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盤查一夜,林致遠只覺得頭昏腦脹。又細細點查下游輪工作人員的名單,一個警員忽然想起“探長,好像少了一個人?!迸赃呚撠煹怯浀木瘑T仔細對照了名單“不少啊登記的都在這?!?
“我記得帶一個侍者上卡車,后來那個侍者不見了。對了,探長你也見過那個侍者,就是你那會說話那……“林致遠瞪他一眼“你什么腦子,名單在這,少什么少。”那警員被林致遠一說,不敢開口。林致遠示意他到辦公室,關上門道“這事牽扯甚廣,有些不確信的東西就不要再說了?,F在時局不好,我們當差的,保住飯碗不容易?!本瘑T連連點頭“是,謝謝探長教誨。”
林致遠揮揮手,叫那警員出去,然后他端起桌上隔夜的涼茶咕咚一聲咽下,茶葉浸泡的久了,天還熱,已經有些餿苦,恰似林致遠此刻心境。
那個侍者,他在碼頭就認出是國統局大特務榮慶。租界警局巡捕房一直是國統工作對象,過去和他有過幾次交往,林致遠因是僅有的幾位華人警長,從榮慶下屬手里還拿過幾次特別經費。這次暗殺殷五州,看來是京津區大動作,榮慶這樣的第一號人物親自出馬。他有點恨國統局,這種大事為何不提前給自己透個話,讓他能有點準備。但一想這樣的事,在國統局內部想必都是極為保密。想到昨晚榮慶將皮箱交給虞冰時沖自己那意味深長的笑,林致遠只覺得渾身發毛。榮慶有名的心狠手辣,做事講究極致,還說什么是暴力美學,林致遠過去就聽人背后罵他變態。綜合昨晚的筆錄看,虞冰和她那位未婚夫很有問題。案發時文醒之和殷五州的秘書大鬧舞會,讓殷五州不得不調出人手去平息,而恰恰就在這之后殷五州被殺了,這絕不是巧合!
鈴……急促的電話鈴響起。林致遠有氣無力拎起電話“喂。”
“林探長,你好?!痹捦怖飩鱽硪粋€淡漠的聲音。
“你是誰?”
“老朋友了。探長在東交民巷那會和我們不是合作愉快嗎?!?
“榮先生。”
“我已經快到地方了,打電話問候下老朋友?!?
電話掛了,林致遠拎著話筒不知所措。殷五州眉心的彈孔、燈光下榮慶的笑容、那個叫文醒之的人眉間的一點朱砂痣,虞冰看似恬淡的臉,這一切混在一起,讓他幾欲窒息。
林致遠強打精神,深一腳淺一腳走回家,剛拉開門,客廳的歡聲笑語就涌上來。
“你可回來了,什么大案子,要辛苦一晚上。”
李鳳珠急忙迎過來,接過他的文件包。林致遠一轉身,正對上一點血紅朱砂。
文醒之把他那8歲的小兒子林晨星舉過頭頂,晨星格格格笑的開心。
林致遠嚇得張大嘴巴哎了一聲,欲言又止。文醒之抱著林晨星笑道“林探長,令公子聰明伶俐真讓人喜歡?!?
李鳳珠偷偷捅他胳膊一下,趁拿拖鞋給他時在耳邊低語“這個文先生出手大方的,剛給晨晨一個100塊的大紅包?!绷种逻h苦笑下,是夠大方,剛打電話威脅,這會都登堂入室了。
他不敢把抱怨擺在臉上,拿出一副長者款略坐坐,說了點客氣話就借口過于勞累,先休息去了。
“也不曉得發生什么大案子,折騰一晚上。”李鳳珠和客人解釋著。
“林探長在華埠鼎鼎大名,天大的案子也不怕的?!蔽男阎谝慌苑畛械盟荛_心。
聞言,林致遠腳一軟,竟然從樓梯上直直栽了下去。
“爸爸!”
“致遠!”
“林叔叔!”
