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真是熱鬧。
尤其是當同樣聽聞通報的徐離仁突然變成一副很識趣的樣子說要告退的時候,我實在是忍不住想要再抽一抽嘴角。
于是,我望著不遠處相對而行的一老一少互相行禮,很誠實地撇了撇嘴,然后伸出一只手將之撫平。
程肅踏著穩健的步伐走來,我身旁的出秀則在無需關照的情況下就悄然離去了。
在我的書桌前站定,程肅見宮人們皆識相地退下了,干脆也不急著向我施禮——待無關人員都走干凈了,他的視線已于擺在我面前的那堆卷軸上停留了不止數秒。
“這些是什么?”目光轉移到我的臉上,他直接詢問。
“相親對象?!蔽也[著眼,歪嘴答道,“的畫像?!?
他聞言一愣,隨即囁嚅道:“你……莫非……”
“是的,我被逼婚了。”鑒于眼下沒有外人在場,我伸出一條胳膊,把手肘擱在桌面上,撐起自個兒的腦袋,一雙眼瞅著那坨白花花的畫卷。
等了半天沒等到對方的反應,我不由微微斂起不正經的神色,抬眼向他看去——映入眼簾的是,是他垂眸不語的動作與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放下手,開始認真思考該如何應對。
推說自己還年輕?都快十九了,在古代真心不算小吧?要不……就說沒一個看得上的?不行,剛才那個,看畫像的確是一表人才,我這眼界要是太高,也只會適得其反,何況那老爺爺恐怕會找來更多的候選人……等等!我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慢慢直起身子來。
三年后,我來接你。
腦中突然蹦出了無爭臨別前的諾言,令我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是啊,我不能答應……這么大的一個隱患尚在,我怎么能答應呢?
“程肅……”我怔怔地看著那些卷軸,冷不丁開口,“跟我一起想想辦法吧……選皇夫這件事,我現在不能答應?!?
“你可以推說自己尚且年輕,想多花些心思在國事上?!背堂C的一席話吸引了我的注目——他正抬著頭,一本正經地注視著我,“不過我覺得這點,你應該已經想到了?!?
“對……”面對他的猜測,我毫不謙虛地點頭承認,“但是這法子怕是行不通,因為眼下的問題沒那么簡單?!币娝o靜地聆聽著,似是早已預料到對話的走向,我決定將來龍去脈逐一道來,“我今天才從大神官的口中得知,目前整個傅家只剩下我一人,而皇族血脈恰恰會被人們視為一個國家的根基……若是群臣以此為由逼我冊立皇夫,我怕我是無從反駁的。另一方面……”回憶起無爭臨行時的一顰一笑,心頭不由掠過幾絲惆悵,“其實前些天,北國的皇帝……良無爭來過,臨走前,他留下一句話,說三年后來接我。”
語畢,我故意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盯著程肅的臉——他正微微皺起眉頭,同樣目不轉睛地回望著我。
“我是一國之君,是浮國皇族僅存的血脈,他若是把我從南浮接到北梁,那這個位子誰來坐?”見他良久不語,眸中卻有千回百轉,我想,他定是已從中分析出了一二,“換言之,兩個國家需要兩位帝王,而一帝一后……只會統治一個國家。”
“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他會吞并南浮,他有這個野心,也有這個實力?!?
一語畢,無人再言。
多日來壓在心底的隱隱不安,終是被理清了,然后被擺上了臺面。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才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整個身子不徐不疾地靠上了椅背,“到時候,他要是看到我后宮里有人……且不談我會如何,那些無辜的男子,我真不敢保證他們會有怎樣的下場。”言罷,我自嘲地笑了笑。
“他會殺了他們?”程肅問。
“殺了大概還算痛快的……”雖然我知道這樣的推測尚無直接證據,但一想起被秘密制成人彘的淑妃,想起那個險些腹死胎中的嬰孩,想起無爭眼中那熊熊燃燒的恨意,想起那一夜他一反常態的瘋狂……這句話就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他如此狠戾?”程肅聞言,不免皺緊了眉頭,“抱歉……我并不是想……”隨即,他又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低聲向我致歉。
“我知道,你不必道歉?!蔽覔P了揚唇角,給他一個寬慰的笑容,“這是事實吧……還有,我跟他已經沒有關系了,你無需顧忌?!?
話音未落,他似是微微瞪大了眼,可旋即又恢復如常,將視線投向別處。
“言歸正傳,”察覺到現場的氣氛好像有點尷尬,我主動回歸正題,“無爭那邊是個極大的隱患,也是個排得上號的理由,但是,他的事卻不能讓大臣們知道,否則必然會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蔽覑澣煌欤p輕地嘆了第二口氣,“因此我想來想去,面前擺著的,不論出處,全是逼得我建立后宮的不利條件。萬一大臣們群起而攻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服他們?!?
