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出來都要遇到敵機轟炸的人是不是就可以稱之為倒霉蛋?宛瑜覺得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擁擠不堪的防空洞,隨著天氣漸暖,各種氣味在擠來擠去的人群中發(fā)酵熏蒸開來,宛瑜捂著鼻子盡量往洞口躲,結(jié)果前面的軍警又一番推搡,她又被擁了回來。
早上出來時,大家在門口上車有說有笑,方卉還捏著桑紅菊的臉皮,說看看厚不厚。在渡口各自分散時,小杜看看瓦藍瓦藍的天擔心地嘟噥一句“這么好的天,敵機不會來吧。""你個烏鴉嘴,趕緊走吧你。”桑紅菊拉他一把,幾個男生哄笑“耙耳朵咯。”桑紅菊作勢要打,男生們做鳥獸散。方卉斜瞥宛瑜一眼,下巴一揚像只高傲的天鵝“我們一起走?”宛瑜可不想再和她一起逛街了,拉著羅娜道“我和羅娜一起。”方卉也就不再問了,女生們也各自散去。
宛瑜和羅娜走在石板小街上,周圍是古老的店鋪。因為時間早,老板和伙計們忙著卸門板,見有年輕女客路過,笑瞇瞇招呼著“妹子,進來看看哦,滬上正宗滴新料子哦。”
在學校太久了,每天對著灰粗布軍裝和黃呢軍裝,眼睛枯燥的急需拯救。宛瑜和羅娜驚喜的撫摸著軟軟的料子,小伙計看她們穿著藍布袍子,清清爽爽,長得也很水靈,像是學生,極力推薦著新料子。
在班里每天二尺半灰粗布穿著,學習發(fā)報下毒爆破等專業(yè)技能,都讓人漸漸淡忘了自己的性別。料子如水一樣在指尖蕩漾,輕輕拂過心都在瞬間變得柔軟起來。女孩子都是愛美的,兩個人站在那拎起料子比劃對照了很久,終于選定了,伙計又攛掇他們在這個店把衣服做了:“我們老板娘在城里可有名了,什么參議夫人,市長家二太太,對了就連陸少帥夫人都在我們店定制過衣裳呢!”說話間,宛瑜看著門口人影一閃,依稀是方卉,她放下料子走到門口,卻又不見人了。
“宛瑜,怎么了?”“我好像看到方卉了。”
“怎么會呢,咱不是分道揚鑣了?她和咱們不是一路啊,咋能跑到這來。”
“許是眼花了。”兩個人被伙計說的動心了,量好尺寸約好了來取的時間。
走出這間店,宛瑜看到斜對面一家蛋糕房,忽然記起那次買蛋糕在遇到過秦太太,她指著對面說是她的服裝店。外面陽光亮晃晃的照的人眼睛發(fā)花,宛瑜晃晃頭,心想可能自己真是被太陽晃花了眼睛,怎么剛才能看到方卉呢,明明是在渡口就分開的,她要去的地方離著遠著呢。
宛瑜和羅娜剛繞過一個街口,就聽著防空警報忽然想起來,街面上瞬間變得忙亂,宛瑜第一反應(yīng)是怎么會這樣倒霉?每次出來都要遇到空襲嗎?
羅娜是在市區(qū)第一次遇到空襲,嚇得手足無措。宛瑜一把拉過她就喊快跑!倆人開始還是手拉著手,跟著擠擠挨挨的人群往最近的防空洞跑,到最后跑得跌跌撞撞,人又多,大人擠小孩蹭的,拉著的手松開了,轉(zhuǎn)瞬間再看倆人被擠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宛瑜只能踮起腳尖揮舞著手大聲喊“羅娜!空襲過后在渡口見!”
