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第三日了,從那晚過后,樓澈沒見過紫丞,已有三日。這三日,也是向來都不識愁滋味的他,第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借酒澆愁,愁更愁。
“呵呵……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啊……能喝掉這么多的美酒,也算本大爺夠厲害吧!哈哈……哈……”
干笑幾聲,喉間火燒一般,卻是澀然得難受,樓澈一把拎起身側酒壇子就往嘴里灌,微濁的酒液順著嘴角汩汩流下,幾乎一半多都未能入口。
身邊的土地已是越來越濕冷,樓澈放下酒壇,連連喘氣,笑道,“彈琴的……不是本大爺夸口,你現在要來跟本大爺拼酒啊——那一定會輸得很慘的!”
眼前仿佛出現那人溫雅淺笑的模樣,帶點熟悉的調侃意味,樓澈不由有些窘迫,一把將酒壇子砸了出去,“不信?不信你來試試啊!本大爺保證……”
話音戛然而止,樓澈摸向一邊的手猛地頓住,周圍空空如也,一個酒壇也不剩了。
攤開的手掌緩緩地,緩緩地,握緊成拳,揪住一撮雜草,連同泥土和其中錯綜復雜的根須,都一并攥緊在掌心。
今日喝了多少酒?他已不記得。
三天來喝了多少酒?他依舊不記得。
唯一記得的,也只是,想念。
很想,很想,見到那個人,想得快要發瘋,那種仿佛可以滲入骨血的,深深的,深深的想念。
“可惡——!”
大喝一聲,樓澈豁然躍起,只聽一陣罡風回旋,身后大樹被帶起落葉蕭蕭,卻未有一片沾上地面,反在空中匯成一個巨大的渦旋,而樓澈就在那渦旋中央,任鼓蕩的真氣在丹田之內翻涌,幻入筆底,金芒萬丈。
“你可惡——!”
右手一揮,劃出個大大的圓圈,真氣卷入正中,樓澈眼神渙散,手法卻是一點不亂,指尖僅僅輕點一點筆桿,便只聽轟然如雷鳴,剛剛那道焚野已堪堪撞上不遠處一株杉木,樹干上仿佛被火燒灼過,一團焦黑,就那樣直直,倒了下去。
眼神深濃,樓澈飛起一腳蹬上那還未完全沾地的樹干,順著它向上一路疾行,直至樹頂,而那杉木,也終于完完全全,碎成千枝萬截。
恍若未見,碧落又是一陣急甩,“樓澈——!你可惡——!”
狂吼的聲音似穿透云霄,上達天庭,手中玉質青光乍現,隱隱只聽電光火石之音噼啪仄仄,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急劇。
借著酒力,足尖輕點,衣袂飄舉姿態適意間,樓澈眼中卻駭然一片灰暗,只映著舉起的筆端,點點星芒。
滿地的酒壇像被什么力量催動,開始互相碰撞著鼓蕩不安,在樓澈聽來,卻仿佛全都是,那種幾若嘲弄的笑聲,嘲弄他落魄至此,借酒澆愁,甚至還很沒風度地大發酒瘋。
“樓——澈——!你混蛋——!”
終于無法抑制,大筆猛然一擺,所有的酒壇頃刻之間全都裹卷著沖上天,其間隱約的青色利芒,竟似閃電般,緩緩祭起,連成一張大網。
風云變色,那網越勒越緊,越行越密,酒壇終于承受不住壓力,一陣響似一陣的脆聲響起,堪堪都出現蜿蜒裂紋。
然后,終于,碎成粉末,那閃電般的青芒得以俘獲整片天際,形狀猛然變幻,細看去,居然成了一張巨大的弓。
狂吼一聲,樓澈宛如離弦之箭,碧落在手,直向前沖。
正對面,是他剛剛靠著喝酒的大樹,樓澈卻完全沒有要避開的意思,眼神直直盯著前方,只除了那如火燃燒的光芒,深得什么也不見。
樓澈……你真是世上頭號的……大混蛋!
心底那個聲音又再響起,樓澈眸底一暗,猛然將直指正前的碧落揮開,身形一轉,左手拳頭終于毫不猶豫,迎上了那樹干斑駁凸凹的表面。
塵土翻飛,碎掉的樹皮劃過側臉,割破手臂,樓澈卻絲毫未有察覺,眼神愣愣地看著前方,又像是什么都沒看到。
四周重又恢復平靜,方才那般石破天驚的慘烈景象仿佛都僅僅是幻象般,現在,只除了滿地酒壇的殘骸,只除了不遠處倒塌的巨木,能證明些什么的,也就剩了,猶還陷在樹干之中的,樓澈的左手。
鮮血汩汩噴涌而出,順著樹干蜿蜒而下,一條條千變萬化的軌跡,最終,都似殊途同歸,深入深深地底。
這下面,可是黃泉?
