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聚會地通常都有相當莊重的儀式感,這里也不例外。在雨夜中望見教堂的尖頂,以及高懸在塔尖上那個空白的弧形裝飾,我心中可是毫無半點敬畏。在這樣的暴雨之夜,我迎著無數逆水林立的火把遙望那座建筑,看著等待我的,面色凝重的人們。
那些火把用珍貴的分水焦油浸泡而成,在暴雨天氣也不會熄滅,在這漆黑雨夜里自有一番氣派。只可惜在我看來這些虛張聲勢的做法不過是在表現這幫人心中有多沒底。
我其實不太明白,既然考慮到惹了我的后果,為什么強硬派們還會堅持動手。哪怕這是一幫殉道者一樣的狂信教徒,總有點理由支持他們這么做吧?
事實上我一直以來想不通的事太多了,總覺得在我周圍,圍繞著我,很多人的舉動看起來愚蠢無比,卻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只身踏入那些火把圍城的包圍圈,我的目光在雨夜里掃過。身穿黑衣的教徒們幾乎每個人都用兜帽遮住自己的面容,也沒有目光與我對視,加上教堂門口安置的大片墓園,使得我看上去好像在走進了喪尸群組成的世界。一股毫無生氣的感覺縈繞在周圍,讓我不得不懷疑這幫人與宗教聯盟的家伙比起來,到底誰更像邪那個教。
我踏入教堂范圍之后,周圍的火把和人流謹慎地后退了幾步,讓出大片空白地帶。我也不看這些小心謹慎的教眾,對準教堂扯著脖子喊道:“古雷巴斯多教神徒岑夢無前來拜訪,出來個能說人話的讓我見見!”
我扯脖子喊話很有點鄉下人進城的味道,引得兩側手持火把的教徒們紛紛對我側目。估計在心中吐槽來的這貨到底是何方妖孽,居然敢這么大聲地又不禮貌地喊話。
“給你十秒鐘。”我繼續喊道,“不滾出來見我,我就拆了這座教堂!”
全世界最好用的強勢手段里肯定要包括暴力威脅,我這話還沒等說第二遍,教堂的門就打開了。里面走出來一個臉頰干瘦,身材相當纖細的老男人。
這個老男人有著與薩米大主教截然不同的氣質,他的雙眼發出奇異的光,渾身皮膚粗糙,整個人仿佛隨時在陷入一種極度的狂熱之中。我注意到這個老男人一頭金發的根部略有花白,證明他的頭發早就全白了,這樣的話他的年紀更無法確定。老男人身上圍了一條圍巾,穿著鑲嵌了白色條紋邊的黑色正裝,臉色潮紅,看見我后立刻晃晃悠悠走過來。
“神徒?我教的神徒可從來不會威脅眾神子民。”
“神亦有威嚴,在必要時行權柄。”我要是說不過這人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汝等要考驗神徒的威嚴嗎?”
老男人臉色一凜,泛著奇異光彩的雙眼瞇起來,正面打量了我一下,冷笑道:“你的消息來源于何處?那個每天靠謊言和利益走路的胖子嗎?”
強硬派和溫和派之間的矛盾遠超我的想象,畢竟這是書本上所不能有的知識。對此我當然毫不猶豫:“消息從何而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承認嗎?”
保守派既然是原教旨主義愛好者,自然不會也不屑撒謊,瘦長臉的老男人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承認什么?我當然不承認你就是我教神徒!”
我差點笑出聲來,這某一樣事業干久了的確會改變一個人。保守派號稱不說謊,卻可以繞過不想回答的話題,看來老家伙是久經考驗的主兒,和那位薩米大主教一樣不好對付。
環顧周圍低垂頭手持火把的教眾,雨仍在傾盆而下,我漸漸鼓起體內的神力,讓雨水在自己身體周圍緩緩滴落,高聲喝道:“若是有行不義的舉動,我有責任為我神肅清汝等!”
