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眸色微微一動,垂眸避開他的目光,僅是搖了搖頭,極為難得的出了聲:“鳳兮已無心再見端王。”
自打小端王那日將她徹底拋棄在姚府門外,她便對他再無半分好感了。
加之前幾日她又錯手害了碧夫人性命,更是不可再見小端王了。
“你這話之意,是不想為我擋酒?”他突然捉住了她的手,修長涼薄的指骨一點一點的將鳳兮的手指纏緊,連帶脫口的嗓音都清冷刻板,仍然覺察不出他的半分情緒。
鳳兮眸色微變,垂眸沉默,不言。
“如今世態,你最好是擦亮雙眼瞧好。沒人能護你周全,更沒人能真正為你著想,你能依靠的,只有我。與其存有那么多別的心思,還不如想著怎么對我好!沒準兒你若真正讓我滿意,我便當真不為難你了。”他又低沉沉的道,纏著鳳兮的手指微微加緊。
鳳兮勾唇自嘲,仍舊不言,然而平靜諷刺的表面下,則是漣漪陣陣,波濤云涌。
她如今的確是只能倚靠他!若是沒有他,她會被蕓羅公主害死,會被那碧夫人的父親害死。
然而不得不說,這一切禍端的源頭,卻是他!若不是他,她又如何會淪落至此,連半分立足之地都尋之不到!
是以,若讓她對他好,他無疑是做夢。
她鳳兮雖卑微如螻,但終歸還有那么剩存的半分骨氣。
再者,像他這等冷冽殺伐之人,又豈會有心?怕是連帶他此番的言語都是虛假,或許這又是他為她設置的蠱惑陷阱,勢要令她失足跌落,從而毫不留情的讓她再度經歷自云端跌得粉碎的絕望,凄慘孤絕。
突然間,暗忖起這些來,鳳兮心底一涼,直端端的涼入了骨髓。
接下來的日子,她便是拼了命,也得徹徹底底的離開他!
這夜流暄太過陰狠,太過莫測,她若繼續呆在這人的手心,定然會被他再度隨意安置在棋盤,從而以命為子,再度展開一場讓她注定殞命的棋局。
越想越覺心驚,鳳兮面色更是白了一分,孱弱的身軀也散發出疏離之意,連帶被夜流暄緊握的手指都忍不住瘋狂的抽了回來。
夜流暄眸色微沉,默了片刻,則是再度伸手握住鳳兮的手。
鳳兮又要不顧一切的掙扎,不料他松了她的手,隨即長臂一攬,順勢將鳳兮整個人都攬在了懷里,并在鳳兮欲要掙扎之際,側臉靠近她道:“莫要惹我當眾發怒,聰明如你,自該知曉惹我的后果。”
鳳兮臉色沉雜,目光卻是格外清明。
是了,惹惱了他,后果自然不堪設想。
只是,他次次對她相逼,她已是失望透頂,甚至是怒意難耐,此番竟也是難以收斂情緒的偃旗息鼓的順從了他。
她此番要的很簡單,無非是想離他遠點,離他遠點而已。
是以,即便夜流暄再度威脅,她的手仍是控制不住的開始推他。
此際殿中熱鬧,群臣幾近全至,加之夜流暄著實風頭正盛,殿中朝臣大多皆朝夜流暄這邊不時打量。
鳳兮推夜流暄的動作雖然不大,待眼見的朝臣仍是察覺,不由多朝鳳兮望了幾眼,臉色微變,略帶思量。
夜流暄似乎終于有些不耐煩了,順勢松開鳳兮,待鳳兮疏離淡漠的坐好,他清冷低沉的目光瞥鳳兮一眼,片刻已是收回了目光,一言未發。
不多時,殿外再度揚來宦官尖細的嗓音:“皇上到,君墨皇子到!”
