馬車的剎那，鳳兮身形一頓，目光朝管家落來，低低的道：“夜公子，就有勞管家照顧。”

管家眸中滑過幾許復(fù)雜，低道：“老奴定會照顧好主子。”

鳳兮平寂的目光逐漸悠遠，又道：“我昨日所說的話，管家定要替我說給他聽。另外……”

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只手鐲朝管家遞來：“這只手鐲，是當(dāng)日夜公子親手替鳳兮戴上，不易取下，鳳兮昨夜琢磨良久，才以藥水軟化，從而自手腕取落。此番，就有勞管家替鳳兮將這鐲子還給夜公子吧，就說，就說鳳兮身為北唐遺孤，無資格配上這鐲子。”

管家目光一沉，身形突然發(fā)了抖。

他并未伸手來接鐲子，只是顫著嗓音道：“鳳姑娘可知這鐲子意味著什么？”

鳳兮坦然淡笑，神色平靜悠遠，但眸底深處，卻是幾不可察的滑過半分悵惘，“正是因為知曉了，所以才歸還。”

當(dāng)日在行往這南岳途中，隨車跟隨的兩名北唐舊臣偶然見得她手腕上的鐲子，皆是面露詫異。

自那時，她才自他們口中知曉，她手上這鐲子，是當(dāng)年北唐將軍家的傳家之寶，是夜流暄娶正妻的信物。

她從沒料到，夜流暄依舊遵循了她與他之間的娃娃親，將這鐲子送她，但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她甚至想知曉，夜流暄當(dāng)時在將這鐲子送給她時，究竟是因為被以前的親事所逼，還是被其它不為人知的原因影響，然而除掉這些原因，他可否，有半分的喜歡她？

論起喜歡二字，她心思剛一浮動猜測，便自顧自的驟然冷盡。

夜流暄怎會喜歡她？

他身側(cè)的女子，除了葉蕪菁，除了蕓羅公主，還有個紅顏伏傾，這三人之中，她北唐鳳兮誰都及不上，那夜流暄，又怎會喜歡她。

所有思緒的交織，不過剎那，待回神時，依舊見管家渾身發(fā)緊發(fā)顫，卻仍是不曾伸手來接鐲子。

鳳兮盯他片刻，正欲將鐲子強塞在他手里，不料管家倒退幾步避開，最后朝鳳兮道：“今年除夕，府中準備了年夜飯，菜肴皆以北唐習(xí)俗而做的，鳳姑娘不如今日就呆在這里，明日再啟程回去？”

鳳兮眸色微動，淡道：“管家無須猶豫，今日離去，僅是鳳兮的意思。”說著，再度將鐲子遞出了幾許，道：“有勞管家將這鐲子還給夜公子。”

管家盯那鐲子一眼，面色極為復(fù)雜，最后依舊不曾上得前來，待再度出聲，嗓音也低沉認真了幾許：“主子既是將這鐲子送給了鳳姑娘，鳳姑娘便收著！另外，鳳姑娘還是留下吧！”

說著，迎上鳳兮的目光，再度道：“主子雖不說，但也是希望你留下的。老奴縱然有私心，不愿鳳姑娘呆在主子身邊，但既是主子連這鐲子都送給了鳳姑娘，老奴，自然遵循主子的決定，不敢再有異議。”

管家突來的轉(zhuǎn)變，令鳳兮微微皺眉。

正這時，幽蘭也忙道：“是啊，鳳姑娘，你便留下吧！那日王爺離開王府去護國寺的前夜，也親口讓奴婢與管家照顧好鳳姑娘，莫要讓鳳姑娘離去的。”

鳳兮神色微變，心底復(fù)雜橫生。

良久，她將鐲子收回袖中，眼見管家與幽蘭眸中皆滑過幾許釋然之色，她又平寂如風(fēng)的淡道：“這鐲子我便收下，我日后親自還給夜公子。另外，新年在即，鳳兮也想盡快趕回東臨與外祖父團聚，是以，鳳兮便不留了，告辭。”

嗓音一落，鳳兮干脆上得馬車，淡聲道：“啟程。”