樓下亂成一團,文醒之一手拉著嚇哭的晨晨,低聲安慰著,嘴角卻滑過一絲微笑。
“號外號外!日方譴責殷五州遇刺事件!指責法租界辦案不力!
法國領事發表講話,對日本無禮行為深表遺憾!”
報童的聲音劃破晨霧,又是一個熱鬧的早晨啊。
投靠日本人的殷五州命喪游輪,負責調查此案的法租界探長林致遠因勞累竟然引發腦溢血從樓梯摔下;日本人鬧著要法租界迅速查明兇手,法國領事指責日本太過霸道,人死在自己游輪卻找法租界來鬧。
這幾天的新聞熱熱鬧鬧,報童的生意也就格外好。
“先生,您要的報紙。”侍者送上幾分報紙,文醒之點點頭,遞過小費。
“林致遠是個聰明人?!?
文醒之翻了翻幾樣報紙的頭條,發現大同小異。法租界嚷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要國聯主持公道,日本人著急上火卻插手不進案子里,而此刻,林致遠安然躺在醫院據說有些記憶錯亂和失語,最后筆錄綜合是他經手的,到底做了什么手腳誰都不知道。
“我總覺得對不住宛瑜,給她爸爸添那么大麻煩?!庇荼茏匀坏膶⑼亢玫包S醬的面包遞給文醒之。
宛瑜
平時信件往來對林致遠雖多有抱怨,但看到她這幾天神色黯然,虞冰總覺得內疚。
“林致遠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蔽男阎此行┮钟簦托拈_導“他家那房子可不是警長住得起的,這人黑白兩道通吃。”
“可事情總是因我而起,宛瑜一貫真心對我?!?
做夢一般的十多天,從橫濱相遇到旅行途中一步步卷入其中,虞冰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饒是如此現在想來也覺得可怕。
“不要把什么都算在自己身上,罪魁禍首不是殷五州嗎?而且林致遠不過是以生病為借口罷了?!蔽男阎畬嶋H并不是華北方面的,但國統組織嚴密網絡分布全國,華北區是重點地區,自然耳目眾多。
虞冰翻翻報紙,撲哧一聲笑了“法國人這副嘴臉,跟深宮怨婦一般,好凄婉。”
她鴨蛋臉,眉目清秀恬淡,可能從小王府生活的緣故,在她臉上很少找到大表情,永遠是不驚不喜,淡淡的,說話也是慢條斯理,這會一笑,文醒之才發現她還有對小梨渦,淺淺的,一閃即逝。
“哈哈,你這個比喻真新鮮?!蔽男阎凰盒α?。
吃過早飯,兩人起身離去。文醒之往送報紙的侍者方向看一眼,他手里攥著報紙中夾雜的紙條,上面用暗語寫著“四哥抵渝,五姐平安?!?
四哥指的是榮慶,五姐是給榮慶這次暗殺行動提供諸多幫助的劉小姐,據說是殷五州的外室,暗地里被榮慶發展為國統一員。榮慶正是通過她得到殷五州去日本祝壽的情報,并干凈利索干掉殷。當時相約,等劉小姐脫離殷五州余黨勢力后,就由國統局公開宣布對暗殺殷五州負責,而虞冰就可以全身而退。
文醒之自16歲加入國統,一直以冷靜著稱,唯有這次,十多天的相處,讓他時常產生假戲真做的恍惚。這是個聰明的女孩,從榮慶講述的只鱗片爪能看出她出身很好,大家閨秀,但又歷經坎坷。他想不到會是如何殘忍的經歷,逼迫一個15歲少女以死遁遠走異國。她從不提往事,和榮慶也是如此,仿佛一切風輕云淡都過去了。她很謹慎,膽大心細,不該問的從不多嘴,一個剛出大學校園的女孩子卷入這樣的暗殺事件,還能鎮定自若,落落大方,著實令人佩服。
自從加入國統這樣的機構,文醒之就清楚自己的未來。這份工作注定會有很多見不得光的東西,和陰暗相伴,像月亮的背面,如果今生有這樣的女子相伴,也許會過的更好一些?