“你說……‘萬一’?”程肅忽然說道,成功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是啊,怎么了?”我不解地反問。
“也就是說,眼下此事尚未全面鋪開?”他直視著我,進一步確認道。
“對,今天徐離仁……就是剛才跟你打了個照面的老爺爺,他剛跟我提起?!蔽彝瑯幼⒛坑谒瑩嵰愿妗?
“那就先穩住他。”
“也只能如此了……”
畢竟老爺爺一個人還好對付些,若是加上那群披著虎皮的狼……后果不堪設想。
如是想著,我癟著嘴瞥了瞥那些美男畫像,冷不防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不對???這些畫中的男子都是些大官的兒子,徐離仁在找畫師替他們作畫前,是不是要經過本人和長輩的同意吧?如此一來,那些大臣不可能對此事一無所知啊?”
難道……我真的無法避免被群臣逼婚的厄運?!
“心里知道和拿到朝堂上商議是兩回事,你也不必太過擔心?!痹S是見我說著說著臉都垮了,程肅連忙給予安慰。
可惜來不及了,我已經哭喪著臉以手扶額了。
“若實在避無可避了……”這時,我聽到程肅突然來了這么一句,只是聲音不知怎么地小了很多,“你就……擇其一而從之吧。”
“什么?”我猛地撤下手掌,拿一張不可思議的臉對著說話人,“你在開玩笑吧?要我嫁一個……不對,要我娶一個我認都不認識
的男人,這……這不是害人害己嗎?!”
“那就找一個你認識的……”他目不斜視地盯著我,說完還抿了抿唇。
“我找誰……”本該緊隨其后的“去啊”倆字正欲脫口而出,我就猝然意識到一個叫人登時愣怔的問題。
認識的……認識的……
我像著了魔似的,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正前方的少年,耳根似乎有了灼燒的感覺。
“呵……”為了不讓眼前人瞧出我的異樣,回過神來的我趕忙故作自然地笑了笑,“要不你犧牲一下?”我故意直視著對方,用自認為純屬調侃的語氣說道。
“好啊?!?
“……”
斬釘截鐵道出的兩個字,讓我原本若無其事的微笑瞬間僵在了臉上。剎那間,體內似有萬馬奔騰,飛沙走石;頭頂如有群鴉飛過,黑羽亂舞。
兩人對視許久,我漸漸有些頂不住了,先一步移開了視線。
我想接著他的話說些什么,譬如“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害你犧牲終身幸福的”,再如“呵呵,程肅,沒想到你才是深藏不露的調笑高手啊”——可偏偏話到嘴邊,就是吐不出只言片語。
莫名其妙的,我怕了。
“云玦?!?
“?。俊毙挠杏嗉碌奈冶凰麊镜靡粋€微顫,下意識地將目光重新聚集在他的臉龐。
“三年后……”而他卻是面色如常地凝視著我,恍如適才的一幕壓根不曾存在,“你打算怎么辦?”
“……”心臟仍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我卻已意識到,他在同我談論的問題是何其重要,“我……自然是不愿意跟他走的,但也正因如此,他極有可能……會來強的……到時候,我本人的安危倒無需擔心,怕就怕……”
我身邊的人,乃至這整個國家,能安然無恙嗎?
此時浮現于腦海的,盡是些一方以各種手段逼迫另一方就范的場景。
他不會直接對我用強,但是,往往間接的效果更是可怕。
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強者,我是弱者。倘若有朝一日無爭當真兵臨城下或以他人性命要挾,我十有八九是無力抵抗的——即使奮起反抗,最終的結果,怕也只是徒勞無功。
想到這里,我不禁心生寒意。
這件事轉圜的余地究竟有多少,連我也說不準。
我甚至突然覺得,不如從一開始就乖乖束手就擒,將損失和傷害降到最低。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愿自己已然殘破不全的人生再失去僅存的自由,不愿就此站在由白骨堆砌和鮮血澆筑的高位上,不愿一輩子活在一個男子錯付的情愛里……
“云玦?!辈贿h處的少年忽然沉聲喚道,我抬眼看去,目睹的是他鄭重其事的模樣,“你要用這三年的時間,把自己變強,把這個國家變強。”
“……”他堅毅的目光和有力的口吻猶如一針強心劑,叫我莫名振奮起來,然而須臾的激昂過后,理智很快回歸并占據了上風,“三年脫胎換骨,談何容易?”
“不需要脫胎換骨?!闭f著,他倏爾起步向我走來,“你可以做到?!闭径ㄔ跁狼埃粍硬粍拥啬曋?,眸中寫滿了堅決與莊重,“我幫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