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放下碗粥，皇后站起身來，雙手交叉在身前，居高臨下，盡顯皇家威嚴(yán)和母儀天下的風(fēng)范，厲聲喝道：“大膽奴才，還不跪下！”

小宮女心中一顫，只是望了不怒自威的皇后一眼，雙腿便不聽使喚的彎曲跪下，用頭抵住地板：“主子饒命，主子饒命！”

“抬起頭來！”

小宮女抬起頭來，她只在寥寥幾幕看過皇后如此氣勢逼人，一次是后宮有人行巫蠱之術(shù)，從宮內(nèi)大榆樹下挖出布制人形木偶，皇后第一次使用了宮張之刑，另一次便是四皇子打死了小太監(jiān)，皇后震怒，在炎熱夏日讓四皇子站在日頭之下，一站便是三日有余。

皇后輕輕踱步，臨近小宮女，停下腳步，眼神冷冽：“猶記得你剛剛?cè)雽m，年小怯生，常常被他人欺負(fù)，亦是不敢找人做主討要說法，只是在背后偷偷哭泣，本宮看在眼中，心中不覺憐憫，便出聲安排你去煮粥，目的就是給宮內(nèi)聰明人一個信息，莫要為難你這個丫頭。伺候發(fā)現(xiàn)你煮出的米粥粘香，出乎本宮意料，也便將你留在身邊?！?

小宮女連連點(diǎn)頭，不斷謝恩，她以為當(dāng)年得到皇后恩寵是運(yùn)氣和偶然，沒曾想還有如此深意。

“你也不錯，未曾因?yàn)樵诒緦m身邊變恃寵而驕，欺侮他人，平日里與人為善，即使宮內(nèi)巫蠱之術(shù)最為盛行的那段時間，也未曾在背后詛咒他人。本宮知曉，你平日里會摸些宮內(nèi)物件拿出去典當(dāng)買了，這本宮不怪你，老家三畝薄田，五六個兄弟。幾件茅草屋，總是需要人來養(yǎng)，最后擔(dān)子還不是要落到你的肩頭。”皇后平淡的說道，突然有些感慨，“皇宮雖大，但是沒人氣，更沒人將這看作一個家。更像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牢籠。外面的人想進(jìn)來，里面的人想出去?！?

一句話戳中小宮女心中最柔軟之處，眼淚不爭氣流了下來。

“不過?！被屎蟮脑掞L(fēng)一轉(zhuǎn)。“本宮能原諒?fù)得洚?dāng)宮內(nèi)物事，也能原諒私下閑言碎語，不過最是不能忍受結(jié)黨營私，暗箭傷人。人前笑臉人后惡毒，殺人不見血。你可知本宮的深意？！”

小宮女的淚痕凝固在臉上，又是不斷磕頭：“奴才知錯，奴才知錯，奴才不該向二皇子告密。更不應(yīng)該將主子的行蹤告訴二皇子。”

皇后聽到此言，臉色柔和下來，從新坐回去。幽幽嘆了一口氣：“既然你承認(rèn)了，本宮也不追究于你。本宮本無需向你解釋。但是今日話頭起了，也便和你說明白，本宮也在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公主身邊安插的眼線，可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心知肚明，知曉本宮一片好意，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他們的日常起居。公主性純，想不到身邊有人看管，四皇子更是機(jī)靈討巧，不斷討好著身邊眼線。可是你不一樣，你是一枚安插在本宮身邊的黑色棋子，做得事情本宮不喜，希望你以后好自為之，不要恣意妄為。若是二皇子再問話，便說本宮已經(jīng)知曉?！?

小宮女又是不斷磕頭，認(rèn)錯，心驚膽戰(zhàn)，她自以為做得隱秘，卻不曾知曉皇后已經(jīng)了然于胸，只是不提，不提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哎，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你，喜歡一個人，不是誰的錯?！被屎箝_口說道。

聲音很輕，不過卻在小宮女耳邊炸開，心中最深刻的秘密不經(jīng)意之間被人說破，她就手足無措，二皇子找到她的時候，她只是站在二皇子面前，就是滿心歡喜，心中和吃了蜜一般甜，低頭挑眉偷偷瞧了一眼二皇子，便再次低下了頭。

聽到二皇子讓她做得事情，她又猶豫了，不敢答應(yīng)。二皇子并沒有為難她，只是說讓她想想，不應(yīng)承也無妨。小宮女心里既高興又愁悶，晚上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會想到二皇子的善解人意，她咬了咬牙，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她依稀記得當(dāng)時二皇子聽到之后的和煦笑容，心中不自覺也高興起來，一開始的愁悶一掃而空，能讓二皇子高興，自己也會更高興。