羅娜個子小,腦袋被壓在人群中,盡力伸出手臂做個教官教過的暗號,意思是知道了。
人多氣悶,宛瑜靠在墻壁上眼睛直發(fā)花。她又往前擠了擠,有的人被她擠得不耐煩了,氣呼呼地罵著臟話。大人叫小孩哭,再加上耳邊的粗話,宛瑜覺得自己要崩潰了,透不過氣、胸口悶、腦子發(fā)木發(fā)脹、腿腳都開始發(fā)麻。“不
行,這里要缺氧了!”宛瑜知道這樣下去會有人悶死,就繼續(xù)往前擠著。她一點點挪動著身子,也不知擠了多久,遠遠地能越過人群中間縫隙看到前面微弱的亮光,那應(yīng)該是門。
她繼續(xù)往前一點點蹭著,前面一個女人被她擠得難受,回頭生氣地問“前面門鎖著呢……”剩下半截話咽了下去,宛瑜和她四目相對,張嘴想說什么又都咽下。
這個人竟然是宛如。
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宛瑜很想問你怎么在這,你們到了西北民和黨那了嗎?沈慕青在哪里,你們結(jié)婚了嗎?你們在一起嗎?太多的話要問,可最后宛瑜只大聲說“這里要缺氧了,必須打開門出去!”
宛如看著后面躁動的人群,已經(jīng)有人因為熱和缺氧開始胡言亂語,甚至大力抓撓著自己胸脯,嚷著“熱啊,熱啊!憋死了!”
宛如伸出手去,宛瑜猶豫了一下抓住她的手,宛如用力一拉扯,宛瑜從人群的縫隙中又前進了幾步。姐妹倆一起往前擠就稍微能好一點了,有人被擠的罵人,宛瑜就大聲說“開門!開門放我們出去,里面悶死了怕是要出事。”聽到的人有的不以為然,有的年輕懂點科學知識的人知道她說的有道理,也跟著姐妹倆一起往前推搡著。這些人終于擠到了門口,卻見鐵欄桿上掛著鎖頭,里面幾個軍警手里拎著警棍,看這么多人擠過來,趕緊抽出警棍往門上一抵“你們想做什么?”
“長官,里面人太多了,麻煩你把門打開吧。”宛瑜好言相求。一個警察嘿嘿一笑“打開門?都放出去被日本人炸?你不會是漢奸間諜吧?”
“長官,她說的是真的,里面有的人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請你趕緊開門吧,晚了真要出大事了!”宛如也在一邊求情,幾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也喊道:“真的,里面要缺氧了!再不開門會出大事!”
警察還在猶豫,就聽見里面黑壓壓的人群中傳來陣陣哭喊聲,人群潮水般的往門口擠來,宛瑜被擠得站立不穩(wěn),倒在地上,眼看就要被后退的人群踩下去,宛如眼疾手快一把拉起她,往側(cè)面一轉(zhuǎn)身。有鑰匙的警察被擠向一邊,警棍也掉了,有個青年拉著他大吼“趕緊開門啊,再不開門會擠死人!”那警察哆哆嗦嗦卻找不到鑰匙。宛如見情況不妙大聲喊“大家冷靜冷靜!”可是根本沒人聽她說什么;哭喊聲越來越大,防空洞里亂成一鍋粥。
宛瑜試著推推門,大鎖頭咔咔作響。她又按了按鐵欄桿回頭望著離得最近的那十多個年輕人“大家一起使勁推!能把這個門推倒!”
后面的情形越老越糟糕,就連這洞口前面的人也能感覺到呼吸困難,身后是因缺氧面色痛苦不住抓撓自己的人群,還在不住擁擠,不跑出去很可能被這些人擠過來踩死!守著的軍警也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一邊用警棍抵抗著擁過來的人群,一邊大聲喊“你快點找鑰匙!晚了我們都要交代這。”
警官頭頭被人擠得晃來晃去,站立不穩(wěn),如何騰得出手找鑰匙。門口的人見越來越危急,索性橫下心來用盡力氣一起推著洞門。這時那警察大叫“鑰匙,鑰匙找到了!”一個年輕人等的不耐煩,一把搶過打開鎖頭,哐當當鐵鏈子落地,人群潮水一般往外涌起。宛瑜和宛如也被眾人裹挾不由自主的往外走,天上飛機轟炸,到處都是轟鳴聲,碎石塵土飛濺,但兩人不敢停留,一旦停留就可能被后面的人擠道,踩在腳下。
被人群裹挾著不知走了多久,宛瑜看身后人
少了,稍微有了點空隙,一把拉過宛如,倆人一起往旁邊的樹林跑去。一架敵機忽然拉低,一個俯沖往人群中投下幾顆炸彈,瞬間,擁擠的人群被炸的七零八落。宛瑜姐妹不敢回頭看也不敢駐留,拼命跑向樹林,離那些小樹近一些,生的希望就能多一些。
終于跑進去,宛瑜喘著粗氣,宛如則趴在地上一陣干嘔,上氣不接下氣。喘息漸漸平靜了,宛瑜默默地盯著她的臉:“說吧,你怎么在這里。”
“我……在青石峽被檢查站截住了,沒有去那邊。”
“沈慕青呢?”