“且慢！”管家吼了一聲，拄著拐杖迅速往前，立在馬車前，道：“望鳳姑娘留下！若是鳳姑娘因老奴昨日之言才執(zhí)意離去，老奴在此給鳳姑娘陪個不是，若是鳳姑娘依舊不解氣，老奴隨鳳姑娘責(zé)罰。”

鳳兮不料管家突然這般執(zhí)著相攔，心下也是波動難平。

她稍稍撩開車簾，目光朝管家落去：“管家莫要執(zhí)念，鳳兮離開，對誰都好！”

說完，目光朝東臨侍衛(wèi)落去，淡聲吩咐：“將管家扶開，啟程！”

東臨侍衛(wèi)立馬應(yīng)聲，當(dāng)即將管家架在一邊。

管家臉色頓變，眼看鳳兮一行迅速往前，管家急吼一聲：“來人，攔住馬車！”

一時間，攝政王府內(nèi)頓時竄出幾十道黑衣人朝馬車躍來，那御車的侍衛(wèi)被一腳踢了下去，卻也在這剎那間，馬車被黑衣人勒停，其余黑衣人則是擠開了馬車周圍的東臨宮女及太監(jiān)，將馬車團團圍住。

“護長公主！”此行擔(dān)任東臨五千精兵東臨的侍衛(wèi)長也呼喝一聲，僅是眨眼間，又將馬車周圍的黑衣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鳳兮撩開馬車的窗簾，眼看兩方就要打開，她立即出聲制止，待黑衣人與東臨侍衛(wèi)按兵不動，她目光朝管家落去，低道：“管家當(dāng)真要如此？”

管家立即掙開那兩名架著他的東臨侍衛(wèi)，拄著拐杖上前，目光極深極深的朝鳳兮望著，最后道：“請公主留下。”

是公主，而非鳳姑娘。

一時間，鳳兮目光有過剎那的不穩(wěn)，但僅是眨眼間，她已恢復(fù)平靜。

“鳳兮曾說過，待北唐復(fù)國，也要送夜公子一個驚喜。如今，鳳兮僅想管家你與我那皇叔一道照顧好夜公子，莫讓他再插上北唐之事，那些所有的擔(dān)子，皆由鳳兮來擔(dān)，皆由鳳兮來辦。如今，管家與其在這里攔我，還不如想想該如何勸說夜公子放棄北唐之仇，安生養(yǎng)病。”

管家眸色涌動，最后依舊緊緊的盯著鳳兮，嘴里依舊是那句：“請公主留下。”

眼見管家堅持，鳳兮眉頭一皺，神色也淡了幾許：“我若不留下呢？”

“公主若要執(zhí)意離去，便踩著老奴與攝政王府暗衛(wèi)的尸首過去吧！”他道。

鳳兮神色一變，心底有過剎那的復(fù)雜與妥協(xié)，但也緊鎖片刻，她斂住了心底的情緒，嗓音冷了幾許：“管家，命王府之人讓開！”

她不能留下，至少這次不能留下。

對于夜流暄，她惟有愧疚，雖與他有半年之約，但這次是他先與伏傾離開，加之她又有事在身，是以這次，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

眼看鳳兮增了幾許強勢，管家目光閃動，面上急了：“主子既是連那只鐲子都贈予公主，公主便該知您對主子的重要！老奴與暗衛(wèi)們這回若是攔不住您，待主子歸來，我們依舊難逃一死，如此，我們還不如拼命相攔。若公主當(dāng)真仁慈，便看在我們的面上，留下。”

鳳兮神色涌動，深眼凝著管家，不言。

管家眉頭皺了皺，朝馬車周圍的黑衣暗衛(wèi)吩咐：“將公主請下馬車。”

黑衣暗衛(wèi)剛要動，東臨侍衛(wèi)紛紛按耐不住的迎了上來。

一時間，暗衛(wèi)們與東臨侍衛(wèi)打成一團，僅是片刻，馬車后方的街道深處，皆是涌來大批官兵。

“請公主下車！”正這時，管家拄著拐杖立在不遠處，再度恭敬的朝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