我發揮出來的力量并未嚇到那個瘦長臉的老男人,畢竟許多放浪師也有這等水準。在世人普通生活之外,這些奇景并不罕見。保守派們對武力異常推崇,他們手下的好多能人都是以武斗水平見長。我這套武力威脅方法在這位宗教領袖人物看來當然不夠震撼,我估計他見過更兇殘更血腥的,說不定還是他自己定制的計劃。
“若我沒有義和理,手中權柄必不會蒙我身恩賜。”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中仍在揣測他到底是宗教多一些,還是政治多一些。對于政治人物來說,穩定壓倒一切,對于宗教人物來說,信仰高于一切。如果是前者的話,我這次可能要多費一些麻煩。
“魔鬼的力量可在世間行走,但最終仍會因不義覆滅。”老男人咧嘴露出一口黃牙,聲音里有我揣測不透的堅定,“你若要行不義,我們這萬千教眾都看著你。”
“神徒只代替神行使他的權力。”我嘴上仍掛著巨大的名號,以神力分開雨水緩步向前。這一幕在很多教眾看來已經相當不可思議,但我相信許多放浪師應該做得到。
“你打算借著神徒的名義破壞神的權威嗎?”老者看我咄咄逼人,張口喝道,“你的罪行怎可原諒!”
“世人的行徑在你眼中都是罪,在神的眼中卻只有寬恕。”我喝道,“神的旨意被你們篡改才是最大的惡!”
我體內的神力高漲到了空前的高度,仿佛隨時能夠沖出一道光柱射向老男人一般。在這樣的雨夜里,我渾身散發著耀眼光華站在一群黑衣教眾之中,心情卻出奇地平靜。
在首都這些天的亂七八糟,終于讓我清醒地認識到一件事,那就是這世界上并沒有什么事是真正重要的。如果真讓我說最重要的事,反倒是人與人之間的些許牽掛。只有這些彼此之間的眷顧和想念,會讓我覺得活著還算是一件好事。
正因為這么想,我才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什么保守派的面子,什么放浪師的尊嚴,什么你來我往的那些虛情假意。這世界上沒有多少事值得直抒胸臆,也沒有多少事值得為它繞來繞去。
被我駁斥的老男人沒想到我這么不給他面子,愣了一下,用怪異的聲調說道:“你身為神徒,竟與邪教聯盟的人勾結,本身已是罪大惡極。”
“神并未說過他的權柄在天獨一無二。”我看過的宗教典籍此早已不是那么可憐的幾本了,駁斥老男人還是很容易,“你們行惡事而將名冠上神的名義,你們才是虛偽的罪人!”
我的對答其實并不能讓老男人惱火,他在雨夜中迎接我要么是為了一戰,要么是另有所圖。對話進行至此,我已經很確定對方也是一個政治多過宗教的人物。頭腦并不簡單的老男人肯定不會上了薩米大主教的當,借著劫持筱雨的機會被我收拾。
“閣下既然如此指責,我們的確是該反省。”
媽的,果然和我想的一樣。我還沒等說出更強硬的措辭,老男人已經開始一臉退避的德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閣下身兼神徒和放浪師協會名譽會員雙重身份,為了我神的榮耀,亦為了在人間行走,我們不會與閣下直接沖突。”
老男人的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幾乎是在一瞬間轉了口風,讓我始料未及。
仿佛是雷霆萬鈞的拳頭砸在了棉花上,我心中不免有些沮喪。本打算轟轟烈烈跟人干一場,沒想到對方卻似乎早已算好了我的來勢洶洶,人家只是跟我虛張聲勢一番,之后服個軟,我還真拿對方沒轍。
我又不是真正的放浪師,也不是治安局的人,當然不能無理取鬧地去打人家臉。
看著這么多教眾手持火把,我忽然意識到這并非是敵意,而是一種古老的迎接儀式。那些教眾雖然人在后退,整體陣型未變,早已站成了一個相當整齊的圖案——不用說,當然是古雷巴斯多教最早的徽章形狀。
看著那個宗教狂熱的臉變成了一臉的冷靜,我知道這強硬派們其實也已經把信仰當成了一樁生意來干。曾經在書本上描繪的那個理想主義在世界與現實一經接觸就潰不成軍。如果沒有市儈的心,又怎能在這充滿污泥的世界里生存?
艾爾西婭在我心中嘆息一聲:“人類,我不忍心看下去了,你快去找你想要見的人吧。”
我對著長臉的老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定按照自己原來預定的方式說話。
“我討厭這種方式。”
“是嗎?”老男人臉色不變,仿佛早就料到我會這么回答,“薩米的方式你就很喜歡?”
我嘿嘿一笑,伸手分開自己面前的雨水,以神力形成一個球狀的獨立空間,望著這個強硬派的小領袖。
“也不喜歡。”我誠實地回答道,“但做得比你好一些。”
“如果我現在要傷害你們的小朋友呢?”老男人說,“神不會責怪我們懲罰異教徒的。”
我望著這黑壓壓一片人,盡量壓抑著自己的憤怒,一字一句地說:“那我就讓你們都享受一下人生最痛苦的夜晚。”