殿中之人頓時整理儀容,紛紛起身,朝著殿外來人恭敬一拜:“恭敬吾皇,恭敬君墨皇子。”
鳳兮與夜流暄也起了身,只是在出聲恭迎皇帝之時,她并未出聲,只因著實不知說什么,而她身側的夜流暄,卻也不曾出聲,她略微愕然的扭頭望他,卻見他眸中滑著幾許漫不經心的冷意,不帶分毫的恭敬。
她不由微怔,面色稍變。
她知曉右丞之位極高,這夜流暄雖能在群臣之中傲然,但他終歸是臣,遇上皇帝,仍舊是要心存恭敬。然而這夜流暄與皇室似是有些抵觸與仇恨,心底自然未存恭敬之意,就連此番皇帝入殿,他也敢毫無遮攔的面露冷意,他此舉,無疑是太過膽大。
她心下沉雜,大抵是想得過多,頭腦突然有幾分發暈,身子也如支撐不住般隱隱發顫。
幸得不久之后,皇帝坐于禮殿龍榻后便出言讓殿中之人入座,鳳兮這才如釋重負般坐了下來,隨即急忙斂下心底的思緒,平心靜氣,發暈之感這才緩和。
“今日特意設宴為君墨皇子踐行,諸位無須拘謹。”這時,主位上的皇帝慢騰騰的出了聲,略微剛虬的嗓音透著幾許精明。
他這話一落,立有宦官高聲喚道:“傳膳!”
剎那,殿門外立有宮婢端了酒水菜肴陸續入內,待為每桌上完酒菜之后,紛紛朝主位上的皇帝行了一禮才退出大殿。
“明日君墨皇子便將歸得東臨,不如趁著此際眾臣皆在,皇子不如將那和親文書一并簽了,如何?”這時,主位上的皇帝又是一語,雖說話語內容透著幾許商量之意,然而語氣卻遒勁有力,隱隱透著幾許不容人反對的威脅。
“這和親之事既然已成,和親文書,君墨自然要簽。”一道冷冽無波的嗓音響起。
鳳兮忍不住循聲一望,才見那出聲的東臨墨池正坐于她的對面斜上方處,與太子的矮桌相鄰。
今日,他一身墨黑,大抵是因渾身無半點裝飾,是以頭上那只小巧精致的青翠發冠顯得格外的別雅好看。
他面色如常冷冽,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他那深黑的眸子正鎖著主位上的皇帝,眸中并無笑意與恭敬,反而還透著幾許令人觀不透的沉雜。
“既然皇上要讓君墨此際便簽了那和親文書,君墨并無異議,一切由皇上做主便成。”這時,他又道了一句。
大抵是察覺到了鳳兮的打量,他嗓音一落,竟是轉眸朝鳳兮瞥了一眼,使得鳳兮心底微驚,暗自低垂了頭。
“哈哈哈哈。”主位上的皇帝似是格外滿意,笑聲伏伏,隨即又道:“君墨皇子倒也干脆。另外,簽了文書之后,君墨皇子便是朕真正的女婿了。待君墨皇子歸得東臨,若皇子有何需要,也莫忘了你身后還有南岳。”
嗓音一落,他朝身邊的宦官示意一眼,那宦官點點頭,當即自另外一名太監手中接過一道明黃的圣旨,隨即雙手舉著圣旨便小跑至東臨墨池的面前,恭恭敬敬的道:“君墨皇子,請。”
這時,早有眼明手快的太監在東臨墨池的矮桌上擺了筆墨。
在場之人的目光也紛紛落在東臨墨池面上,眼見他伸手接過那道明黃圣旨,并在圣旨上執起墨筆簽了字,隨即又自袖袍內掏出一枚印章蓋上,殿中之人似是大松了一口氣,紛紛彼此言笑,面上露著毫不掩飾的滿意與釋然。
鳳兮眸色微深,心頭明然如雪。
此番南岳與東臨的和親之事便這般落下帷幕,日后兩國言和,同進同退,能依附上東臨這般大國,這南岳朝臣,無疑是心生釋然與歡喜。
再者,方才皇帝那席話,也算是認了東臨墨池這女婿。聞說東臨皇族之爭嚴峻,這東臨墨池有了南岳這個后盾,也著實是如魚得水,日后要憑此坐穩東臨的帝位,怕也不是什么難事。
突然間,鳳兮只覺這場和親,委實精妙。雙方各取所需,皆有甜頭,算得上是皆大歡喜。
然而正待她如此暗評,不料身邊卻傳來夜流暄那漫不經心的低沉嗓音:“一群不長腦子的烏合之眾。”
她怔了一下,不由轉眸望他,卻見他正長指摩挲著面前矮桌上的青瓷杯盞,輪廓分明的俊臉透著幾許淡諷。
他亦如東臨墨池一般敏感,片刻便察覺到了鳳兮的打量,并轉眸朝鳳兮望來,一雙精致風華的墨瞳微微滑出了一許不曾掩飾的深邃,隨即薄薄的唇瓣一勾,冷意與詭異蔓延,最后朝她再度低低且意味深長的道了一句:“不出一年,南岳必亡。”
鳳兮臉色一變,他大抵是有些滿意鳳兮的變化,唇瓣上的弧度也深了一分,又漫不經心的補了一句:“而且,必亡在東臨墨池手里。”
鳳兮眸中有過剎那的搖曳,隨即故作淡定的垂眸,心下沉雜萬千。
她不知夜流暄如何這般自信的說出這些話,但憑著夜流暄的性子,自是不會信口開河。是以,他能如此言說,必有依據。
一想到這兒,鳳兮微微一嘆,目光再朝殿中朝臣那些釋然帶喜的面容一掃,心下嘈雜。
倘若夜流暄所言是真,那此番這南岳是否是引狼入室?這場看似與利益并存的和親,又算不算得上是暴風雨的前奏?
