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心有愧疚,緒景陽低頭不語,依舊保持剛纔的姿勢。
饒是他身上穿著的是下人的衣服,臉上也刻意塗抹了一番,可是舉手投足依舊和那些下人不同,從我有印象起,他的脊樑骨就一直都挺的很直,從未彎過。
可如今,卻微微的彎曲,痛苦的閉了閉眼,不管我譏諷什麼,都只是抿脣受著。
“是我做錯了。”他嗓音很沙啞,低的幾乎要低微到塵埃裡去了。
我揮揮手,上邊的戲繼續在唱,咿咿呀呀的好不熱鬧。
他跪著,我照舊看我的戲,只是有些心神不寧。
太多被我壓住的舊事,都被重新的翻上來,像是久不醫的傷口,再次發炎的時候,早就潰爛不堪了。
“我不會原諒你。”我把手裡的茶杯放下,看都不曾看他一眼,視線掃過他的頭,看向戲臺。
他還是低垂著頭,“我清楚。”
在他繼續說話之前,我嘲弄的笑了笑,手指彎曲叩了幾下桌面,“也不要說這一生都用來償還,有用處嗎?逝者已矣,留下來的不過就是做足了的面子罷了,沒勁。”
這一次不像是原先,這只是我單方面的針鋒相對。
他越是不言不語,我心裡憋屈的那股火氣越是旺盛的燃燒。
我恍惚了一下,呢喃給自己聽,之前幫了一把送他走,是對還是錯。
“喜歡這種戲?”涼涼的嗓音響起的時候,我還沒從那回憶裡出來,只是順著怔了怔,擡了擡眼。
跪在地上的緒景陽還沒安排走,若是被發現……
我心裡咻然一緊,只嗯了一聲。
原以爲裴佑晟是來興師問罪的,畢竟他籌謀了許久,甚至帶回來一個琳瑯,就是爲了給顧玟嵐瞧病的,卻被我給毀個根基。
這邊人多了,反倒是沉寂下來了。
我掩飾的拿起杯子又放下,還沒等鬆開的時候,他順著我的手拿起杯子,指腹擦過我的手背,帶起一陣顫慄。
“下邊跪著的是誰?”
“擡起頭來。”
裴佑晟的嗓音淡淡,卻不容置喙。
若是擡頭,破綻只會更大,緒景陽再被抓回去的話,鬼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不欠將軍府什麼,但是總歸還是顧念將軍府的舊情,因著心裡的那股怨氣,也不肯讓他死的那麼快。
我反手蓋住他的手,側頭對著他笑,“不過就是個下人,不喜讓他退下便是了。”
“皇叔喜歡的話,我這邊別的不多,就不缺好看的男人,到時候擡幾個過去,也不是問題。”
攥在我手心裡的手,繃緊了,他似是不虞。
氣氛極其尷尬,尤其是出了昨晚那事,更像是隔著一層的東西。
他寡言,可我卻不肯沉默,白鴿遲遲不來,我沒定時得到哥哥的消息,心裡不安,更是不想坐以待斃。
我主動出擊,天真的露出顫巍巍的笑容,語氣討好卻刻意銳利的刺道:“不知昨夜是否滿意,擅作主張給你擡了一房妾,雖說突然,但瞧你喜歡,我就滿意了。”
這話,我說的心口不一。
他低低的笑出聲來,嗓音愈涼,“好,好的很,一夜春宵,自然是好的。”
每個字從他嘴裡碾碎了說出來,卻帶著別樣的感覺,聽的我耳尖顫了顫,皺皺眉沒說話。
“擡起頭來。”他的音調比剛纔更重,把手抽出來,拿出劍,用劍尖抵著。
怎麼就偏偏執拗上這邊了?
“來人。”我打了個響指,嬌叱道:“還不麻利點,人呢,送上來。”
不多會,幾個長相清秀的男人就被送上來,都跪在一起,跟緒景陽跪在一處,人多了雜了,我才稍微的鬆了口氣。
可這並不能改變什麼。
他的劍沒放下,依舊是對準了緒景陽的脖頸,再往前遞近些,就能戳個對穿了。
“皇叔?”我側頭,佯裝不諳的樣子。
他的目光依舊沉黑,是我看不懂的情緒,但是這次寡淡的臉上卻有了很小的弧度。
“長安,你在緊張什麼?”
他的嗓音低沉緩緩,溫柔平和,似乎只是在單純的關心我。
但是這聲音,在我聽來,無異於就是催命曲。
那些臨時被找來的俊俏的男子,都跪在地上,迫於攝政王的壓力,瑟瑟發抖,誰都不肯上前,像是鵪鶉。
劍被放下,但是他的手卻捏著我下頜,粗糲的指腹輕輕的摩挲過,饒有興致的看著我,低聲再問。
“是誰讓你那麼上心,頂著被我殺了的風險,還要護著?”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錯在我高估自己的僞裝,錯在我低估他的手段,錯的離譜,纔會漏洞百出。
這種殺不殺的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都輕飄飄的,似乎是很平常的事情。
這偌大的庭院內滿滿當當的人,可卻寂靜的沒一點聲音,無端的一股的冷氣蔓延。
“怎麼不說話了?”
裴佑晟的嗓音沉沉,帶著獨特的聲線,讓我心絃冷不丁的被撥動了一下。
似乎一直都是如此,我在他的面前,從來都是無所遁形,無論什麼小動作,都會被一眼識穿,不堪一擊。
我喉嚨緊了又緊,放棄掙扎,垂眼笑了笑。
“皇叔想聽點什麼?”
他的手終於鬆開,嗓音恢復以往的清冷平靜,淡淡道:“那就唱個望江亭吧。”
我怔了怔,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
旁邊跪著的人也愣住了,唯獨戲班子的班主回過神來,狠狠地敲了旁邊人一下,“快點啊,沒聽到王爺要聽戲嗎。”
戲班子重新登臺,咿咿呀呀的,院內才熱鬧起來。
可跪著的人還是跪著,沒得到命令,還是伏在地上安靜的待著。
裴佑晟倒是認真的聽戲,眼睛半闔,修長的手指彎曲,有一下沒一下的叩擊著桌面。
這斷斷續續的叩擊聲,在我聽來,卻是膽戰心驚的。
我側頭看他,大概是目光太過於灼灼了,他掀起眼皮看向我,“嗯?”
這節骨眼上,我斷然不會爲緒景陽求情,只仰頭對著他笑了笑,“沒想到皇叔也喜歡聽戲,只是覺得驚奇罷了。”
的確是驚嚇又罕見,他這前半生都是手持刀劍,劈開血路,斬開天地,從未有過別的閒情雅緻。
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從未見過他有耐心坐下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