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哥哥風馳電掣般急行一夜一日后,來到了岐山鎮。進城后,尋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宿下。
一路顛簸,頗為疲憊的我,稍適梳洗,便和衣而臥。
待得醒來,已是清秋寒月,橫空而現。
銀輝帶著仲秋的清寒,自九天傾瀉而下,拂攏大地。或茂密、深幽、或稀疏、零落的樹木,皆似蒙霜覆雪般,泛起一層淡淡的寒茫。半啟的軒窗處,清冷月光,如水涌現,在地上投下一片瑩亮的霜白。
欹枕而臥,并無起身之念。雙目凝視著帳中昏氳淡影,心中卻沒來由地憶起昨夜街巷暗影中楊旭那雙眼眸。
黑亮的眸子,似琉璃,似滄海,發自肺腑的傷痛,游離其間,斷人肝腸。
戲耶?真耶?
戲,誘人迷醉,野徑羊腸,陷阱無數。
真,卻也只是丁香空結,心意拋卻。
不過……
沉思過往,細辯其行。
初識茶廝,他有意挑釁,我以劫馬為報。他雖憾失寶馬,卻也并未因之尋仇。
月夜沉沉下,因我失聲,他身受重傷,也并未因此而尋我麻煩。
高丘山林中,我因愧疚,還他所失之物,他浪語浮言,我使藥捉弄,他也不記恨于我。
此番,同游西湖,盧嫣相邀,他也甚為驚異,而我和哥哥因“雪琴”之事,欣然同意前往,事前他并無所知。
而盧嫣遇害之后,他趁著眾人不意,潛行而出,弄好馬匹,候于街巷,卻決然是友非敵。
不過,盧嫣對其情意,他是明曉的。盧嫣會否武功及其心性,他絕不會一點不知。
那么,他是因為懷疑而有意試探我,還是的確未料然一切?
若是因為幾番跟蹤,引之猜忌,那么他想知道什么?我的身份?我的目的?
迷惑間,茫然無知。
就在這時,“嘣”一聲,在耳畔陡然響起。雖然輕細似絲竹,但在靜寂似潭般的秋夜中,卻是那么清亮、刺耳!
循聲而望,只見半軒的窗楹上,一把鋮亮的匕首,直直沒入。其薄如紙箋,寒茫耀目,點點逼人殺氣,自鋒利的刃邊,暗然而釋。其下,插著一張薄薄的紙箋。
誰?競如此快便知曉我和哥哥的行蹤?
一骨碌翻身下床,來到窗邊,探首向下,望向園中。
庭院沉寂,清涼如水。
皓月下,繁密的樹木,舒展著它們尚為茂盛的枝條,迎接著清光的洗禮。暗黑的婆娑樹影,隨著不時襲來的夜風,輕移款挪。在陣陣“沙沙沙”聲中,漾起曼妙的舞姿。
掃視一番,不見絲毫人跡影痕。
猶豫一刻,終于還是拔出匕首,取下了紙箋。
清冷的明光下,展箋而閱!
恁大的白箋上,只有數個龍飛鳳舞的黑字——“城西竹林,要事相商,獨自前來”。
暗透風骨的字跡,在似雪紙箋的襯映下,顯得更加突兀、醒目。因其尚未干透,故而不時有裊裊墨香自其緩緩散發,充盈一鼻。
從這寥寥幾字來看,必非九龍幫之人。
想到這,一個疑惑陡現心間。
當日在九龍幫,凌杰雖為我解圍,但以盧幫主當時的神情來看,是心懷疑慮的。后來,我與哥哥,趁著高人救走凌杰之際,暗自潛離至今,并未聽聞九龍幫追襲我們的絲毫信息。這,讓人真真迷惑不解。
不過,這張信箋,卻是何人所為?
凌杰?楊旭?