樓澈輕輕一笑,神色怔忡,唇瓣翕合,似在喃喃自語。
樓澈,你可真是個大混蛋,連那點自制力都沒有,居然還敢說想他?隨隨便便就能跟不喜歡的人做那樣的事,居然還敢說,愛上他?
混蛋……
眉心深擰,清澈的眸子怒火更熾,手下勁道又再三分直入,樓澈幾乎可以聽見,骨頭,正一點點碎裂的聲音,只是,沒有感到疼痛。
不,不止是疼痛,他好像,被酒麻痹了知覺,什么感受都沒有了。
傻傻一笑,順著樹干頹然滑坐,樓澈緩緩仰起頭,看天。天空依舊是那般蔚藍,云朵是柔軟的純白色,偶爾有唧唧喳喳的小鳥兒成雙而過。
這座山坡,風景很好,有綠地,有樹茵,無論喝酒還是睡覺都是絕佳的選擇。似是想起什么,樓澈忽而輕輕笑開。
若早知道這么個好地方,應該叫上彈琴的一起來的……那家伙,總像不知疲倦似的,剛到成都,又忙起正事,這樣……身體怎么好得起來?
真是,這樣讓人操心又沒奈何的,恐怕也就本大爺肯栽上他了!
自嘲一笑,樓澈突然發現,靜下來時,沒有一刻,是沒在想那個人的;只要思維還在打轉,便十有八九,都是關于他。
滿滿的,都是他……
“彈琴的……人們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可我怎么覺得,沒見你的時間,都已經算不過來?”
似是沮喪,似是無奈,樓澈微微閉了眼,輕嘆口氣。
“沒想到,本大爺也會有這么一天……彈琴的,你若看到本大爺現在這個樣子,會不會覺得不可思議?”
“呵……差點忘了,你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怎么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頂多……你只會笑話本大爺沒出息吧!”
是……的確,有夠沒出息的!
握緊了拳,樓澈方才感到一股錐心刺骨的痛,低頭一看,左手那樣子,已經慘不忍睹??磥?,果然只能靠想起紫丞,才能稍稍回復一點感知力啊!
輕輕一笑,樓澈總算覺得,自己現在,還算個活人。
站起身,抬眼環顧一下四周,好像又沒什么東西可以讓他帶回去了,樓澈倒頗有些自得地捋了捋頭發,哼著小曲一路走回客棧。
行至房門口,眼光再一次,不由自主飄向隔壁房間。那里,原來是自己在住的,可是自從那夜過后,二人雖然沒有見過面,但都心照不宣地調換了地方,再不回去原來房間了。
心照不宣……
所以,誰也沒先找過誰;所以,三天,自相識以來,分開最久的三天,讓樓澈覺得,仿佛是過了一輩子的三天。
腳步不聽使喚,樓澈恍惚來到那另一扇門前,抬起手,想要敲門,卻在一番猶豫之后,又像之前的很多次,緩緩不舍地垂了下來。
剛要走開,卻忽聽身后咯吱一聲,居然有人從里面把門打開,心頭一跳,樓澈欲要找地方躲起來,卻在能有所動作前,意識已經讓他忍不住回了頭,半是慌亂又半是期待地看著那正走出來的人。
可,居然……不是紫丞!
心從高高的忐忑云端瞬間跌落到深淵谷底,卻又仿佛松了口氣,樓澈趕緊輕咳一聲,裝作漫不經心般問那走出來的人,“小二哥,在忙???”
店小二正轉身關門,猛聽得這一聲,頓時嚇了一跳,可回過頭一見是樓澈,便重又恢復一臉機靈,“是樓公子啊,您有什么吩咐?”
“呃……天氣不錯……”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分明顧左右而言他,但眼神卻一個勁兒朝那門里瞟,弄得小二也是一頭霧水,樓澈見這家伙這般不會察言觀色,有些來氣,一跺腳,干脆豁出去了,“住這里面的家伙呢?他在嗎?”
小二一愣,頓時領會過來他這所謂“住在里面的家伙”的是指誰,可剛一想到,卻又起了些疑惑,“咦?掌柜的沒跟樓公子說嗎?”
樓澈警覺,“說?說什么?”
更加不解,小二搖搖頭,“那位紫少爺三天前的早上就走了,說是要出去辦點事,要掌柜的轉告樓公子就在此等他呢?!?
“什——么——?”咬牙逼出兩字,樓澈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然而,心跳卻在停過一瞬之后,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逼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腦中轟鳴,只剩了那一個意識——
三天前的早上,他就已經離開,在他為自己的行為自責到無以復加的時候,他竟已,就這么離開他,一點彌補錯誤的機會都不留給他,走得悄然,走得決絕。
果然,已經心生厭惡了嗎?
能怪誰呢?不過是他自作自受罷了……只是,為何這報應來得如此之快,竟讓他連見他一面,都已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