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曾見過你……”
電梯仍在行進中,這一句話在我耳畔爆裂,效果之大,讓人難以一時間接受。我怎麼也無法想象,我和眼前這位大家族的第三代中堅人物有著何等聯繫。我只能深呼吸慢慢平復心情,望著劉劍等待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劉洋洋也是一臉驚訝:“爸,你開玩笑吧?”
劉劍看了自己兒子一眼:“我開過玩笑?”
劉洋洋笑聲回道:“開過……四年前好像開過一次……”
我大概明白劉洋洋爲什麼不喜歡回家了,一個四年開一次玩笑的老爹橫在家裡,就算我這種沒怎麼享受過親情的人都覺得超可怕,何況是生性活潑的劉洋洋?
劉劍卻不管自己兒子臉色如何說了什麼冷笑話,仍是看著我說道:“我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剛會走路的孩子。這些天你已經從你舅舅那裡知道了自己父母身份,我也不用隱瞞什麼,當時你父母所在的項目,也隸屬於舊時代科技研究中心的團隊?!?
這個答案倒是沒讓我吃驚,人類的歷史與神族關係密切。如果舊時代歷史研究專家團的人是負責還原科技的話,我父母的工作則屬於帶著狂想試圖證明點什麼出來——譬如證明這個世界不是神族的玩物,說丟棄就丟棄,說破壞就破壞。
遺憾的是,那些往事都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而消散了,包括我的父母。
“大時代剛剛結束,也是剛剛開始?!眲φf了一句我也不太懂的話,感慨道,“你父母的工作很偉大,我以前並不知道好多細節?,F在你舅舅既然都說出來了,面對你我也有些愧疚?!?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舊時代科技研究方面的最高負責人,心中隱隱有一股恨意。大人物權衡利益的方式很簡單,足夠量的加法和減法,至於這當中有多少變化,他們自然不用去管。一對夫婦的生死對於這些隱藏在國家內部的貴族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而我只是這個破舊俗套遊戲中剩下的一枚殘子罷了。
我和劉劍面對面站著,對面的這個男人威嚴、高大,臉上沒有絲毫真正愧疚的表現。對於這樣一個人,我知道自己沒有完整的立場去恨他,他當年或許不知情,或許事後被告知。如今他既然宣稱自己是無辜的,我也只能相信他。
在各種利益的權衡下,單純的暴力早已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是連日來首都生活教我的第一條法則。
看上去我貌似打了很多架,得罪了很多人,冒犯了不少權威。實際上這些行爲一點也沒撼動任何原來就存在的事實,我甚至到現在爲止都沒機會見艾雪一面。
想到艾雪,心裡又忍不住難過了一下。哪怕不是她自己的意願,我也不知道這人爲什麼連見我一面都不肯。
此時的電梯裡氣氛有那麼一點尷尬,劉洋洋想要打圓場,張了張嘴終於沒說出什麼來,只是深深地看了自己父親一眼,表情有點詭異。
劉劍冷然看著自己兒子,眼神非常不屑。
我明白爲什麼不屑。年輕人不懂政治,也不懂如何取捨,更不懂許多看似簡單愚蠢的決定裡包含了多少智慧。在年輕人來看,高官和政治家們都是些愚蠢的動物,事實上則是這些年輕人的生活永遠將被他們認爲愚蠢的動物主宰,從古自信未曾改變。
電梯又毫無規則地運行了片刻,終於緩緩停下。隨著那扇金屬門的開啓,我終於進入到這個國家科研機構的核心之一。
很難想象,最終我會來到這樣一個地方。
遼闊的草地上,我放眼望去,起伏連綿的山巒佇立在巨大的金屬託盤上,下面以粗壯無比的立柱支撐。就像是古代傳說中所說的那樣,無數的支柱支撐著這個世界,廣闊的世界不過是一片漂浮在空中的土地。那些山巒上佈滿了各種建築,每一棟都殘破不堪。舊時代的毀滅氣息吹拂過後,留給這個世界浩瀚又深邃的殘片。
僅僅是眼前的這片景象,已經足夠讓人發出無邊驚歎。
舊時代的書看得再多,也不如親眼見一見實物來得震撼。
因爲圖書館的緣故,我對當今世界的科技水平和建築水平都有了解,誰要說能建造這樣巨大廣闊的空中樓閣,殺了我都不信。見到眼前這一幕,我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太少太少。
這注定是個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世界,多數人則必須是無知的。
微風吹過,我仰著頭看遼闊又神奇的景象,陽光透過空中的一層有色玻璃照進來,空氣中甚至能聞到青草的味道。這樣的景象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是何等的不可思議?懸浮在空中的大地,全靠科技和工業的組合才能達到如此神奇的效果。
深吸了一口氣,我沒有追問自己父母的問題,而是扭過頭問一臉得意的劉劍:“這就是首都爲什麼會在這裡的真正原因?”