兩人筆墨我均未曾見,一時難以揣測。
不過,無論是誰,此約是必負的。
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竹陰滿地。
清泠泠颯風起,萬葉吟秋,“沙沙沙”聲,天籟宮徽。
明輝清透,自那密匝匝的竹葉縫隙間,點點撒下,遂成無數淡淡光斑。
光暈暗淡,目力極弱,只約略瞧見茂陰深影中,有一個半坐身影。其前,似有一張琴案。
悄然而至,無聲無息,然氣息卻難隱藏。
“嘣”,輕撥琴弦,一聲飛揚,直入云霄。轉而,一串音調,似流水般傾瀉一地。時而幽,似落花紅雨、春水溶溶;時而狀,似鐵騎刀槍、戰馬鏗鏗,時而高,似風清月朗、孤鶴唳空,時而低,似兒女喁喁、小窗私語。
琴曲,心聲,知音自懂。
我之耳聰,他之情衷。紛揚起落,潮緒翩纖。
身心浮離,魂魅飄搖,不忍驚醒,遂在幽深曲徑中,蜿蜒盤旋,飄然而至。
楊旭身著鍺紅色對襟錦袍,盤坐于地,俯首撫琴。他烏黑、濃密的發絲,用一只殷紅、光滑的瑪瑙冠,高束于頂。紅黑相稱間,邪魅之氣,暗暗而升。
魅惑、撩人的眼眸,低垂著琴案,那靈巧的十指,上下翩飛,似春日蝴蝶,欲羽化仙去。
“嗡”一低沉悶響,驟然而起。
楊旭十指摁下,刻意截止方才那迢遞似江水般的音符。
“疑惑深深,探究其底?”嘴角輕揚,似笑非笑,淡淡的苦澀,暗隱其間。
知者,知之,心思了然。剔透如斯,無以遮掩。可,他終非哥哥。既便如此,也隔著云山萬重。
“夜更深漏,此地又如斯幽僻,有何要事,望請快說!”眄一眼那尚遲留于琴弦上的纖長十指,清冷無緒地回道。
一息輕嘆,似煙似霧,窅窅噴薄。薄紗似的哀傷,悄然隱現。
凄切寒蟬,吟嘯于畔,默然相對,心緒百轉。
楊旭沉吟良久,方嘆道,“雪雪,盧嫣之事,我已解決。于此意外,深表愧意。”誠摯的話語,一掃往昔的放蕩輕浮。
字字入心,蕩漾心湖。漣漪波波,綿延不絕。心下早已拋棄了之前的猜忌,全然信了他。
只是,以當日盧幫主那悲凄憤怒之陣勢,怎么可能善罷甘休?
抬眸相望,心中難釋的疑惑,目色間彰顯無疑。
楊旭徐徐起身,背著雙手,踱至我身旁。那雙秋水漫漫的桃花眼,含著濃濃情意,凝望過來。
“雪雪,為你擺平此事,心之所愿。”誠摯的話語,沒了往日的輕浮。
“事因你而起,因你而結,乃常理。與我何干?”竭力平靜無波的聲線,依舊微顫,暗瀉了我的心緒。
話雖如此,心下卻明白,此事雖與楊旭有關,過卻不全在他,我之魯莽,也是不可推卸。只是,今日,他這番賣力,卻……
想著,不由疑惑暗起,若春霧般朦朧、輕渺。
楊旭淡然一笑,繼續踱起步來。
那高大的身形,在地上落下纖長的影子,隨著其往復回轉,而搖曳浮移。
“吱呀、吱呀”的落葉踩踐聲,聲聲入耳。不徐不急,似在謹慎斟酌著什么。
料知其今夜必是有話說,故而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等候。
好一晌,楊旭方徐徐停下步來,沉緩地說道,“雪雪,我幾次夜行,皆巧遇你。疑,是必定的。”說至此,他又緘口一瞬,方繼續道,“雖不知你為何對九龍幫書房內那幾封密函有興趣,但可以料定你必也是沖著‘雪琴’而來。”說著,他一步步走至我身旁。
雙目似寒星,定定地望著我。其無盡深幽中,幾多心緒愀然泛漾。
他今日一改往昔的玩世不恭,認真之形,讓我心下驚詫。
不過,于‘雪琴’之事,既然他已挑明,我也毋庸回避。但,于他,卻依舊話說三分。
宛爾一笑,“不錯,我確有其意。但并非貪圖寶物,只是閑聊之至,好奇罷了。”說話間,已經慢慢走至他的身旁。
楊旭不以為意地一笑,“雪雪,這番說辭,難以讓人信服。不過,既然我們有著共同的目的,何不結伴而行?”
特意側首,蘭氣吐納,一陣似有若無的幽幽淡暖在耳際升起。
臉,陡然似發燒般滾燙。
暗自鎮定一晌,方略微退后一步。
他之深情濃意,我之遠水遙岑。
轉眼,我已沉下臉,冷聲叱道,“信否,在你。此番游玩后,我便會回家,與哥哥完婚,江湖之事,與我無關。”
楊旭宛爾一笑,“那我可有幸光臨?”戲謔的話語,暗含譏嘲。
“抱歉。”我淡淡地瞥他一眼,將頭扭向一邊,“不過,同行之事,可以商酌。”
楊旭,在江湖之神通廣大,絕非我和哥哥,甚而長隱山谷的師傅能比,若有其相助,徹查“雪琴”之事,應該會有條明路。雖然目下,尚難知其根本目的,但自那夜他和張公公所言,似乎“雪琴”與之也是利益攸關。既如此,我也毋庸過于憂慮。
楊旭點首,含笑道,“好。那明日午時香居樓見!”
“好。”一口答應,沒有絲毫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