皇后點(diǎn)破了她的心事兒，她卻不敢承認(rèn)，忙著開口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皇后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微笑，看樣子自己猜測對了，這小宮女性子純良，膽小怕事，若不是心上裝著碩兒，那里有膽子做告密這種事情，一個女子無論多么膽小，在喜歡的人面前都不會再膽小，反而越發(fā)大膽，分辨不出對錯是非，為了那人去死也值得，更高興。而這種女子基本最后也都踏入苦海，不得回頭，越向后越掙扎瘋魔，做出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情，比如在剛剛的米粥中放些毒藥，最后事發(fā)慘死，成為權(quán)利爭斗的犧牲品，而最悲哀的是這丫頭可能連心愛之人一絲憐憫都得不到。

皇后嘆了一口氣，若是碩兒正是抓住了著小宮女這點(diǎn)心思，那么這可真是這丫頭的可憐，希望自己剛剛一番話能夠有些積極作用，讓著小丫頭清醒一下，喜歡一個人沒有錯，錯得是不分是非。這小丫頭和林婉兒、陳諾諾最大的差別不是才學(xué)、身份和樣貌，最大的差別在于林婉兒和陳諾諾都具有脫離他人獨(dú)立的人格，她倆和乾兒糾纏不清，但是卻從不依附于乾兒，成為附屬品。

這也是皇后一直苦惱之處，和趙乾相處隨意自然，和柔嘉相處像是和小孩子相處，和機(jī)靈鬼趙廷接觸更是隨意一些，唯獨(dú)和二皇子趙碩相處，皇后總覺得像是隔著一堵墻，永遠(yuǎn)不能推心置腹。

“好了，下去吧，本宮累了，需要歇息?！被屎笳?wù)務(wù)f道，從新拿起青色大氅，繼續(xù)剩余的針織，過不了多久，便能離開這座牢籠，喜悅不覺又溢上心頭。

在燭光下。皇后指尖針線又快了些許，像是一位馬上逃離牢籠的犯人，又像是一位馬上出閣待嫁的妙齡女子，默然，寂靜，歡喜，急迫。

幾件大氅做好以后?；屎竺欧孔隽艘蛔雷语埐?。不豐盛，很簡單家常，又命人分別給幾位皇子、公主送去信息。晚上到坤寧宮吃飯，皇后特意讓人說明是“吃飯”，而不是“用膳”。

趙碩聽完，從御書桌前站起身來。吩咐眾人離開御書房，取出一只信鴿。順著窗臺送出去，半晌信鴿飛回，信鴿腿上未綁著書信，趙碩搖頭苦笑?？礃幼幽负笠呀?jīng)知曉了。

信兒送到承乾殿，趙乾起身說了一句：“知道了，勞煩回母后一聲。兒臣一定到?！庇謴男伦仄褕F(tuán)之上，誦經(jīng)超度。

趙廷知道了。眉頭皺了起來，思索了很久不得要領(lǐng)，心中不覺有些驚慌和茫然無措。

柔嘉知道了這件事情，臉上不自覺露出了笑容，心想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話都能說開的。

到了晚上，碩大的皇宮華燈初上，趁著這幾日剛下的大雪，頓時更加亮堂起來，除了幾條主要干道的積雪被清掃出來，如今的皇宮也是覆蓋上了厚厚的積雪，踩在上面吱吱作響，別有一番風(fēng)味。

首先達(dá)到坤寧宮的是柔嘉，在洪老公公一聲聲的“公主慢點(diǎn)，公主慢點(diǎn)”的囑托聲中，柔嘉公主腳下如飛，急匆匆進(jìn)了房間，一進(jìn)門便撲向火爐，口中不斷說道：“凍死我了，凍死我了。”

皇后溺愛讓出小火爐，看著柔嘉的凍得紅撲撲的臉蛋，心中更是溺愛，太后在時，不準(zhǔn)宮內(nèi)說死字，唯獨(dú)柔嘉例外，按照太后話的意思是，他人說死晦氣，小柔嘉說死都顯露出一絲喜慶。

取出那件繡鳳采牡丹淡紫色大氅，遞到肉價手中：“快來試一試，看看合不合身？”

柔嘉雙手接過，呼啦一聲披在身上，轉(zhuǎn)了幾個圈兒，大氅紛飛轉(zhuǎn)圈兒，如同翻飛蝴蝶：“母后，合身，當(dāng)然合身。”

皇后一把拉住活蹦亂跳的柔嘉，柔聲說道：“別轉(zhuǎn)了，讓母后看看，嗯，果真挺合身，挺合身就好?！闭f著，輕輕摘掉多余的小線頭兒，皇后臉上露出了別理的不舍神情。

隨后，趙廷到了，有些陌生站在不遠(yuǎn)處拜見皇后，顯得生疏。

皇后嘆了一口氣，廷兒這孩子成事兒，想得也多，不過年齡也小，心中所想之事都在臉上流露，沖著趙廷招招手。

趙廷扭捏走近。

皇后取出那件繡飛禽云朵的墨綠色大氅給趙廷披上，捏了捏趙廷的臉蛋：“廷兒，一會兒母后會給你一個解釋?！?