宛如眼里閃動著痛苦的神色“他過去了,一個人過去了,我也沒臉回家,就一直在這。”說著她大哭起來,哭的撕心裂肺,像是要把全部委屈都哭出來。
“他把你拋棄了?”
“不能……怪他……形勢,當時也是沒有辦法。”宛如邊哭邊解釋,宛瑜定定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么。是罵他們活該還是安慰她沒去民和黨那受苦是福氣?待她哭聲漸漸平息,一聲聲抽噎,宛瑜嘆口氣“我一直在想看到你們會怎么樣,會不會罵你打你,但現(xiàn)在,天上有空襲,防空洞里差點憋死被人踩死,我忽然就不想說什么了。”她見宛如一邊用衣襟擦著淚水,臉上黑一道黃一道的,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在這個時代,不管有錢人還是沒錢人,命如草芥,愛和恨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輕輕拍拍宛如的手“好好活著吧。”
宛如第一次被宛瑜這樣對待,開始是吃驚,隨即明白過來,摟著宛瑜的肩膀。她明顯感到宛瑜的身體僵了一下“謝謝你,姐姐。我對不起你。”宛如誠心道歉,可是在宛瑜看來,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空襲時陸世堯正開車去榮府,忽然空襲警報拉響,副官焦慮的問“少帥,我們不能再走了。”
“跟日本人真刀真槍干過多少次,怎么還這樣膽小,繼續(xù)開。”車子在爆炸的氣浪中歪歪扭扭往前走著,終于到了榮府大門,卻見一架敵機也發(fā)現(xiàn)這片院子似是重要人物居住的,眼瞅著兩顆炸彈被扔下來,轟地一聲,黑煙混著沙石直沖天上。
陸世堯大步流星就往榮家后院跑。副官和警衛(wèi)快步跟上,副官大喊著“少帥,你不能過去!不能過去!”
陸世堯沖到榮家后院,一片殘垣斷壁,正對著假山的防空洞里,榮壽去參加一個會議不在家,廖湘急得大哭說虞冰在樓上睡覺沒下來。陸世堯一聽急紅了眼,又轉(zhuǎn)身往被炮彈轟塌一半的小樓跑去。
“虞冰!虞冰!”他一點點一寸寸在熱浪熏人的瓦礫中尋找著,聲音焦慮中透出嘶啞。
副官和警衛(wèi)們見他一副要殺人的樣子也不敢再勸,有的去安排救火,有的和他一起一點點尋找著。
不知找了多久,陸世堯痛苦的坐在地上,心里難受的說不出話來。對不起,本來該一輩子照顧你以彌補我對你的傷害,但現(xiàn)在怕是做不到了。
“我死了,這世上少一個恨你的人,你難受什么。”
一個細弱的聲音從遠處響起,虞冰一身塵土,睡衣的一只袖子也不知被扯到哪里,胳膊流血,光著腳搖搖晃晃走出來。廖湘捂住嘴巴,喜極而泣。陸世堯蹭的一下站起來,大步上前,把她打橫抱起放在車后座,示意副官開車。
他按住掙扎要起來的虞冰:“我陸世堯不在乎多一個仇人,但決不許自己失去彌補的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