“加檸檬還是糖?”虞冰習慣喝紅茶,泡好了問他。
文醒之按下她的手“來,你坐下。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很快我們的人會承認暗殺行動?!?
“慶哥呢,他安全了?”
“他今天應該到重慶了。”文醒之停了一下斟酌著字眼“其實,那船上,甚至警察局里,都有我們的人,這些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猜到了,你們應該是中國一個權利無比大的機構。不過這些和我無關?!庇荼鶑氖帜冒锬贸鲆粋€小鏈子“不聽不問不動。這還是我小時候姨媽送的呢?!?
第一次發現虞冰還有這樣頑皮的一面,文醒之接過小鏈子,那上面掛著三個猴子,捂著嘴巴捂著耳朵還有一只兩手攥在一起。猴子是碧玉雕刻的,憨態可掬。
“你和我一起先去重慶,等過段時間徹底安全了再說?!?
虞冰想了想“我還想問問宛瑜。老師以為她會很快結婚的?!?
說到宛瑜的婚事,虞冰忽然看了文醒之一眼。
這個男人很英俊,脾氣很好,待人體貼,說話也斯文有禮。他會迅速看出她內心的惶恐,安慰她,握住她的手給她力量。從記事起,包圍虞冰的都是虛假的客套和冷漠。就是十五歲那年帶她輾轉前往日本的清子,也是一個永遠高高在上,冷靜高傲的人,最多的是板著臉教訓她:需記得你的身份、血統。和宛瑜成為好友,是因為宛瑜的真誠。這個和自己一樣幼年失去母親的女孩,把全部喜怒哀樂寫在信紙上,單純的一目了然。而這個文醒之,他也許殺過很多人,有可怕的背景,可就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軍人,卻讓虞冰感到一種別樣的溫暖。
忽然一陣急速的敲門聲,把兩人從各自沉思中驚醒。
文醒之手按在腰間槍上,隔著門低聲問“哪位?”
“是我,宛瑜?!蓖痂さ穆曇魩е耷唬男阎桓掖笠猓p輕將門拉開一點縫,看著林宛瑜身后并無其他人,這才打開門。林宛瑜眼睛紅腫,失魂落魄,一見虞冰就撲上來。
虞冰第一反應是林致遠,哆嗦著嘴唇“可是林叔叔……”
“是慕青,慕青和宛如私奔了!”
“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到了他這就成了封建糟粕,封建枷鎖,強加的壓迫。我就那么可怕,能讓他不顧一切逃離。宛如、宛如,果然
是李鳳珠的好女兒,一樣的卑鄙無恥?!蓖痂た薜乖谏嘲l上,將一封信交給虞冰。
文醒之哪里見過這樣的小女兒情況,站起身苦笑一聲“我先回房間,有事找我?!?
虞冰送他出門,文醒之貼著她耳邊低聲道“時刻注意安全?!彼舫龅臒釟鈬娫谒?,吹得發絲微微顫抖,絲絲酥麻。虞冰不敢抬頭,怕忽然間滿面漲紅暴露自己瞬間的心動。
信是沈慕青寫的。他先斥責娃娃親是封建糟粕,是對青年的迫害。然后說自己和宛如志同道合,致力于抗日救亡和民主富強的事業,去西北投奔民和黨去了,請家里人勿念云云。
“民和黨是做什么?”虞冰在日本多年不太了解國內政治。
“什么解放工農的政黨,和當局是對立的,不過現在要求一致對外了。”宛瑜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擦著淚“我爸爸罵我笨,弄得林家沒面子;李鳳珠竟然說是我把她女兒逼走的?!?