鳳兮突然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正好這時,那宦官已是從東臨墨池手里接回圣旨,并小跑回去恭敬的遞給了皇帝。
皇帝展旨一望,剛毅嚴峻的面容漫出幾絲抑制不住的笑,甚至連道幾個‘好’字。
殿中氣氛也松散隨意,朝臣紛紛言笑,就連那太子,也朝鄰桌的東臨墨池客氣的寒暄幾句。
片刻,主位上的皇帝收起圣旨,抬眸掃了群臣一眼,目光便朝身邊宦官落去。
那宦官會心過來,當即高聲喚道:“歌舞助興。”說著,又補了句:“皇上有言,今日禮宴不設規矩,諸位大人可恣意飲酒,但切不可冷落了君墨皇子。”
四下應聲一片,笑聲與言語交織,著實熱鬧不少。
這時,殿中角落的樂師們開始奏樂,絲竹聲揚起時,殿門外頓時有幾名衣著輕紗的女子入得殿來。
身姿曼妙,長袖善舞。那些女子應著絲竹聲于殿內揚袖,展姿,著實是美意十足。
不多時,主位上的皇帝借口離去,殿中的氣氛更是高漲,方才還稍有拘謹不敢下位的朝臣們徹底放開,端著酒杯便朝東臨墨池、太子、夜流暄迎來。
鳳兮端坐在夜流暄身邊,一口未吃面前的膳食。
眼見著不少大臣圍在了矮桌周圍,紛紛舉杯朝夜流暄敬酒,她心底微動,目光也順勢朝身邊的夜流暄落去。
此際,夜流暄清俊的面上漫出幾絲薄笑,修長指尖摩挲著的那只杯盞也被朝臣倒滿了酒,他抬眸掃了面前這些朝臣一眼,輕言一笑:“諸位大人美意,我自是心領。只是……”
說著,深幽的目光朝鳳兮落來。
鳳兮眸色微動,心底自是了然。
想必這夜流暄,定是想讓她出聲說幾句話,也好拒了群臣敬酒。
只不過,方才她便未曾答應,此際,她更是不愿順他之意的幫他。
不得不說,不過是一杯薄酒罷了,這夜流暄即便身子不適,喝下也并不會有太大問題才是。
心底如此暗忖,鳳兮默了片刻,隨即挪開的目光,一聲不吭。
矮桌前的群臣們勸酒的嗓音更是大了幾分,分毫不任夜流暄推辭,不多時,夜流暄突然淡笑一聲,道:“各位大人盛情難卻,我飲了便是。”
鳳兮眸色微怔,轉眸望他,便見他利落的端起酒盞,朝圍在周圍的群臣淡笑道:“諸位,請!”
嗓音一落,他率先仰頭一飲,將杯中的酒飲得一滴不剩。
那些群臣也紛紛笑開,將手中的酒也豪放一飲。
不久,群臣再度在杯中滿上酒,也替夜流暄滿上一杯,隨即道了幾句恭維之語,又要敬夜流暄酒。
夜流暄這次卻是分毫不拒,干脆的執盞與群臣碰杯,再度飲下,似是興致微高。
眾臣見狀,越發阿諛諂媚,好話不斷,酒水更是不斷。
約是半盞茶的功夫過去,鳳兮已見夜流暄接連飲下了數十杯酒。
這人明明還讓她想法子為他拒絕這些群臣敬酒,此番他自己卻是喝得興致大好。如此一來,他最初的那些話,可否又是隨意蠱惑她,戲弄她?
