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地流逝著,一晃已經成親數月了。娘之重葬,也以極爲奢靡的方式完成了。雖然,人死不能復生,但若在天有靈,必也會倍感欣慰的。
這日午後,上官旭因爲“翠香居”生意上的事出門了。我讀書微乏,便信步走到花園中探梅。
此地本並無梅花,只因父皇見我這園子中花木匱乏,故而命人從御花園中,遷植了不少年歲已經上百的梅樹。有嬌豔形美、豔如朝霞的“紅梅”,有重瓣雪白、萼如碧玉的“綠萼”,有輕柔素雅、白似瑞雪的“玉蝶”。疏枝綴玉,繽紛怒放,若梅海凝雲,若雲蒸霞蔚。徜徉其中,微風陣陣略過梅林,猶如浸身香海。
正自沉醉於那嬌嫩而傲然的香梅之中,一串低低的說笑聲,不期而入。
“咯、咯、咯”,一陣有些張揚的笑音之後,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驟然響起。
“你說這笑人不?”言辭間,尚餘幾許方纔未盡的笑意。
“不會吧?”陌生的聲音,似對其之話不大置信,又似在拋磚引玉,探詢更多。
“真的!”有些張揚的聲音,讓我霎地明白這說話之人,定是上官旭的大嫂----上官張氏。
按理,公主既是下嫁,便需居於夫家,而我因爲父皇的特別恩寵,才得有自己的府邸。但是,父皇爲了照顧上官氏地面子。故命人將兩個府邸的花園相通,而只有一月門相隔。這樣,我的府邸既可單獨成院,又不會讓上官氏過於尷尬。
我尚自思忖是當離去。還是該出來與之相見,那陸張氏已經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起來。
“他們成親數月,除了洞房一夜。都是分房而臥。而上官旭那賤小子,洞房花燭夜掌摑了她,她竟沒有哭鬧,也未曾聽聞狀告皇上!你想想,她可是貴爲公主哦!若非放蕩另有男人,怎會如此?”
心一沉,絲絲不悅頓上胸膛。
“可你不是說有落紅嗎?”
“那誰知曉?”稍適。上官張氏略帶鄙夷地論道,“上官旭那賤小子,雖然攀上了她,有了今日的榮華,可是這龜做得……”說至此。她由不住地譏笑開了。
“呵呵,就是,就是。”
聽著,愧疚若洪荒猛獸般氾濫於胸。過往,我從來都是自自己角度考慮,卻從未思慮過上官旭地感受和處境。
上官張氏稍止笑聲,以極爲鄙夷的語氣說道,“這是天生的!?”
“哦?”驚異之中,急欲探明究底。
“他娘是個歌妓!”
“原來是這樣啊!”
我冷哼一聲。徐徐步出梅林,現身於兩人之前。
本尚在“嘰嘰咕咕”說話地陸張氏,似察覺到了什麼。她停住話頭,眸子一轉,與我目雖然光相對的那一刻。驟然面色慘白。點點驚詫。迸生於黑瑩瑩的眼底。
另一個面相陌生的女子,瞅見其變。不由也側過頭,望了過來。轉瞬,她雙眼鼓瞪,驚嚇異常。
陸張氏稍自鎮定一晌,方滾了滾喉頭,顫聲說道,“妾身上官張氏見過公主!”說著,她屈膝扶腰,施了一禮。
那陌生女子見狀,也連忙隨之施禮,“妾身張柳氏見過公主!”
冷冷地凝視其半晌,也不叫二人起身,便一轉身,兀自離去了。
夕陽西下,晚霞如錦。早春的傍晚,依舊似冬日般,寒薄不已。
看著快近晚膳時辰,我不由放下手中的書卷,衝著門外值守的侍女喚道,“去爹爹那邊通稟一聲,今兒我們過去用膳。”
“是。”
正在一旁讀書地上官旭,自卷中擡起頭,滿腹狐疑地望著我,“今日未去宮裡,便是爲這?”
因爲上官意府邸晚膳時辰較早,若是去了父皇那裡,鐵定是趕不及的,所以我特意差人,向父皇告了半日假。
我點點頭,一面收拾書卷,一面不急不徐地說道,“咱們自成親以來,還從未去那邊用過飯。”
上官旭不明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是笑著調侃,“雪雪莫非覺得冷清了,巴巴去那兒看人多?”