劉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很痛快地沒有否認:“是的,首都在這裡,是因爲它在這裡。它在這裡,所以首都纔在這裡?!?
這答案讓我立刻明白了,爲什麼首都自古以來都是首都,無論政府怎樣更迭,它從未改變過。
“如何?是不是超過了你的想象?”劉劍問我感受。
我望著眼前這一切,瞇著眼睛微微點頭:“是的,我在書上看到過大致的描述。據說這個景象……很像傳說中的諸神國度?!?
劉劍並不驚訝我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個即將拿到舊時代圖書館最高權限人,說出什麼話其實都不會太讓人驚訝不是麼?
“是啊,讓人讚歎的存在。據說諸神國度比這裡壯麗偉大百倍,不知道我有生之年會不會看到那裡的哪怕一秒鐘影像?!?
劉劍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我,看的我心裡直發毛。
我其實知道他想說什麼,他在猜測什麼,他希望的是什麼,可我絕對不會回答。
開玩笑,我怎麼可能承認自己知道的真比這位漢中國科技復原第一人多?
從電梯裡走出來,腳下踩著浮空的青草和土地,我有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幻象的話,我反倒容易接受。畢竟在這個世界裡,我平日所見的庸庸碌碌生活佔據了絕大多數人的視野,我們渴望奇蹟的同時也抗拒奇蹟。
“這裡只剩下架子,大部分實質內容都已經被國安局接管?!眲^續介紹道,“所以被你看到也沒什麼關係,一部分工作在這裡進行,主要也是爲了清淨。”
我驚歎於這些空中懸浮的大地和山巒,頭腦卻並未因此而發昏,冷靜地道:“我一直以爲專家團都應該在那種無數人伺候的辦公樓裡工作?!?
“以前的確是這樣的。”劉劍淡淡說道,“後來我們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融入俗世的工作環境固然舒適,卻不能激發團隊工作的熱情。現在這種模式也不過是形式上的變化,內容其實還是一樣的。”
我望著這廣闊的羣山,低聲問道:“我有個問題啊,很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
“爲什麼舊時代的語言那麼難破譯?”
劉劍笑了:“誰說難破譯了?”
“舊時代圖書館裡我沒見幾個人真懂舊時代語言的……”我說出了自己的所見所聞。
“那是因爲留在舊時代圖書館裡的內容都是比較冷僻的,而且有一些語言確實是沒有流傳下來?!眲δ托慕忉尩溃氨热缒阋娺^的大部分內容,其實都是舊時代毀滅之後整理的,雖然內容全面,用的文字卻太冷僻。我們當代所用的語言其實是繼承自上一個文明的中期語言,和鼎盛時期的還不太一樣。”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明白了,而且國家會努力吸納能夠在舊時代圖書館研究出一定成果的人對吧?所以即使是解讀了很多內容,也不會真正泄露出去。”
“不錯?!?
“真是一個可恥的遊戲?!蔽覠o奈地笑笑,“那麼這裡誕生的科技一定都很驚人了?大多數都沒有民用吧?”
劉洋洋插道:“不,你錯了。大多數技術是徹底民用的?!?
“真的假的?”我冷笑,“剛纔我看到的好多技術可都不是民用級別啊。”
“那也是爲了便利?!眲K不在意我的冷笑,娓娓道來,“除了少數技術容易破壞和平外,大部分時候各國還是堅持民用第一的原則?!?