鳳兮面色微微發冷,目光靜鎖著他干脆飲酒的陣狀,只覺心底冷意流轉,煩躁之意也開始蔓延。
不多時,她終于是稍稍起了身,默默的出了人圈,而那夜流暄飲酒之興正盛,似是渾然未覺鳳兮的離開。
殿中紛繁嘈雜,熱鬧一片,歌舞升平,舞姬婀娜,奢靡之氣難掩。
鳳兮眉頭微蹙,心底沉悶,不由獨自踏步往前,朝殿外行去。
此際正值正午,然而天空并無陽光,冷風浮動,那刺骨的涼意襲遍全身,惹得鳳兮打了冷顫。
她縮著手指擁緊身上那薄薄的天蠶絲衣,繼續徒步往前,本是打算在殿外的花圃內坐坐,然而那絲竹荼蘼之意縈繞而來,加之殿中那濃烈的酒氣與嘈雜聲也不斷,她心底煩雜,決定走遠點,也好尋個清靜之地,兀自帶上一會兒。
剛走至禮殿外那條小徑的盡頭,絲竹聲倒是離得遠了,鳳兮面色略微釋然,正想尋個地兒坐會兒,不料身后有名宮女跑了,氣喘的立在她面前便問:“您可否是鳳兮姑娘?”
鳳兮怔了一下,轉眸觀她,只見這宮女面容清秀,然而眉宇卻藏著幾許探究與焦急。
她默了片刻,才朝她稍稍點了頭,問:“有事?”
難不成是夜流暄發現她離開,便差人尋她來了?
鳳兮如是想著,不料那宮女面色更為焦急一分,道:“請鳳姑娘隨奴婢來,有人想見鳳姑娘。”
鳳兮心底微沉,并不為所動,嗓音也跟著一淡:“我此番出來不過是為了透口氣,等會兒便得入禮殿去了,要不然右丞怕是要生惱。”
她搬出夜流暄來,言下之意便是要委婉拒絕。
說來,她在這宮中并不認識什么人,著實是想不出誰想見她!再者,她對這宮女心有戒備,打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目的,也不愿再去見什么神秘之人,免得惹禍上身,莫名其妙的將性命搭進去。
那宮女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低低的急求道:“鳳姑娘應了奴婢的話吧!奴婢求鳳姑娘了!”說著,見鳳兮不為所動,甚至想揮開她的手,那宮女忙警惕的左右張望一眼,又朝鳳兮低道:“七夫人,是端王爺要見你!”
聞得這些字眼,鳳兮臉色都變了幾變。
她心底有些發緊,待將那婢女仔細打量幾眼,隨即猛的甩開她的手,道:“我已與王爺無關系了,還望姑娘莫在糾纏!”
說完,她便干脆的轉身往回走,不料那婢女幾步跑于她的面前,拉著她的衣袖便朝她一跪,急道:“求七夫人雖奴婢去見王爺,要不然,要不然奴婢便活不成了!求七夫人開恩,莫要為難奴婢!”
鳳兮被她逼得駐了足,垂眸望她。
那宮女眼淚霎時一涌,急道:“七夫人隨奴婢去見見王爺吧!奴婢若是不能將七夫人領過去,奴婢會沒命的!求七夫人,求七夫人了!”
那宮女越哭越厲害,清秀的面容焦急中透著幾許絕望。
鳳兮靜靜觀著她,心底似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霎時戳中,令她開始迷茫,沉雜。
這宮女此番模樣,像極了以前的她。
她以前也是這樣求過別人饒了她,求過別人體恤她的性命,然而,她本是命賤如螻蟻,縱然哭得斷氣,縱然將膝蓋跪穿,縱然將額頭磕破,誰會上心,誰會憐憫?
她沉默良久,淡漠的眸光終歸是動搖了幾分,隨即暗嘆一聲,忍不住妥協道:“你起來吧。”
說著,見那宮女滿是眼淚的望她,她又補了句:“你在前帶路吧!我僅能見小端王一會兒,便要回禮殿了,要不然,右丞會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