不願說破,故而撇撇嘴,徑自向外走去。
穿過月門,通過上官意府第的花園,便來到了一座宏麗的華屋前。雕樑畫棟、飛檐走獸,頗爲華美。這裡,便是其府邸內會客之大廳,其旁一個稍小地房間,便是家人通常用膳的花廳。
來到階下,微微仰首,只見廳央的圓桌旁,已坐了數人,有上官雄和其妻張氏,上官偉和其妻劉氏,以及五個幼齡稚童。其上首位的三個位置,目下空著,看來當是爲上官意、上官旭和我留的。
稍駐一晌,故意落後上官旭一步。
上官旭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異樣,他放緩腳步,滿目疑惑地瞟了瞟我。然,轉瞬,他眸色一暗,似已明悟我之意圖。
我淡然一笑,以目色示意他繼續前行。
他悠悠回首,沉緩前行。
廳內的衆人,聽聞腳步聲,皆側首外望。點點驚詫,自那一雙雙黑眸中,驟然迸射。
上官雄細目微瞪,眉宇微擰,點點不悅之色,暗隱其間。其妻張氏,誇張地瞪大雙眸,黑白映襯,更似金魚眼。她雙脣稍張,形成一個“o”。上官偉面色平靜,不露點滴聲色,只是其眸光變得凌厲,猶似刀劍。而劉氏卻是一臉淡定。瞧不出絲毫心緒。
“爹,他怎麼可以和咱們一塊兒用膳?”劉氏身側、一個七八歲地小男孩,滿臉不悅地望著上官旭,毫無顧忌地大聲問道。
上官偉面色一沉。厲聲喝道,“放肆!”說著,“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到那孩子面前,“啪”地一下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後,蹙眉罵道,“無理的孽障!快!去給公主賠罪!”
那孩子似從未見過這般陣仗,他捂著紅腫地臉頰,淚眼盈盈地望著上官偉,一幅萬般委屈的模樣。
冷哼一聲。蔑然地瞥了瞥他們,“得罪地非我,而是我的夫君。”說至最後,刻意加重,目在強調。
我本無意刁難孩子。只是想借其之力,讓上官雄與上官偉等低頭道歉而已。
上官偉一張臉頓時紅到了脖子梗,幾分尷尬之色顯現眉宇。轉瞬,他垂眸,略略調整一下心緒,方盡力平靜地說道,“去,給你叔叔賠罪!”
那孩子倨傲而忿忿地瞥了瞥我們,一動不動。了無道歉之意。
一旁的劉氏見此情形,忙躬下身,在那孩子耳畔低語,“青兒,乖。快去給叔叔道歉!”
“不!”孩子倔強地說道。“他娘乃賤妓,怎配與我們一塊兒用飯?!”說著。他回過頭,望著上官偉,朗聲質問,“平日,你們就是這般說地!今日爲何又要我道歉?”
童言無忌,然在場地諸多大人,臉卻立刻青一陣白一陣,很是難堪。
淺淺地一笑,冷眼旁觀,看他們幾個今日如何收場。一旁的上官旭,似早已習慣了,他雲淡風輕地笑著,泰然處之。然,細瞧之下,依舊能在那漆黑地眼底,尋覓到一抹沉鬱的傷痛。
就在這時,一個渾厚而沉凝的男聲,自身後響起。
“臣上官意,管束無方,得罪公主,請公主恕罪!”
回眸一瞥,只見尺高的門檻外,上官意稽首於地。
上官雄、上官偉,見狀,立即也領著其妻室和子嗣,恭敬地伏跪於地。而方纔那梗著脖子不認錯地孩子,見其祖父已然下跪,也緩緩屈膝,跪到了地上。
見此情形,我莞爾一笑,徐步來到上官意身前,傾身扶起他,“爹爹,何須如此大禮?”說著,迴轉身,衝著廳內衆人說道,“不過,上官旭是我的夫君,若日後誰再侮辱他,便是侮辱我,侮辱皇上。”淡淡的話語,暗含威懾。
“是。”恭敬地應答,平冷如水。
“爹爹,請。”我微微側身,禮讓身旁的上官意。
上官意微微傾身,客套道,“公主請。”
月暈朦朧,清輝如水。萬物靜駐,若蒙霜覆雪,泛起一層淡淡的冰寒之光。
洞開地櫺窗前,白燭高燃。其熠熠燃灼間,橘黃色的燭光,流瀉一地,沖走了一室暗黑,也洗刷掉了冷月寒光,讓諾大的房間漾起點點暖意。
“雪雪,其實你不必如此。”上官旭背身而立,仰望著天空中那一輪寒月。
今日所爲,是惱怒下的衝動之舉。細細思來,暗自覺得這麼所爲,似乎有著借皇權壓人之嫌。對於上官旭這般心高氣傲之人,此行無異於幫了倒忙。而且,今日所爲,雖然震嚇衆人,使得他們不敢明面上再輕視上官旭,但因爲之前於我污點之猜測,豈非讓人對其更加篤定之餘,更是會以此譏嘲上官旭。想著,不由歉意深深。
我垂下頭,愧疚地說道,“一怒之舉,思慮不周!”