“母后，我……”趙廷欲言又止，可是最后選擇了沉默，雙手托著墨綠色大氅站在一旁，心中百感交集。

趙碩和趙乾先后來到，皇后也都將早就準(zhǔn)備好的大氅給了兩人，又將那件繡牡丹的大氅交付給趙碩，讓他轉(zhuǎn)交給潘美美，又將那件繡花鳥的大氅交給趙乾，讓他轉(zhuǎn)交給妍兒。

御膳房的太監(jiān)們一聲稟告，端著御膳房烹制的家常飯菜走進(jìn)來，輕輕放下，又魚貫而出。

皇后牽著柔嘉的手率先坐下，其他人隨后坐下，整個飯桌略顯拘謹(jǐn)沉默，趙廷伸筷子只是調(diào)撿身邊幾個菜，不言語，除了柔嘉說幾句話，

看到這種場景，皇后搖了搖頭，開口說道：“上一次一家人一同吃一頓飯都忘了是什么時候了。那時候你們父皇忙于朝廷大事，幾次說要一家人吃一頓飯，都抽不出時間。若是非要找出這么一個時間，還只能追溯到林婉兒進(jìn)京時候的萬壽節(jié)，時光如梭，這話一點(diǎn)都不假，晃眼之間，已經(jīng)過了幾年，都沒有感覺到絲毫改變。”

“想起那次萬壽節(jié)，還是有不少可以回憶的，林婉兒那丫頭裝瘋賣傻，卻用一首《沁園春》拔得了頭籌，那天晚上碩兒呈現(xiàn)了一件南疆暖玉，廷兒寫了一幅字，柔嘉將自己當(dāng)作禮物送了出去，美美一曲仙女舞蹈，若說最怪的，還是乾兒那把稀奇古怪的樂器和那首過于露骨的歌?！?

“不過，在這母后要說一件你們父皇的糗事兒，別看你們父皇在旁人面前一副高高在上的天子左派，私下可是很隨意的。乾兒那首露骨的歌，你們父皇還是蠻喜歡的，經(jīng)常在我面前哼唱，可惜，完全不再調(diào)上，唱著唱著便偏離了十萬八千里，八頭驢子都拉不回來，真是笑死人了?！?

說了半天，場間的氣氛依舊寂靜。

皇后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碗筷：“母后知道你們心中有疑問，不過母后也不多解釋，只能告訴你們這些，大學(xué)士暴斃與母后無關(guān)，太后歸天與母后無關(guān)，你們父皇駕崩與母后也無關(guān)，母后非完人，年輕時候也有過某些暗黑的小心思，做錯過某些事情，可是這一生嫁給陛下是母后最正確、最幸福的決定?！?

她貴為一國之母，輕聲解釋，笑看著自己幾個孩子。

突然之間，場間一片寂靜，趙碩和趙乾猛然站起身來，屈膝跪下，趙廷突然嗚嗚的哭出聲來，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落了下來，抽泣之聲不斷，他猛用袖子擦了擦臉面，看了看二哥和三哥，也跟著跪了下來。

皇后這幾句話太重要了，上京城發(fā)生了太多事情，他們推測了太多的可能，其中就有皇后的身影，可是皇后的一句話已經(jīng)讓他們心中豁然開朗，他們需要皇后這么說，也只要這句。

終于，他們最親近的母后給了他們最需要的答案和信任，無需證據(jù)，只要一句話就可以。

趙碩開口，聲音有些嗚咽：“母后，兒臣錯了，不該懷疑母后，請母后息怒，責(zé)罰兒臣。”

皇后笑了笑：“都有些癡傻了，這世間哪有母親生自家孩子的氣的。都快起來，地上涼，不然母后可要生氣了?！?

三人緩緩起身，從新坐回，心中放下一絲負(fù)擔(dān)，上京城那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也暫且放下。

皇后含笑看著幾個孩子，長長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母后準(zhǔn)備去洛陽行宮，朝廷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