虞冰記得前幾天見到的少女,梳著齊耳童花頭,很爽利的樣子,笑起來快樂明媚張揚,整個客廳都灑滿笑聲,她眼睛里滿滿的都是,一身淡青長衫,坐在那看著斯斯文文的沈慕青。那天,文醒之和沈慕青聊了幾句,說到抗日救國,他聲音馬上高亢起來,惹得自己擔心地瞄文醒之幾眼,怕他有啥別的想法。文醒之沖自己笑笑,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對沈慕青頻頻點頭?;貋韰s批判道“書生意氣,紙上談兵,救國,靠什么救國,日本人能被他一個話劇一個大合唱嚇回小島上去,笑話。”
而現在,這書生意氣的青年真的做出行動了。虞冰拉過宛瑜的手“宛瑜,你愛他嗎?”
“愛?是什么感覺?”宛瑜哽咽著“宛如和我就差幾個月,從小就什么都要搶,連未婚夫都搶,我咽不下去這口氣。他們去抗日救國,我也去,我去報考軍校,我要做正規軍,比他們強!”
“你爸爸還在醫院,宛如又跑了,你不能再走?!?
“什么啊。”宛瑜貼近她耳朵小聲說“千萬保密,其實我爸沒事,那是裝的,他說案子棘手,不想再做下去了?!?
真是這樣,虞冰心里松口氣,她很佩服文醒之,原來早都看得明白。也是,文醒之是什么人,什么風浪沒經歷過。
“虞冰,我被退婚了,你臉紅什么?”
宛瑜擦干眼淚,看到虞冰臉紅紅的,用手一摸“怎么還發燙,你不會是感冒了吧?”
“沒有沒有?!庇荼掳W,躲閃著“我去給你泡杯咖啡。”
“宛瑜,你到底喜不喜歡沈慕青?!?
“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從小和他在一起,覺得像我親哥哥一樣,在一起很開心很舒服隨便,我不敢想象如果他娶了宛如,那簡直太可怕了!”
宛瑜捂住眼睛“天啊,千萬別叫我看到這一幕,我怕我憋不住要殺人,給我一把槍吧,我要槍斃他們一百遍一千遍!”
其實,宛如沒有那么差勁吧。虞冰心里這樣想,當然是不敢說出來的。
“虞冰,和我一起去考軍校吧。我們也抗日救國。你會日語的,一定很有作為。”
“軍校?”這個軍字嚇到了她。虞冰連忙說“我最怕當兵的了,不過你要是去考軍校,我可以和你一路走。老師叮囑回來是要參加你婚禮的,現在我留在津門也沒什么用。既然案子擱淺,總不能叫我一直在這等啊?!?
“我的婚禮……嗚嗚嗚……我對不起外公……”一說到婚事,宛瑜又嗚嗚哭上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連夜雨!林致遠砸完房間全部的擺設,還是一口氣憋在胸口。
宛瑜留下一封信說去考軍校,竟然跟虞冰一起走了。
林致遠知道宛瑜是恨沈慕青和宛如私奔,可難道這其中沒有虞冰的陰謀?打死他都不信。
殷五州事件鬧得沸沸揚揚,重慶方面報紙甚至公開宣布這是國統懲戒漢奸行為,鼓舞全國士氣云云。具體如何暗殺是不會寫出來的,這樣公然宣布也的確卸下了他和法租界巡捕房的壓力??伤麑嵲谛挪贿^虞冰,準確的說信不過虞冰那個未婚夫。
那個人看似斯文無害,只有他這樣的老江湖能感受到他帶來的潛在威脅:目光似乎沒有看向你,卻能感覺他無時無刻都在關注你的頭部,似乎眨一下眼,就有子彈射過來,這是個老槍手的目光。二女兒說要去西北民和黨根據地。大女兒又去報考軍校,李鳳珠和他鬧了幾天,說是宛瑜非賴上沈慕青才把宛如嚇走。沈家也來找過李鳳珠麻煩,一口咬定李鳳珠這個看護婦出身的教不好女兒,是林宛如輕浮脅迫沈慕青拋下父母親人未婚妻。
越想越窩火,林致遠狠狠地把手中杯子砸向對面墻壁,林晨星恰好推門進來,被碎片刮到稚嫩的小臉,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李鳳珠和傭人忙成一團。林致遠頹然坐下“我這是造了什么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