“聽上去真高尚?!蔽冶3掷湫?。
劉劍沒有繼續跟我在這個話題上糾纏,瞧著遠方駛來的電能車說道:“有句古諺說百聞不如一見,還是跟我去看看?”
“當然?!蔽尹c點頭,“請帶路?!?
在這個匯聚了漢中國最高科技成就的所在,我站在電能車上迎風遙望,風吹動我的頭髮,我心中猜測劉劍喊我來的目的。經過了昨天那一戰後,我對劉家的意義又大爲不同??蔁o論如何我依舊是個無足輕重的可憐小孩,是個沒有什麼價值的局外人,劉劍爲什麼要來找我?
我當然不會自戀地認爲是我父母的緣故劉劍纔來找我,如果劉劍真重視這件事,也許當年我父母就不會遭遇那場本不應存在的車禍。
對於劉劍這種人來說,每個人的價值都不同,往往只是一念之間,他可以選擇拯救或是無視。我們一家人,大概就屬於被無視的那一類。
從個人角度來說,我對劉劍這人很難有好感,哪怕他是劉洋洋的父親。
電能車帶著我們穿過一望無垠的草原,慢慢靠近了那些看似遙遠的建築。從距離上測算,這片空中大陸的面積應該至少抵得上首都一個大區的程度了,這種規模對於人類的力量來說簡直無異於一種奇蹟。我身在奇蹟之中卻沒有太多感觸,更多的關注在劉劍身上。我相信對於往事和現在的事,劉劍總歸能解決一些我心中的疑問。
“一部分的工作在這裡進行,一部分在外面的研究所進行?!眲︶輳穭偫u從未經歷過尷尬一樣,向我簡潔地介紹著整個專家團的運作,“這裡的工作保密級別比較高,其實沒那麼可怕。更多專精類的技術都集中在國家安全部門,這個你可以直接去問張部長的父親?!?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忽然冷不丁地問道:“昨天晚上劉雲帶我去那個賭場,是你的意思吧?”
劉劍沒什麼表情地嗯了一聲:“是的?!?
“讓我贏錢?”我想起當時劉新宇的一臉不忿,“還是借我教訓那些手伸得太長的少爺們?!?
劉劍看了自己兒子一眼,隨意地說道:“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告訴那些小傢伙,不要來劉家鬧事,不管是什麼恩怨都好,去外面解決。”
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當時還覺得自己很運氣,能碰到小水手這樣的爆冷選手。後來仔細想想,被刻意安排的可能性更高。大概有人想通過劉新宇來教訓我的事早就被長輩們知道了,孩子之間的事兒大人們沒法插嘴,劉雲乾脆用博彩的方式讓我勝了劉新宇,也算是給那幾個不知道誰家的少爺們一個教訓。
當然也是教訓劉新宇不要仗著在自己家就能隨便欺負人,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好欺負的。天大地大錢最大,這次的損失應該足夠讓那些打算教訓我的人閉上嘴。
電能車走得很快,沒多久就到了最近的建築前。這是一棟樣式老舊的長盒子形樓,只有三層,外牆被刷成青灰色,與遠處的羣山顏色相似。我們一行人下了車,自然有幾個人過來接待,其中領頭的居然是個身材辣得不行的金髮美女。美女五官輪廓深深,雙眼有著典型的混血風味,一頭金髮束成了長長的馬尾辮,潔白的額頭上生著一兩顆小痘痘,眼鏡片後的黑眼圈被淡淡的妝蓋著,一看就是經常熬夜的那種人。
舊時代研究專家團沒有統一制服,美女穿得很簡單,就是普通科研機構的那種白色大褂,看見我後臉上掛著些笑容,不是很多。
“歡迎來到這片奇蹟的土地。”
說完,又對著劉劍甜甜一笑,能讓人得糖尿病的那種。
“團長,你回來啦?!?
我深深地看了劉洋洋一眼,小聲嘀咕道:“沒看出來啊,你爸還挺有本事的……”
劉洋洋一臉悲憤:“我也沒看出來……媽的這地方我第二次來,上次沒見過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