上官旭回過身,微微一笑,“並無怨你之意,只是……,早已慣了!”說話間,一抹陰鬱之色,若流星般,掠過眼底。
看今日上官家這陣勢,上官旭被低視定是由來已久。我想若非皇后,恐怕他在這個家中更無立足之地了。如此看來,他相幫於她,也是事出有因的。不過,自他上回與張公公的對話來看,他與皇后之間,也並非真正契合無間。因此,我早前以爲其與上官氏之間,有著差別,當是正確無誤的,而自己決定不再放縱感情,隨意遷怒於他,也是明智的。他之苦衷和無奈,過去我是從不瞭解的,而如今觸到點滴,已自爲他心疼。
“可我不慣,故而要變變。”說著,衝他嫣然一笑。
他深深地望著我,目色複雜,潮緒澎湃。轉瞬,他攸地轉身,有些冷淡地問道,“爲何?”
聽聞此語,我不由怔愣一晌:是呀,今日我爲何而怒,又爲何要費心幫他?因爲想要補償自己對他地虧欠?因爲他是我名義上的夫君?還是因爲他真得已潛入了我的心?
捫心自問,似乎三者皆有之,又似乎皆不是。
斟酌一番,終應道,“不知道。”
上官旭身子一僵,轉而,回身,自嘲般地笑了笑,“多謝公主!”說罷,一扭身,大步而去。
望著青石地磚上迅疾飄去的暗影,心下若打翻的五味瓶般,百感交集。
緩緩背過身,仰天長嘆。
正在這時,含月溫婉而有些焦急地聲音,驀地乍響耳畔。
“公主,宮裡來人了!”
回眸一望,只見含月領著一個宮人駐立於門外。
定睛一瞧,竟是方訊!
我出嫁之時,特意將其留在了萬春殿,並私下囑咐福全,要多多照顧他。今日,他來傳信,必是有什麼極其緊要之事,否則福全不會讓他來。
“奴才方訊,見過公主。”方訊伏跪於地,朗聲說道。
“方訊,夜半前來,所爲何事?”我轉過身,眸鎖方訊。
“皇上讓奴才傳話,要公主立刻進宮,有要事相商!”方訊微蹙眉頭,面露憂色。
我微蹙眉頭,焦灼地問道,“可是父皇龍體欠安?”
雖然,與父皇關係平淡,但他畢竟是我親爹。
方訊搖了搖頭,“皇上很好,公主不必擔憂。”
“那麼到底何事?”我走近幾步,有些急迫地問方訊。
方訊擡起那雙澄亮地大眼睛,望著我,若有所思地說道,“好像是邊關送來了百里加急的信函。”
“哦?”
邊關?思及此,一個清俊、冷傲地面龐不期然躍入腦海。
凌傑!
他當初不是隨軍去了邊邑?一年多來,我一直忙於自己的事,極少關心過他。既便偶爾想起,也並從未書信與他,甚而連詢問也不曾有過。想著,心下愧疚暗起,若潮汐般涌現。
如今,他不知如何了?一想起他可能生死未卜,心頓若刀割。
“走!”說著,便一擡腳,就要跨過門檻,向外走去。
“等等!”含月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回眸一望,只見含月手拿一件銀狐大麾,追了上來。
“公主!”含月抖開大麾,爲我披上,並細心地爲我拴好絲帶,“天氣尚寒,小心著涼。”
嗅著含月身上的淡淡香氣,看著她垂眸爲我整理大麾,恍然間,我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姐姐真好!”說著,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叮囑道,“你先歇吧,不用等我。”說著,便轉身,走出了房間。
方行數步,我又止步不前。猶豫一刻,終回頭對含月說道,“明兒一早,你去和駙馬說一聲,我進宮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